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的暖氣開得像夏天。
頭頂的射燈織成一張無形的光網,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有些失真。
我單手抱著念念,另一只手,被小婉溫熱的手牽著。
念念懷里抱著一只新買的、巨大的粉色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蹭著我的下巴,有些癢。
小婉正在跟我討論晚飯是吃那家新開的淮揚菜,還是回家煮一鍋熱乎乎的番茄牛腩。
她說:“牛腩要燉很久,但念念愛吃。”
我笑著說:“那就回去燉,時間還早。”
就是這一刻,在我轉頭看向小婉的瞬間,我的余光捕捉到了她。
林薇。
她就站在不遠處一家精品店的門口,隔著人來人往,隔著五年時光,直直地看著我。
她瘦了,比我記憶中還要瘦。
一身剪裁精良的米色風衣,襯得她愈發清瘦,像一株在深秋里挺立的白楊。
臉上的妝容很精致,但掩不住眼底的疲憊。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商場里鼎沸的人聲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無聲的對峙。
時間,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身邊的小婉,更看到了我懷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念念感覺到了我的僵硬,在我懷里動了動,奶聲奶氣地問:“爸爸,怎么不走了?”
這一聲“爸爸”,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林薇的眼神,瞬間碎了。
那雙向來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冷硬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層水汽。
她沒有哭出來,但眼眶已經紅透了。
那是一種混雜著震驚、不甘、痛苦,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深切的絕望。
小婉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輕聲問:“認識的人?”
我喉結滾動了一下,感覺有些干澀。
“一個……老同事。”
我說。
我抱著念念,牽著小婉,從林薇面前走了過去。
沒有停留,沒有打招呼,像兩個在人海中偶然相遇的陌生人。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木質香水味。
五年了,她還是用著同一款香水。
而我,已經換了一個人間。
直到走進電梯,金屬門緩緩合上,隔絕了她的視線,我才感覺自己緊繃的背脊松懈下來。
電梯鏡面里,映出我們一家三口。
小婉溫柔地看著我,念念在啃著粉色兔子的耳朵,而我,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深秋。
我們坐在民政局冰冷的長椅上,手里攥著剛剛到手的、還帶著油墨香的離婚證。
林薇對我說:“只是暫時的,為了拿到首套房資格,給未來的孩子一個好點的學區。等房子買好,我們就復婚。”
我看著她,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靜、理智,像是在談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
我們結婚七年,沒有孩子。
去醫院檢查過,雙方都沒什么大問題,醫生說是概率,讓我們放寬心。
可我知道,林薇心里的那塊石頭,越來越重。
她比我大兩歲,事業上是雷厲風行的女強人,但在孩子這件事上,卻有著近乎偏執的焦慮。
“假離婚”這個主意,是她提出來的。
她說,我們手里的錢,買二套房太吃力,貸款利率也高。離了婚,房子歸她,我凈身出戶,就能以我的名義,享受首套房的低首付和低利率。
“這筆賬,你算算,能省下幾十萬。這幾十萬,夠孩子上多少個興趣班了。”她條理清晰地分析。
我當時猶豫了。
我覺得婚姻不是計算器上的數字,按下清零鍵就能重新開始。
“薇薇,這太冒險了。”
“風險是可控的。”她打斷我,“我們有七年的感情基礎,這比任何合同都牢固。這只是一張紙,一個策略。”
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不相信我嗎?”
我怎么會不相信她。
七年,從一無所有到在這個城市扎下根,我們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我最終還是點了頭。
我簽了字。
我看著我們倆的名字,被那個紅色的“證”字隔開。
走出民政局的時候,下起了小雨。
她撐開一把傘,大部分都傾向我這邊。
她說:“別擔心,一切都在計劃里。最多一年,我們就把一切都回歸正軌。”
我看著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打濕了她的風衣領口。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強烈的不安。
像一個密封的房間,被人悄悄撬開了一條縫,外面的冷風,正絲絲縷地往里灌。
離婚后的第一個月,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我搬到了公司附近租的一個小公寓里,但我們幾乎每天都見面。
她會像往常一樣,下班后來我這里,或者我回“我們”的家。
只是,那本紅色的結婚證,換成了兩本暗紅色的離婚證,被她鎖在保險柜里。
她說:“這是我們的秘密武器,等任務完成,就銷毀它。”
變化,是從第二個月開始的。
她接了一個大項目,開始頻繁地加班、出差。
我們的通話越來越短。
從每天一個電話,變成兩三天一個。
內容也從家長里短,變成了“我今天很忙”、“項目遇到了點問題”、“我先睡了”。
我租住的公寓,她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有時候,我做好一桌子菜等她,最后等到的是一條信息:“臨時有會,不來了。”
冰冷的飯菜,和空蕩蕩的房間,都在提醒我一個事實。
我們,離婚了。
哪怕是假的,那張紙也像一道無形的墻,把我們隔開了。
我開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看著天花板,想著我們的過去,和她口中那個“計劃好”的未來。
我給她打電話,說我很難受,我覺得這個“計劃”正在掏空我。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說:“陳默,你能不能成熟一點?我這么拼,是為了誰?為了我們未來的家,未來的孩子。”
“再忍一忍,等項目結束就好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耐煩和疲憊。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陌生。
好像我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
我在說感情,她在說生存。
我需要的是體溫,她給我的是一張未來的藍圖。
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無意的發現。
那天她難得沒有加班,說要一起吃飯。
我提前到了我們約好的餐廳,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她。
她來了,把風衣和手提包隨手放在對面的椅子上,然后去洗手間。
她的手機亮了一下,屏幕上彈出來一條信息。
我無意瞥了一眼。
備注是“小安”。
內容是:“林總,方案我發您郵箱了。您說的那家日料,我訂好位了,明天晚上七點。”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小安”,我知道這個人,是她公司新來的實習生,一個年輕、帥氣、充滿活力的男孩,名校畢業,能力很強。
林薇在我面前提過他幾次,語氣里滿是欣賞。
這沒什么。
有問題的是,我點開她的打車軟件,在“常用同行人”里,看到了這個“小安”。
出現的頻率,比我這個“前夫”還要高。
那一瞬間,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冷了。
我沒有質問她。
她從洗手間出來,笑容滿面地坐在我對面,跟我聊著她項目上的趣事,聊著她對那個叫小安的實習生的栽培。
她說:“這孩子像年輕時候的你,一股子拼勁。”
我看著她,第一次覺得,她的臉,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那么近,又那么模糊。
這頓飯,我吃得食不知味。
回到我的小公寓,我一夜沒睡。
我在想,我們的婚姻,到底是什么?
是感情的結合,還是可以為了利益隨時拆解重組的資產?
那個所謂的“計劃”,到底是為了我們共同的未來,還是只是她單方面的、通往更高階層生活的跳板?
而我,是她的愛人,還是這個計劃里,一個可以被暫時擱置、甚至替換的棋子?
天亮的時候,我做了決定。
我給她發了一條信息。
“林薇,我們之間,到此為止了。那張離婚證,不是道具,是結局。”
“房子和存款都給你,我凈身出戶。祝你前程似錦。”
然后,我關掉了手機,拔出了SIM卡。
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簡單的行李。
我辭了職。
我離開了這座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里。
我選擇了徹底消失。
因為我明白,當一段關系需要用“真假”來定義的時候,它已經死了。
我不想再參與這場自欺欺人的游戲。
她親手打開了籠子的門,我再也沒有理由,為她留在原地。
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
節奏很慢,生活很安逸。
我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薪水不高,但足夠生活。
我租了一個帶小院子的房子,開始養花,養草,學著給自己做飯。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從那段關系里走出來。
就像做了一場漫長的手術,把一部分的自己,連同那七年的記憶,一起切除。
會痛,會流血,但總會愈合。
遇見小婉,是在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二年。
她是我房東的女兒,一個愛笑的、眼睛像月牙一樣的女孩。
她會做很好吃的番茄牛腩面。
第一次吃,是在一個下雨的周末。
我感冒了,一個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她敲開我的門,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她說:“我媽讓我給你送來的,她說你一個人在這邊,生病了沒人照顧。”
我看著碗里燉得軟爛的牛腩,和浮在湯面上的翠綠蔥花,突然就想哭。
那是一種久違的,不摻雜任何功利和算計的溫暖。
我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她不問我的過去,只說:“誰沒有點故事呢?重要的是以后。”
我們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只請了幾個親近的朋友。
沒有豪華的酒店,沒有昂貴的鉆戒,但當她穿著白紗對我笑的時候,我覺得我擁有了全世界。
婚后第二年,念念出生了。
那個曾經被醫生判定為“概率很低”的奇跡,就這么降臨了。
我抱著那個軟軟糯糯的小生命,第一次體會到生命的完整。
我給女兒取名“念念”。
不為別的,只為提醒自己,要珍惜眼前,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但回響的,應該是溫暖和希望。
我以為,我和林薇,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交集。
我們像兩條曾經相交、又漸行漸遠的直線,各自奔赴不同的人生。
直到今天。
在商場里,命運猝不及不及防地,讓我們再次相遇。
回到家,小婉在廚房里忙碌著燉牛腩。
念念在客廳的地毯上,和她的粉色兔子玩過家家。
我坐在沙發上,卻感覺一陣陣地發冷。
林薇那個眼神,像一根刺,扎進了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陳默,是我,林薇。我們能見一面嗎?就在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館。”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怎么知道我的號碼?
是了,五年了,以她的能力,想找到一個人,并不難。
我沒有回復。
小婉端著燉好的牛腩湯出來,香氣瞬間溢滿了整個屋子。
“發什么呆呢?快來吃飯。”她笑著喊我。
我看著她溫柔的笑臉,和女兒天真的眼神,心里做了一個決定。
有些事,必須要做個了斷。
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現在的家庭。
第二天,我請了半天假,去了那家咖啡館。
還是老樣子,靠窗的位置,舒緩的音樂,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的醇香。
林薇已經到了。
她穿著昨天的風衣,沒化妝,臉色有些憔?pad?。
她面前放著一杯美式,沒有動。
我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你想說什么?”我開門見山。
我不想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她只是問了一句:“這五年,你過得好嗎?”
“很好。”我回答,“你看到了。”
我的平靜,似乎刺痛了她。
她的眼圈又紅了。
“那個女孩,是你現在的妻子?孩子……多大了?”
“三歲了。”
“三歲……”她喃喃自語,像是在計算著什么。
然后,她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瘋狂的質問:“陳默,你憑什么?”
“憑什么?”我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林薇,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已經離婚五年了。”
“那是假的!”她激動地提高了音量,“那是我們的計劃!我為你付出了那么多,我辛辛苦苦打拼,買好了房子,鋪好了路,你卻帶著別人,住進了我為你打造的未來里!”
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看著她,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
“林薇,那個未來,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一個家,一個有溫度的、可以讓我卸下所有防備的地方。而不是一個需要用離婚證去換取入場券的‘項目’。”
“你說的沒錯,你很辛苦,你很能干。但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為了那個所謂的‘未來’拼命的時候,你把我丟在了哪里?”
“我像個傻子一樣,守著一個空殼的承諾,等著你偶爾的施舍。你把我們的感情,當成了可以隨時存取、而且不會有任何損耗的銀行存款。可你忘了,人心是會冷的,感情是會耗盡的。”
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卡,推到她面前。
“當年離婚,我凈身出戶,是我自愿的。但現在,我不想欠你什么。”
“這張卡里有五十萬,不算多,但足夠還清當年你為我付出的那部分。從此以后,我們兩不相欠。”
林薇看著那張銀行卡,像是看著什么燙手的山芋。
她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兩不相欠……陳默,你真夠狠的。”
“狠?”我搖了搖頭,“我只是不想再被你‘計劃’了。林薇,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你總想掌控一切,包括感情。”
“但你錯了,感情是流動的水,不是冰冷的條款。你越想握緊,它流失得越快。”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這個地方,讓我窒息。
“陳默!”她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你是不是覺得,是我背叛了你?因為那個叫小安的男孩?”她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一絲絕望的自嘲。
“你看到了打車軟件的記錄,對不對?”
我沒有說話。
“我承認,那段時間,他確實讓我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輕松。他年輕,有活力,會說笑話,不像你,只會把壓力和焦慮寫在臉上。”
“但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只是……太累了。”
“累到需要從一個比你年輕的男人身上,尋找慰藉?”我冷冷地反問。
“是!”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我累!我每天在商場上跟人勾心斗角,我為了一個合同可以三天不合眼,我為了省下那幾十萬的房款,甚至不惜賭上我們的婚姻!我做了這么多,回到家,看到的卻是一張充滿怨氣的臉!你除了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你還愛不愛我’,你還會說什么?”
“陳默,你有沒有想過,我也需要人疼,也需要一個肩膀靠一靠?”
她的控訴,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割著我。
是啊,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卻忘了她的壓力。
但是,那又如何?
成年人的世界,誰不累呢?
累,就可以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嗎?
“都過去了,林薇。”我輕聲說,“你說得對,我們都有錯。所以,就讓它過去吧。”
“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我說完,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館。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心里那塊壓了五年的石頭,終于被搬開了。
我以為,這就是結局了。
一個算不上圓滿,但足夠清晰的結局。
我錯了。
那天晚上,我陪念念搭完積木,哄她睡著后,收到了林薇的第二條短信。
只有一張圖片。
是一份醫院的檢查報告。
時間,是五年前,我們離婚前一個月。
我看清上面的字,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那是一份男性的生育能力檢查報告。
檢查人,不是我。
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但下面的診斷結果,卻像烙鐵一樣,燙傷了我的眼睛。
“診斷:無精子癥。”
圖片下面,還有一行字。
“陳默,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去做檢查,醫生說我們都沒問題?”
“我騙了你。”
“有問題的那個人,一直是你。”
“我怕你接受不了,怕你自尊心受挫,所以我把你的報告藏了起來,買通了醫生,告訴我們倆都沒事。”
“我提議假離婚,買學區房,都是騙你的。我只是想找一個體面的理由,和你分開,然后,去找一個能給我孩子的人。”
“但我沒想到,你居然先走了。”
“更沒想到,老天這么會開玩笑,你不僅沒問題,還能和別人生下那么可愛的女兒。”
“而我,兜兜轉轉,算計了半生,最后什么都沒有得到。”
“陳默,我不是輸給了你,我是輸給了天意。”
我拿著手機,手抖得厲害。
小婉從臥室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
“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她走過來,想看我的手機。
我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按滅,藏到身后。
“沒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而遙遠,“公司……有點事。”
小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沒有多問。
她給我倒了一杯溫水。
“別太累了,早點休息。”
我點點頭。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
林薇的短信,像一個惡毒的詛咒,在我腦海里盤旋。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沒有所謂的“共同的未來”,沒有所謂的“為了孩子”,一切都是她精心策劃的、為了擺脫我的陰謀。
她甚至,不惜給我扣上“不能生育”的帽子,來為她的離開,鋪上一層“為我著想”的溫情面紗。
何其可笑!
何其殘忍!
第二天,我回了她信息。
“為什么現在要告訴我這些?”
她幾乎是秒回。
“因為我嫉妒。”
“我嫉妒得快要瘋了。”
“我看到你抱著女兒的樣子,看到你妻子看著你時那種幸福的眼神,我就在想,那一切,原本都應該是我的。”
“如果我沒有那么多算計,如果我當初選擇相信你,相信我們,我們是不是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也會有那樣一個家?”
“陳默,我后悔了。”
看著“后悔”那兩個字,我心里沒有報復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蕪。
遲來的道歉,比草還賤。
更何況,她的后悔,不是因為傷害了我,而是因為她自己過得不好。
我把她的號碼,拉黑了。
連同我們那段荒唐的過去,一起。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我每天上班,下班,陪小婉買菜,給念念講睡前故事。
只是,有些東西,到底是不一樣了。
我會偶爾在夜里驚醒,夢到林薇那雙通紅的眼睛。
我會看著念念熟睡的臉龐,感到一陣后怕。
如果,當年我沒有離開,如果我還傻傻地等在原地,現在又會是什么樣子?
小婉也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
她變得小心翼翼,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跟我開玩笑。
我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薄膜。
我知道,這個結,必須由我來解開。
一個周末的下午,陽光很好。
念念在院子里追著蝴蝶跑。
我把小婉拉到身邊,坐下。
我把我跟林薇的全部故事,都告訴了她。
從七年婚姻,到假離婚,到那份假的檢查報告,再到五年后的重逢。
我沒有任何隱瞞。
小婉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等我說完,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會生氣,會質問我。
但她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抱住了我。
“你受苦了。”她說。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股暖流,瞬間融化了我心里所有的冰。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只是,在對的時間,遇到了錯的人。”
“現在,你遇到我了。”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陳默,我們才是一家人。不要讓一個過去的人,毀了我們現在的生活,好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
是啊,我為什么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懲罰我最愛的人呢?
林薇是過去式,而小婉和念念,才是我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在和未來。
那天之后,我心里的那塊大石,才算真正落地。
我和小婉,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甚至,比從前更親密。
因為我們分享了彼此最深的秘密和恐懼,我們的信任,也因此變得更加堅固。
我以為,故事到這里,就該畫上句號了。
可是,一個月后,我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是林薇的母親打來的。
電話里,她的聲音蒼老而疲憊。
她說:“陳默,你能不能……來看薇薇一眼?她病了,很重。”
我愣住了。
“她想見你,她說,有樣東西,一定要親手交給你。”
我本能地想要拒絕。
我和林薇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
但林薇母親的哭聲,讓我無法說出那個“不”字。
我跟小婉說了這件事。
小婉握著我的手說:“去吧。去見她最后一面,就當是,跟過去做個徹底的告別。”
“我陪你一起去。”
我最終,還是一個人去了醫院。
小婉說得對,這是我一個人的戰爭,我必須獨自去面對結局。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林薇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曾經那么驕傲、那么光彩照人的她,如今,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看到我,她渾濁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絲光。
她掙扎著,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小的、用絲絨布包著的東西,遞給我。
“這是……什么?”我問。
“你打開看看。”她的聲音,氣若游絲。
我打開絲絨布。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雕刻著麒麟的玉墜。
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當年,是我親手給林薇戴上的,說好,要傳給我們未來的孩子。
我以為,早就被她弄丟了,或者賣掉了。
“我一直……留著。”她說,“我總想著,萬一……萬一我們還有可能……”
“陳默,對不起。”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三天后,她走了。
肝癌晚期。
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病了。
那場商場里的相遇,不是偶然。
是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特意來找我的。
她發給我的那些信息,那些看似惡毒的真相,或許,只是她用自己一貫的方式,想把我推得遠遠的,讓我不要對她有任何留戀和愧疚。
她就是這樣的人。
永遠驕傲,永遠嘴硬,永遠習慣了自己扛下所有。
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留給我的,依然是一個謎。
我不知道,那份“無精子癥”的報告,到底是真是假。
也許,是真的,她為了離開我,策劃了一切。
也許,是假的,她只是為了在我面前,保留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
真相,已經不重要了。
斯人已逝,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該煙消云散。
我把那枚玉墜,收了起來。
沒有給小婉,也沒有打算給念念。
就讓它,連同那段已經泛黃的歲月,一起封存在記憶的角落里吧。
生活,還在繼續。
太陽每天照常升起。
小婉的公司接了一個大項目,忙碌但充實。
念念上了幼兒園,每天回來,都會嘰嘰喳喳地跟我分享學校里的趣事。
我的生活,平靜得像一灣湖水。
只是偶爾,在某個下雨的午后,我會站在窗前,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同樣下著雨的下午。
那個撐著傘,對我說“一切都在計劃里”的女孩。
她計劃好了一切,卻唯獨沒有計劃到,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控的東西。
又是一個周末。
我帶著小婉和念念去公園放風箏。
念念舉著風箏線,在草地上瘋跑,笑聲像銀鈴一樣。
小婉靠在我的肩膀上,瞇著眼睛看天上的風箏。
她說:“老公,你看,飛得好高啊。”
我嗯了一聲,收緊了攬著她肩膀的手。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接起來。
電話那頭,是一個略帶遲疑的、年輕的男聲。
“請問,是陳默先生嗎?”
“我是。”
“您好,我叫安瑞,是林薇……林總生前的助理。”
那個名字,小安。
我的心,咯噔一下。
“有什么事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是這樣的,我前幾天在整理林總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保險柜。用她的生日做密碼打開后,在里面發現了一份文件,是指名留給您的。”
“我按照上面的地址寄過去了,估計您這兩天就能收到。”
“我只是……覺得有必要提前跟您說一聲。”
“還有,”他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猶豫什么。
“還有什么?”我追問。
“保險柜里,還有一份五年前的……孕檢報告。”
“上面的名字,是林薇。”
“日期,就在你們……離婚后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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