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簡牘大展里的千年過往

文|肖煥

與曾侯乙編鐘同時出土的距今約2400年的竹簡、記錄繁雜秦律的睡虎地秦簡、描述戍邊烽火的西北邊塞漢簡……目前，湖北省博物館聯合全國多家文博機構正在展出的《簡讀中國——中國出土簡牘展》上，匯集了曾侯乙墓竹簡、戰國楚簡、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敦煌懸泉漢簡等230件(套)重要簡牘文物。古樸簡牘之上濃縮的，不僅有戰國竹簡記錄的喪葬禮儀、秦簡彰顯的嚴律細則，還有漢代簡牘刻畫的烽燧味道、市井細節。

曾侯乙竹簡還原曾侯乙下葬的排場

秦漢時期，最主要的文字載體就是簡牘。

由于保存不易，目前考古出土的最早簡牘實物為戰國遺存。1978年在湖北出土的曾侯乙編鐘早已蜚聲世界，而隨之同時出土的竹簡鮮為人知。本次“簡讀中國——中國出土簡牘展”展出的曾侯乙墓竹簡，是迄今發現年代最早的竹簡。10枚曾侯乙墓竹簡靜陳于展柜中，竹簡寬約1厘米，最長超過70厘米，有拼接的痕跡，亦有淺淺的墨跡，如果細看，可辨認出“車”“馬”“乘”等字跡。

曾侯乙墓，是戰國早期周王族諸侯國中曾國的國君曾侯乙的一座墓葬，距今約2400年。當年在發掘現場，竹簡散落于墓葬北室，與兵器、皮甲等放在一起。這批竹簡最長的達到了75厘米左右，文字清晰可辨，其中有字簡共240枚，總計7000字左右。

曾侯乙墓竹簡的主要內容，不是通常認為的典籍文獻，而是一種被稱為“遣策”的特殊文本。古代喪葬儀式繁復且規則眾多，“遣策”是記錄隨葬物品的清單。曾侯乙竹簡詳細記錄了葬儀中的車馬和隨葬物品，包括車名、駕馬數量、馬具配置等，如“廣車”“畋車”“安車”等車名三十多種，以及每輛車的駕馬數量、馬匹來源等。這不僅為我們了解戰國時期的文化、生活和喪葬習俗提供了重要線索，還為探究曾國的官制及其與楚國等其他諸侯國的關系提供了文字史料。

史載，曾侯乙的祖輩曾侯輿是楚國的“恩人”，曾為楚昭王提供護佑。曾侯乙信守曾楚盟誓，被惠王所感念。楚惠王得知曾侯乙去世的消息之后，特制編鐘用作祭祀，這就是有名的曾侯乙編鐘。而根據同時出土的曾侯乙墓竹簡記錄，除了贈鐘，惠王還贈送了“架六之車”六乘，“架三之車”三乘。“天子駕六”是周代禮制中規定的帝王乘車制度，“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此外，還有8位楚國封君的名字也列入其中，都給曾侯乙送來了助葬車。

不僅有車，關于馬的記載亦有。在曾侯乙墓竹簡的記載中，馬的名字有幾十個，大部分以馬的毛色加以區分命名。如“騏”指有青黑斑紋的馬、“犢騏”指青斑小馬、“踦馬”前足左白。

此外，專家還發現，簡文中明確記載了各類兵器裝備的數量，含弓、矢、戟、戈、盾等，與墓葬出土器物相對比，隨葬兵器幾乎每一類都多于簡文所記數量。可以想見，曾侯乙下葬的“排場”之宏大。

睡虎地秦簡記錄家國故事

湖北云夢曾經是楚秦時期南北交融的戰略要地，是最早發現和出土秦簡的地區，1975年出土的睡虎地秦墓中發現了千余枚竹簡、數萬字簡文的律令文獻，是我國迄今發現的最早的。

睡虎地秦簡中的《秦律十八種》是中國發現最早、最完備的古代法律文獻，以《田律》《廄苑律》《倉律》《金布律》《司空律》《置吏律》等為代表構建了一套較為完整的法典體系。以《田律》為例，其中記載的是關于農田水利、山林保護等內容的律文，提到春天三個月不要到山林中去砍伐樹木，此外還有古代農情信息的匯報制度，要求官員及時匯報其轄區內播種季節降水量、莊稼萌發的面積，可見當時對農耕農業生產的高度重視。

睡虎地秦簡中的《法律答問》開創了“司法解釋”的先河，采用問答形式，對秦律的一些條文、術語以及律文意圖作出解釋。其中展出的一枚竹簡中寫道：“甲小未盈六尺，有馬一匹自牧之，今馬為人敗，食人稼一石，問當論不當？不當論及賞(償)稼?！鼻芈梢幎邽槌赡晷特煒藴?，6尺約為現在的138厘米，6尺以下是未成年人。內容是講有一個身高不到6尺的小孩去放馬，馬受到驚擾，吃掉了別人一石莊稼。問題是小孩該不該受到懲處，回答是不該受到懲處，也不用賠償莊稼。

此外，《封診式》是中國最早的刑事偵查法規性著作，其中《治獄》《訊獄》兩篇簡文涉及官吏審理案件的要求，其余二十余篇簡文以文書程式的形式，記載對官吏在案件調查、檢驗和審訊等程序環節的具體要求和式例，以供各級官吏學習，并在處理案件時參照執行。

秦簡上記錄的時空，不僅有法律條文，還有普通老百姓的煙火日常。睡虎地4號墓曾出土了兩枚木牘，上有527個字，經考證是戰國時期秦國士兵“黑夫”與“驚”寫給家人的信，這兩封家書被命名為《黑夫木牘》?！岸滦了?，黑夫、驚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黑夫、驚毋恙也……”《黑夫木牘》第一部分是向長兄“衷”與母親問安，匯報自己正在淮陽打仗，并向家人報平安；第二部分說自己缺衣少錢，“急急急”，希望母親寄衣寄錢，并讓家中一定關注官府授予爵位的文書。

簡牘里的公文檔案與市井煙火

在《簡讀中國——中國出土簡牘展》上，多枚懸泉置遺址出土的漢簡還原了絲綢之路古代驛站的運轉情況。上世紀90年代，考古人員在敦煌發現了懸泉置遺址，在這處漢代打通河西走廊后建立的驛站里，出土了3萬多枚漢簡，記錄了當時中西交通的珍貴信息。

現收藏于甘肅簡牘博物館的漢簡《元康四年雞出入簿》，可謂一本記錄當年敦煌懸泉置的“吃雞賬簿”。懸泉置是漢代郵驛系統里的一級機構，不僅能起到信息傳遞的作用，還負責迎送過往使者、官吏和隨行人員。該簡的作者是“時”，他當時的職務是廚嗇夫，相當于今天的行政總廚。簿冊里面記錄的“消費者”包括丞相史、大司農卒史、太醫、使者，記錄最后注明“東”，意思是這些人吃完雞后向東而去，這說明他們此行是完成西行使命后東返長安。記錄里還提到“往來再食”，就是說有些人往返都會在這里消費。除了中央官吏，還有郡級或州級官吏，也都是雞肉的消費者。而所供雞肉的來源有兩類：一類是懸泉置購買的，另一類是各縣提供的。記錄里還寫明了雞的價格：“一雙雞80錢”，即一只雞40錢。據記載，西漢元康四年(公元前62年)，懸泉置全年共消耗了44只雞。除了雞肉消耗之外，往來人員的食宿、馬匹、車輛等信息，也都記錄在冊。想象一下，當時無數個像“時”一樣的小吏，每天都進行接待、記錄、統計的工作。

肥牛粥、清蒸魚、烤兔頭、煨雞湯……湖南沅陵虎溪山出土的西漢竹簡《食方》，是國內迄今所見最早對飲食制作有詳細記載的資料。虎溪山一號漢墓的墓主是西漢第一代沅陵侯吳陽，這里出土了1300余枚簡牘，其中包括記錄當時各種肴饌制作方法的簡牘300余枚、約2000字，后被簡牘整理者命名為《食方》。

虎溪山漢簡《食方》記載的食材豐富多樣，既有谷物，也有馬、牛、羊、鹿、雞等動物食材，還有作為調味料的鹽、醋、酒、肉醬汁等。《食方》中呈現的烹制流程十分考究，從宰殺動物到處理食材，再到妙用佐料和精致擺盤，無不體現出漢代貴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飲食習慣。研究人員將《食方》中幾枚記載烹制主食的簡牘譯成現代文，大意為：“將米淘洗直至水清，瀝干后放置一會兒，先蒸底層的米，再反過來蒸一遍。隨后將蒸好的米從蒸具中拿出放在盎中，或者放置在素巾之上，扇排蒸汽，繼續添水后再正反各蒸一次?！?/p>

作為國內迄今出土數量最多、內容最豐富的秦代簡牘，里耶秦簡算得上是秦代的“百科全書”。正在展出的“簡讀中國——中國出土簡牘展”上，《九九表》木牘可能是觀眾最有眼緣的，該木牘是目前出土的最為完整的乘法口訣表實物，涵蓋“一一得一”至“九九八十一”的內容，和今天的九九乘法表幾無差異。同時展出的還有湖南張家界古人堤出土的東漢木牘《九九術》。

此外，里耶秦簡還被高清掃描后懸浮展示，用手指輕輕滑動屏幕，所選中的簡牘就可以360度旋轉、放大，簡牘上古老的墨書字跡、竹木紋理都觸手可見；3D虛擬人物“秦小簡”的腦袋里裝的是記載在3.8萬余枚里耶秦簡中的戶籍、法律、經濟、軍事等諸多內容。

從戰國至東晉，從楚地、秦中到三國吳地、西域邊塞，發掘于土層之下的千年簡牘，向我們詮釋了當年以它們為載體所記載的典章制度、市井煙火。隨著簡牘出土、修復和研究工作的持續深入，各地也引入各類先進技術手段，讓這些原本安靜無語的文物“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