我1978年進入復旦學習,83年離開。在這6年中,4年是學生,2年是老師。實際上,作為學生的時間還不到4年,因為我們是77級,那一級由于入學時間的緣故損失了小半年。我做過管理系老師,后來又在復旦團委工作過,然后到了團市委。所以我對復旦是很有感情的,因為復旦既是我作為學生的最后一個階段,也是踏入社會的一個重要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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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復旦前,我已經(jīng)跨出學校,在社會上勞動和工作了近十年。當時我是一個已經(jīng)有4年教齡的老師了,是業(yè)余工業(yè)專科學校的老師。他們認為像我這樣在上海已經(jīng)有份較好的工作,還要去讀大學,是不是有點不值得。但是,我從小學開始就有一個目標----讀大學。讀完大學,還要讀碩士、博士,最后做科學家,這是我從小之夢。當時我常看的就是《十萬個為什么》、《科學就是力量》之類的圖書雜志。所以,十年來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上大學,不能上大學總是有些耿耿于懷。因此我去報了名。當時家里和同事都不知道,只有單位領導知道,因為需要單位出證明。我們還要繼續(xù)工作,沒有很多時間復習,那時也沒什么復習的資料和復習的概念。到考試那天,我是請假去的。上午參加考試,下午回來繼續(xù)工作,然后第二天再去考。
我不是第一批拿到復旦錄取通知書的,當時以為自己沒有考上。沒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盡自己的努力,至于能得到什么,是社會給你的。
凡是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很多事情是不能超越社會的。但是,反過來,一個人要力求能主宰自己。這就叫作唯物史觀和個人努力的結果。唯物史觀就是承認人是社會的一員。個人努力又叫主觀能動性,也不能缺少。缺少了個人努力,那么整個人也就缺少前進的動力。因此,我當時就邊工作,邊等消息,等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感覺是失而復得。
我接到入學通知書時的心情,和現(xiàn)在中學剛剛畢業(yè)的同學不太一樣,既有一種激動的心情,感覺自己十年夢圓,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同時又有很冷靜的思考,畢竟我們耽誤了十年。十年到農村去,有了各種社會經(jīng)歷,得了人生的經(jīng)驗和體會,也叫做上了社會大學。但是,能再真正地、正規(guī)地上大學,而且是在全國知名學府讀書,機會實在是難得啊,所以一定要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當初為什么選擇復旦呢?當時,四所大學最有名:北大、復旦、清華、哈軍工。在我們上海中學,大家都瞄準這四所學校。照上海人的說法,特別是在我們中學的提法,復旦就是上海的北大。這對我是有影響的,所以我就選擇了復旦。為什么報考數(shù)學系呢?當時很多人是因為哥德巴赫猜想報考數(shù)學系的,但我不是。我原來是教師,教數(shù)學,但是曾經(jīng)在一堂電子課上講微積分時講錯了一題。我在講電容積分公式的時候,我講了一半感覺不對,差了一個常數(shù)。回頭上去看,原來在一個積分上我講錯了。雖然我在黑板上馬上更正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的數(shù)學功底不好,所以去讀數(shù)學。我本來的想法很簡單,學好數(shù)學后回來還當我的教師。我最愿意的還是做教師。
我剛到復旦的第一印象,覺得和想象里的復旦沒有什么不同,就是想象中的這么一個莊嚴學府。我在中學里就喜歡去圖書館,所以我從大門進去后,先去看了圖書館,覺得它很不錯,接著就拐到了數(shù)學樓。數(shù)學樓也是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建筑,是復旦最老的樓之一,我很喜歡。我去數(shù)學系報到,很激動,負責報到的老師也很高興、很激動,對我們很熱情。接著我來報到的是一個小女孩,扎兩個小辮子,臉紅紅的,穿個娃娃衫,才15歲,是應屆生。她比我們小十幾歲,我的學生的年紀都比她大。所以,我心里頭是一片滄桑啊。但是,和這些小孩一起學習反倒激勵了我們,要珍惜這個寶貴的機會。十年之后再回到學校,我們的學習不是一種外在的動力,而是一種內在的追求。不會覺得四年時間太長,而是覺得時間太短。最好一天能當兩天用,晚上能當白天用。如果說上帝要恩賜的話,我們需要的就是時間。時間流逝了十年,才知道時間之寶貴;因為沒有機會能夠進學堂,所以才覺得能進學府的不易。這是那時一代人的感情,一代人的思想。
盡管后來知道中國的高考就此開了閘門,但當時78級有沒有還不知道呢。十年里能進入大學的人,連百分之一都沒有,更不要說進復旦了。所以大家特別珍惜這樣的機會,拼命地學習。學校老師講,解放后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勤奮的一屆學生。開始的時候是晚上10點半熄燈。大家吵著說,10點半怎么行呢?功課做不完,怎么辦?難道讓大家都打電筒啊?我當時還作為學生代表,專門找了蘇步青校長,把這個事情和他說了。蘇校長說,來日方長,既要學習,還要注重身體,健康也是學生必要的。后來還是把熄燈時間延遲了一點,教室10點半熄燈,寢室11點熄燈。
11點鐘熄燈以后,一、二號樓前面的路燈下面全是人,都是數(shù)學系的。我們大部隊都在路燈底下,大家讀外語什么的,學習非常勤奮。晚上夜深人靜,容易集中精神,問題是早上起不來。我記得當時每天早上我們寢室里面都要睡懶覺,全部睡到最后一分鐘。但是又不能不吃早飯。所以,每天早上派一個人去食堂里買饅頭,一人一個。離上課還差五分鐘的時候,打第一遍鈴,大家起來,拿著饅頭往教室跑。
所以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晚上熬夜,早上起不來,不吃早飯,至今還是這個習慣。我現(xiàn)在外語也還可以,人家都以為我出去留學過。后來,我是在哈佛學過一段時間,不過我的外語不是在國外學的,而是在復旦學的,完全是“路燈底下的外語”。那個時候學外語很難,最難的就是單詞記不住。不過也好,一旦把它記住了,就比較牢固,過了幾十年還能用。
我最喜歡兩門課。一是數(shù)學分析。數(shù)學分析是最有用的學問。所有你能夠感覺到的問題,用數(shù)學分析一分析,很多事情難的就變成容易的了。二是概率論。概率論是最奇妙的學問。當時教數(shù)學分析的老師,一位是李賢平老師,一位是歐陽光中老師。歐陽老師教課教得最好,同學們第一愛聽。他講課清晰,吸引人,讓你覺得不僅是進入了一個科學殿堂,也是進入了一個藝術殿堂。他把數(shù)學的美全部講出來了。他的課,那不叫講課,是講課藝術。李賢平老師、教概率論的汪嘉岡老師,還有很多老師,課也講得很好。
講得很好的老師中有的也很讓我們害怕,比如像夏道行老師。夏道行老師是一個很有特點的老師。他教實變函數(shù),課講得很好,但考試特難。考試前他不給大家復習,也不說要復習什么,就說不難不難。到考試的時候卻不得了,一共只考一個半題目,叫你證明一個定理,還有半個題目大概是送分的。他叫我們證明一個類似書上的定理,書上用了二十多頁來證明。我記得實變函數(shù)是很厚的一本書,是夏老師自己寫的,一共就學三個定理,一個定理要講好多次,從這個引理引到那個引理,引來引去,最后得出一個結論。考試考到兩個小時,大家誰也不交卷,都沒考出來。夏道行老師雖然題目出得很難,但人很隨和,便說“好,你們不交,那你們就再考吧”,一直考到吃飯,“十二點都過了,你們還是交吧。”最后,大家都交了,求著說“夏先生,這個太難了,你把我們都考糊了”。夏先生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別害怕,我讓你們都及格。”過去二三十年了,這門課的內容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印象不深了,但夏道行老師的風格給我的印象還是比較深的。
印象比較深的還有哥德巴赫猜想。我們進校的時候,老師就說:“你們千萬不要碰哥德巴赫猜想,這東西害人的。你們現(xiàn)在的水平,根本就不可能做這個東西。等你們四年畢業(yè),有你們研究的。”我們都記下了。但是社會上寄到數(shù)學系來的東西不得了啊,說哥德巴赫猜想他解決了。我還看到一個人以哲學的方式來解決“1+1=2”。系里就把這些東西發(fā)給學生看,說:“你們的任務就是把它看出問題來。”我當時還看了好幾份這樣的東西。你完全可以不睬他,但他不就永遠鉆牛角尖了嘛?所以你要給他找出問題,讓他死了心。
當時,學校里有兩位老師給我印象很深。一位是我們的系主任谷超豪老師。有一次,我們去聽丘成桐教授的講座,講的是微積分的思想。講座結束后,谷先生出來介紹丘成桐,隨后就和大家一起出來了。當時我向他問了一個我們沒學過的問題,谷先生就問我怎么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我說是在《希爾伯特的抽象幾何》中看到的。谷先生聽了之后說:“你能看這個,不錯啊!”他就建議我看《數(shù)學的思想意義和方法》,一共三卷。這是他在莫斯科留學的時候看的書,是很經(jīng)典的著作。我和他就這樣認識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是很好的朋友。他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學問很深,為人非常謙和,待人非常厚道。
第二位是我的第一任班主任老師,叫孫芳烈。這個老師確實非常好,非常關心愛護學生,從學業(yè)到身心,一直到做人,真正是學生的導師。
數(shù)學系許許多多老師對我的幫助都很大,但是對我們整個班級學生幫助最大的,首推孫芳烈老師。我們這個班上現(xiàn)在成名的也不少,數(shù)學系前后兩任系主任雍炯敏老師和吳宗敏老師都是我的同學,在外國的也有很多。要說大家在學校里對哪個老師印象最深,能有交集、能取得共識的一定是孫芳烈老師。孫老師對學生非常好,一是她有一顆母儀之心,寬愛所有的學生,不管是年紀大還是年紀小的學生;二是她確實非常認真負責,一心撲在學生身上,幫助學生適應大學生活。在這一點上,我們全班同學都很感激她。她既是班主任,又是數(shù)學教師,輔導我們數(shù)學分析。當時在數(shù)學系教我們的都是名教授,但孫老師是做輔導課做得最好的。所以,第一學年我們班數(shù)學分析考試有14個100分。蘇校長為什么對我們印象深,包括我在內?就是這個原因。他說:“他們這個班不得了啊,14個100分。”那時我們都不知道數(shù)學分析考試14個100分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大家的要求也很高,要是考85分,那就完了,就抬不起頭來了。80分以下,就覺得是不及格了。所以,當時大家學習很努力。那個時候在大學里學數(shù)學,你不進取就等著落后吧。你一個環(huán)節(jié)不進取,全學期就下來了;你一個學期下來,全學年就下來了;一個學年下來,大學就全下來了。這個就是山外青山樓外樓,爭得上游莫驕傲,還有英雄在前頭。就是這樣,大家都往前走。
要說復旦歷史上我最佩服的,那還是蘇步青先生。他博學厚德,為人師表。我在復旦的幾年,蘇先生一直是我們的校長。他最關心的或者說他的寵兒就是數(shù)學系。在數(shù)學系里他最驕傲的,就是我們這一屆學生。他對我們的要求也很嚴格。谷超豪、李大潛這些老師都是他的弟子。所以,在數(shù)學系,他是鼻祖,我們學生都很崇拜他。我經(jīng)常去看他,畢業(yè)以后我也每年都去看他。他給我們很多很好的教誨,不僅是怎么做學問,而且是怎么做人。蘇步青、夏道行、谷超豪,這些大知識分子,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特點,跟他們在一起,確實是感覺不一樣,給你一種人生的心理磨練。你就覺得是和一種精神境界高的人在一起,見賢思齊,與圣賢為伍。然后你就會不斷地提高自己,不僅提高自己的知識境界,也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所以當時在學校里的很多老師,我們都很喜歡,特別尊重,甚至是崇拜。
從第一年起,我就是校三好學生,后面三年都是市三好學生。市三好學生每個系只有一個。我的考試沒有下過85分,只要有一門低于85分就不能評市三好學生。那個時候學習是非常艱苦的,很苦很累。我們七個人一個寢室,夏天非常熱,沒有電扇,熱得睡不著。我們只能去沖個涼,然后跑回去睡一會兒,要不然睡不著。但是,這樣有個好處,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到后面,再苦的事情、再沉重的擔子、再艱巨的挑戰(zhàn),不也就是這樣么,就不怕了。我后來最不怕的就是考試,像夏道行老師這樣的考試我都考過了而且還是八九十分,不差。
大學給予你的不光是知識。還有,第一,給予你一種進取精神;第二,給予你一種研究方法;第三,給予你一種科學思路。當時孫芳烈老師介紹我們看一本書,叫《科學研究的藝術》。這本書非常好,是俄國科學家寫的。很薄一個小冊子,可是講了很多很好的東西,進取精神、研究方法、科學思路。大學學數(shù)學讓我們學了一套理性思維。什么事情人家講好,我總是說:“怎么好?好在哪里?”說富了富了,我說:“收入是多少?哪一類是多少?”分類,量化,這些都是學數(shù)學學出來的。很多人對我說:“你這個數(shù)學的邏輯思維特別強。”這就是學習的結果。
復旦幫助我走進了理性思維之門,在進復旦之前是沒這種感覺的。
能改變一個人命運最大的最普遍的方式,就是進入大學。在復旦,入學就表示我的人生轉向另外一條路了。當時還是準備回去的,進了復旦以后才知道要統(tǒng)一分配,就不能指望回去了。統(tǒng)一分配,那希望做什么呢?當時是希望留在學校里,因為崇拜老師,所以想做大學教授。但事實上呢,在復旦轉了一條路,并沒有像自己預想的那樣。因為我是共產黨員,進校后就被指定做團支部書記。后來團總支改選,照例團總支書記都是教師做的,我是團總支副書記的候選人。但由于種種原因,團總支書記候選人在選支委的時候落選了,系黨總支只能臨時把我推上去選團總支書記。選上團總支書記以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
雖然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在管理系也做了一段教師,但還是走上了這條道路,做了五級團的書記,做了五個單位的黨的書記。就此,這個書記就沒再離身。后來即使我到了國家部委,做了副部長,也是兼機關黨委書記。然后到省里做副書記,到市里做書記,到省里做書記。反正在復旦之前沒做過書記,從進了復旦,到現(xiàn)在為止一直都是書記,也有二十七、八年了,做了十個書記。但這個不是我進復旦的初衷。你本來想走進這個房間,結果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人的一生,還是要服從社會的需要,不服從社會的需要,什么事情也做不起來。
談起當時復旦的學風,我覺得主要是兩條:第一叫做勤奮踏實,第二叫做追求真理。勤奮踏實,第一是非常勤奮,第二是非常踏實,沒有人想弄點什么花頭,而且從來沒有。哪怕你考試考得不好,也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就是自己功夫不到家。學習從來不敢分心,考試之前去打個電話就可能考不好,就是一點都不能分心,叫做目不旁視。到考試期間,特別到后來考實變函數(shù)這種,真的目不旁視。復習階段,最后的考研究生的階段,有的同學,你對面看到他,他卻沒看到你,他腦子完全集中在思考數(shù)學問題上。我們在二號樓,離數(shù)學樓很遠,考試期間去數(shù)學樓考場,一路上大家都不講話。不能講話,你一講話也許就把你腦子里記的那些定理公式都沖跑了。沖跑了20個公式里的一個,你不就做不下去了嘛。
同時,大家也追求真理。大家不只是學習,我們也非常關心社會,關心真理。我們進校時還沒開十一屆三中全會。盡管學業(yè)繁忙,但我和世經(jīng)系的王戰(zhàn)還是一起成立了社會經(jīng)濟體制改革研究小組。盧新華寫的《傷痕》,影響很大,這都是我們身邊的同屆同學。當時整個大學里面就是一種處變不驚的氛圍,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做了什么事情也沒什么了不起。哪一個大人物你都能接觸,像過去我們只能在書上看到的蘇步青先生,你也能跟他接觸,跟他討論問題,但是你還是那個普通的學生。大學是一個思想解放的場所,有一種包容與活躍,有一種自由進取的氛圍,有不論權威還是新生之間的討論和交融,這在社會其它地方是看不到的。
現(xiàn)在的復旦比我入校時,一個是大了,校園大了;一個是高了,那些教學樓高了;還有就是廣了,復旦教授研究的范圍廣了。至于復旦的精神,我認為是 “旦復旦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一個學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個民族的優(yōu)秀精神,會長久地發(fā)揮作用。我希望復旦人保持一種創(chuàng)業(yè)的熱情,創(chuàng)新的勇氣,創(chuàng)優(yōu)的追求。現(xiàn)在復旦人這么多,我相信要比我們那一代有更大的作為,但是最終還要靠實踐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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