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四十五歲,葉澤楷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頭被兩根繩子往不同方向拉扯的老牛。
一根繩子攥在城市的妻兒手里,拽向的是房貸、補習班費用和柴米油鹽的未來。
另一根繩子,則牢牢系在百里之外的老家,那頭是日漸衰老的父母,以及那個永遠“錢緊”的大哥葉承運。
他曾以為,只要自己多使點勁兒,多忍一忍,總能維持住這種危險的平衡。
父母在,兄弟姐妹總還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習慣了吃虧,大哥一家也習慣了占便宜。
這種微妙的“默契”,維系著表面上的和睦。
直到父親葉金山那座沉默的山驟然崩塌,他才豁然明白——
原來,父母才是兄弟姐妹們共同的根。
根深,則枝葉雖各有朝向,終究同氣連枝;根一斷,那點勉強維系的養分瞬間斷絕。
吃虧的,不想再虧;占便宜的,發現無便宜可占。
看似牢不可破的手足之情,竟薄得像一層秋霜,太陽稍稍一曬,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而這一切的轉折,都始于那個令人心力交瘁的深夜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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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深夜十一點,寫字樓只剩下葉澤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電腦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他疲憊的臉,桌上散亂著報表和賬本。
他揉了揉發澀的雙眼,端起已經冷掉的濃茶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直沖喉嚨。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映不亮他心頭的滯重。
這個月公司的流水賬目有些出入,他必須在下周一前核對清楚。
合伙人陳高軒下午就拍著他的肩膀先走了,留下話:“老葉,辛苦你盯一下,能者多勞。”
他苦笑,能者多勞?不過是老實人多勞罷了。
抽屜里,是剛收到的短信提醒,兒子葉曉峰下學期的數學競賽強化班學費,一萬二。
還有下午悄悄去銀行轉賬的記錄,大哥葉承運的車險到期了,三千八。
他甚至沒敢告訴妻子董秀英這筆額外的支出。
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是家庭微信群“幸福一家人”的消息。
大哥葉承運發了幾張侄子在省城新開的游樂場玩的照片,笑容燦爛。
嫂子薛菱緊跟了一句:“哎呀,這孩子非要來,玩一趟花了好幾百,真是燒錢。”
后面跟著一個捂臉笑的表情。
葉澤楷默默關掉了群消息提示,胸口像堵了一團濕棉花。
他點開兒子的微信對話框,輸入又刪除,最后只發了一句:“曉峰,睡了嗎?爸爸還在加班。”
等了很久,沒有回復。
估計是睡了,或者根本不想回。
他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四十五歲,仿佛一道無形的坎,身體的疲憊感來得比以前更兇猛。
年輕時的沖勁早已被磨平,剩下的只是責任和壓力。
對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永遠填不滿的“親情債”。
他想起小時候,大哥葉承運帶著他在田埂上奔跑,偷鄰居家的地瓜烤來吃,滿嘴黑灰卻笑得開心。
那時日子苦,但兄弟倆的心貼得近。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
是從他考上大學,留在城市,而大哥留守老家開始?
還是從他結婚生子,收入漸漸超過大哥開始?
或許,是從父母年邁,大哥一家以“就近照顧”為由,理所當然地承擔起大部分“陪伴”責任,
而經濟上的負擔,則更多地落在他這個“有出息”的二兒子肩上開始?
這種模式持續了十幾年,他似乎已經習慣了。
每次大哥開口,理由總是那么充分——父母看病需要錢,侄子讀書需要錢,家里翻修需要錢……
他每次也都給了,或多或少。
不給,心里過意不去,怕父母為難,怕大哥埋怨。
給了,又像是往一個無底洞里扔石子,聽不見回響,只換來妻子越來越冷的臉色和兒子越來越疏離的眼神。
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打破深夜的寂靜。
是母親周貞淑打來的。
這么晚了,母親通常早已休息。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葉澤楷的心。
他猛地坐直身體,按下了接聽鍵。
02
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周貞淑帶著哭腔的、語無倫次的聲音:“澤楷……不好了……你爸……你爸他……”
葉澤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媽,你別急,慢慢說,爸怎么了?”
“你爸……他晚上還好好的,剛躺下說有點頭暈……然后就……就叫不醒了!臉煞白……”
母親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承運已經叫了救護車了,正往縣醫院送……澤楷,怎么辦啊……”
葉澤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媽,你別怕,跟著大哥,我馬上趕回來!”
掛了電話,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父親葉金山雖然年過七十五,但身體一向硬朗,平時連感冒都少有。
怎么會突然就……
他立刻抓起外套和車鑰匙,沖出辦公室。
深夜的街道空曠,他卻把車開得飛快,恨不得立刻飛回百里之外的老家。
腦海里亂糟糟的,全是父親的樣子。
那個沉默寡言、一輩子在土地上刨食的男人,用堅實的脊梁撐起了這個家。
供他讀書,送他出村,每次他回家,父親話不多,只是默默給他倒酒,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驕傲。
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父親……
趕到縣醫院急診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多。
母親周貞淑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頭發凌亂,眼睛紅腫,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大哥葉承運和大嫂薛菱站在搶救室門口,正低聲說著什么。
看到葉澤楷,葉承運快步迎上來,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焦急和沉重:“澤楷,你來了。”
“爸怎么樣了?”葉澤楷喘著氣問。
“還在搶救。”葉承運嘆了口氣,“醫生說是突發性腦溢血,情況很危險。”
薛菱也走過來,附和道:“是啊,太突然了,爸平時身體那么好。”
她的眼神卻若有若無地瞟向葉澤楷,帶著一種試探。
葉澤楷沒心思理會這些,走到母親身邊坐下,握住她冰涼的手:“媽,別怕,爸會沒事的。”
母親看到他,眼淚又下來了,緊緊抓著他的手,像是抓著唯一的浮木。
搶救室的燈亮了很久。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葉澤楷看著大哥葉承運在走廊里踱步,時不時接個電話,語氣如常地安排著工作或是家里的事。
薛菱則坐在另一邊,拿著手機刷著,臉上看不出太多悲戚。
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在親兄弟之間悄然彌漫開來。
仿佛里面正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只是他葉澤楷一個人的父親。
天快亮的時候,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
醫生走出來,面色凝重:“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但出血量不小,意識還沒恢復,需要送ICU觀察。”
“后續的治療費用,以及可能出現的后遺癥,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和經濟上的準備。”
“錢不是問題,醫生,請一定用最好的藥!”葉澤楷立刻表態。
葉承運也湊過來:“對對,醫生,錢我們想辦法,人最重要。”
然而,當護士拿來第一批繳費單時,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葉承運接過單子,看了一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把單子遞給了葉澤楷:“澤楷,你看這……”
葉澤楷默默地接過單子,上面的數字讓他心頭一沉。
但他沒說什么,拿出銀行卡:“我去交。”
在他轉身走向繳費處的時候,隱約聽到身后薛菱壓低的聲音:“……還是澤楷有本事,關鍵時刻頂用……”
大哥葉承運似乎含糊地應了一聲。
葉澤楷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清晨的陽光透過醫院走廊的窗戶照進來,有些刺眼。
他忽然覺得,父親這場病,或許不僅僅是一場病。
它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即將剖開這個家族長久以來維持的、溫情脈脈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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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父親葉金山在ICU住了三天,病情總算穩定下來,轉入了普通病房,但意識時清醒時迷糊,半邊身體動彈不得。
醫生說,這是腦溢血后遺癥,恢復需要漫長的時間,而且能恢復到什么程度,很難說。
這意味著,不僅需要持續的醫療費用,還需要長期的、精心的照料。
葉澤楷向公司請了假,和大哥葉承運輪流在醫院守夜。
母親周貞淑年紀大了,受此打擊,精神萎靡,被勸回家休息。
白天,葉澤楷守在病床前,看著父親插著鼻飼管、形容枯槁的樣子,心里像壓著一塊巨石。
父親偶爾清醒時,渾濁的眼睛會看著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有眼角滲出混濁的眼淚。
葉澤楷只能緊緊握住父親那只尚能輕微活動的手,一遍遍地說:“爸,你會好起來的,別擔心。”
他心里清楚,這話更多的是安慰自己。
下午,大哥葉承運來換班,帶來了母親熬的小米粥。
“爸今天怎么樣?”葉承運放下東西,走到床邊看了看。
“還是老樣子,上午清醒了一會兒,又睡了。”葉澤楷揉了揉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葉承運嘆了口氣,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澤楷,”他最終還是開口了,“有個事……得跟你商量一下。”
“大哥,你說。”
“你看,爸這次病得這么重,后續的康復治療、吃藥、請人護理……哪一樣都得花錢。”
葉承運頓了頓,觀察著葉澤楷的臉色,“我之前那個小工程款還沒結下來,手頭實在有點緊。”
“醫生說了,有種進口的康復藥,效果特別好,就是貴,一個療程就得兩三萬。”
“你看……這前期的治療費都是你墊的,這藥錢……”
葉澤楷沉默著。
他知道大哥會提錢的事,只是沒想到這么快,這么直接。
父親還躺在病床上,未來的無底洞才剛剛顯露出輪廓。
“大哥,”葉澤楷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錢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爸的病,我們都有責任。”
“那是自然!”葉承運立刻接話,語氣加重,“我是長子,責任我肯定擔大頭!就是眼下這關口……”
他話鋒一轉,“你也知道,你侄子馬上就要高考了,補習班、營養費,都是錢。你嫂子那邊……”
“藥錢我先出吧。”葉澤楷打斷了他,不想再聽那些熟悉的理由。
他拿出手機,“我把這個療程的藥費轉給你。”
葉承運臉上瞬間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拍了拍葉澤楷的肩膀:“還是澤楷你明事理!你放心,等哥工程款下來,肯定還你!”
這話,葉澤楷聽了十幾年,早已麻木。
他知道,這錢就像以前無數筆錢一樣,大概率是“肉包子打狗”。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響起。
葉承運看了眼手機,笑容真切了幾分:“好了,這下爸有救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晚上我來守。”
葉澤楷點點頭,起身離開病房。
走到醫院門口,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驅散胸中的憋悶。
手機響了,是妻子董秀英打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爸情況怎么樣了?”董秀英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穩定點了,轉普通病房了。”
“哦……那就好。”董秀英頓了頓,語氣試探著,“你……又往里墊錢了?”
葉澤楷含糊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聲極力壓抑的嘆息。
“葉澤楷,曉峰下學期的補習費,你還記得吧?家里這個月的房貸,還沒著落呢!”
“我知道……我會想辦法的……”
“你想辦法?你除了拆東墻補西墻,拿我們娘倆的錢去填你那個無底洞的家,你還能有什么辦法!”
董秀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已久的怨氣,“你大哥一家是死人嗎?每次有事就找你!你是他們的提款機嗎?”
“秀英,你小聲點……爸還病著呢……”
“病著?病著就更該兄弟倆一起承擔!憑什么每次都讓你當冤大頭?你掙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
“等我回去再說,好嗎?”葉澤楷無力地哀求。
電話被猛地掛斷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葉澤楷握著手機,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大家和小家,像兩股巨大的力量,要把他生生撕裂。
而此刻,他連一個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都沒有。
04
父親的病情反反復復,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情況總算沒有繼續惡化,但距離生活自理還遙遙無期。
醫生建議可以出院回家進行保守康復治療,定期復查,但需要專人長期照料。
出院的這一天,氣氛有些凝重。
葉澤楷和董秀英都請了假,帶著兒子葉曉峰一起回了老家。
大哥葉承運一家也都在。
老宅的堂屋里,坐著剛出院的父親葉金山(由母親和周貞淑攙扶著坐在藤椅上),以及滿臉愁容的母親。
葉承運清了清嗓子,作為長子,率先開口:“爸總算出院了,這是好事。但后續的照顧,是個大問題。”
他看了一眼葉澤楷,“我和澤楷商量了一下,爸現在這個樣子,身邊離不開人。媽年紀也大了,一個人肯定照顧不過來。”
薛菱在一旁插話:“是啊,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得有個長久的打算。”
董秀英抱著胳膊,冷眼旁觀,沒有說話。
葉澤楷感覺到妻子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自己背上。
他開口:“大哥說得對。我的想法是,我們兄弟倆輪流照顧,或者……請個專業的護工。”
“請護工?”葉承運立刻搖頭,“那得花多少錢?而且外人照顧,哪有自己家人放心?”
薛菱馬上附和:“就是!爸現在這樣,得貼心的人照顧才行。我和承運倒是想接爸媽去我們那兒,可我們那房子小,你侄子又要高考,實在騰不開地方啊。”
她這話說得滴水不漏,直接把接父母同住的選項堵死了。
葉澤楷心里一沉。他知道,大哥家的房子雖然不算大,但三室一廳,擠一擠并非完全住不下。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董秀英終于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大哥大嫂的意思是,讓我們接爸媽去城里?”
葉承運有些尷尬地搓手:“澤楷家房子大,條件好,對爸的恢復也有利……”
“我們家房子大,是因為我們背著沉重的房貸!”董秀英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曉峰馬上就要高考,需要安靜的環境。
再說,我和澤楷都要上班,誰白天在家照顧爸?”
堂屋里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母親周貞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只是無助地擦著眼角。
一直沉默的父親葉金山,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嗬嗬”聲,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痛苦。
葉澤楷心如刀絞。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緩和氣氛:“都別吵了。這樣吧,爸媽暫時還是留在老宅。請護工的費用,我來出大部分。”
這是他能想到的,暫時平息爭端的方法。
“這……”葉承運似乎有些意動。
薛菱卻搶著說:“澤楷,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護工不貼心!我看啊,最好還是自家人照顧。”
她話鋒一轉,看向婆婆,“媽身體還行,白天主要靠媽看著。晚上和需要出力的時候,就得我們兄弟倆多辛苦了。”
“我和承運離得近,平時多跑跑是應該的。但澤楷你在市里,來回不方便,這長期的重擔……”
她故意停住,意思不言而喻——我們出“力”,你出“錢”。
董秀英氣得臉色發白,剛要反駁,被葉澤楷用眼神制止了。
他看著大哥葉承運,希望他能說句公道話。
但葉承運只是避開了他的目光,低頭看著地面。
那一刻,葉澤楷的心徹底涼了半截。
他明白,在切實的利益和責任面前,兄弟情分薄得像一張紙。
最終,一個脆弱的方案勉強達成:父母暫住老宅,先由母親和臨時請的幫工照顧。
葉澤楷承擔大部分醫療費和護工費,葉承運負責“就近照應”。
這個決定,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董秀英的心里,也為日后更大的沖突,埋下了伏筆。
回城的車上,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葉曉峰戴著耳機,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董秀英終于爆發了:“葉澤楷!你看見了吧?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家人!出錢的時候想到你了,出力的時候就躲得遠遠的!”
“你大哥一家算盤打得精響!輕輕松松一句‘就近照應’,就把所有累活臟活和大部分開銷都推給了你!”
“我們家的錢就不是錢嗎?曉峰以后上大學、買房、結婚,哪一樣不要錢?你就這樣拿去打水漂?”
葉澤楷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泛白。
他無力反駁,因為妻子說的,都是事實。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維系這個大家庭的某種東西,正在悄然斷裂。
而根源,似乎并不僅僅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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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父親出院后的日子,葉澤楷的生活節奏被打得更亂。
他每周至少要在公司和百里之外的老家之間往返兩三次。
送藥、送錢、帶父親去市里復查,協調護工的事情……
每一次回去,都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母親周貞淑的抱怨漸漸多了起來,雖然大多是沖著不常在身邊的大哥一家,但聽在葉澤楷耳中,也是負擔。
“你大哥說是就近,三五天才來一趟,晃一圈就走了,啥實事也不干。”
“那個幫工做事毛手毛腳,說了也不聽,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
“你爸夜里老是折騰,我也睡不好,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葉澤楷只能盡力安撫,留下更多的錢,叮囑護工多用點心。
而他自己城里的家,則更像一個臨時旅館。
董秀英對他越來越冷淡,幾乎到了零交流的地步。
兒子葉曉峰似乎也受到了影響,成績有些波動,老師找董秀英談過話。
家里的經濟壓力陡然增大,葉澤楷的工資加上一些外快,幾乎月月見底。
他變得沉默寡言,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鬢角冒出了許多刺眼的白發。
偶爾,他會接到好友兼合伙人陳高軒的電話。
“老葉,最近狀態不對啊?公司的事你也得顧著點,好幾個單子我都幫你頂了。”
葉澤楷只能苦笑:“家里事多,麻煩你了老陳。”
陳高軒嘆口氣:“兄弟,不是我說你,有些事,你得量力而行。大家和小家,總得有個權衡。”
道理誰都懂,但身在其中,又如何能輕易權衡?
轉折發生在一個周末的下午。
葉澤楷帶著新買的康復儀器回老家,正好碰上大哥葉承運一家也在。
侄子葉曉斌(大哥的兒子)正在用最新的蘋果手機打游戲,聲音開得很大。
父親葉金山躺在里屋的床上,眉頭緊鎖。
葉澤楷放下儀器,忍不住說了句:“曉斌,小點聲,爺爺需要休息。”
葉曉斌頭都沒抬,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嫂子薛菱從廚房走出來,臉上堆著笑:“澤楷來了呀?又買什么東西了?真是辛苦你了。”
這時,母親周貞淑把葉澤楷拉到一邊,悄悄塞給他一個存折。
“澤楷,這陣子苦了你了。這是我跟你爸攢的一點養老錢,不多,你先拿著應應急。”
葉澤楷一愣,推開存折:“媽,這錢我不能要,你們自己留著。”
“拿著吧!”母親眼圈紅了,“我知道你難……秀英那邊……唉,都是我跟你爸拖累了你……”
就在這時,葉曉斌打完一局游戲,大聲嚷嚷:“媽,我同學都換了最新款的球鞋了,你也給我買一雙唄,就一千多!”
薛菱嗔怪道:“就知道亂花錢!沒看你二叔正為爺爺的醫藥費發愁呢?”
話雖這么說,語氣里卻沒有多少真正的責怪。
葉承運坐在沙發上喝茶,仿佛沒聽見。
葉澤楷看著這一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這邊為了父親的醫藥費焦頭爛額,節衣縮食,侄子卻可以為了一雙球鞋輕松開口要一千多。而大哥大嫂的態度,更讓他感到心寒。他們似乎早已習慣了將經濟壓力轉嫁給他,甚至在這種時候,也毫無愧意。
他默默接過母親的存折,翻開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額存取記錄,最后余額只有三萬兩千塊。
這是父母省吃儉用一輩子的積蓄。
他的眼眶瞬間濕了,把錢塞回母親手里:"媽,這錢你留著,我真不能要。"
里屋傳來父親含糊的嗚咽聲,像是在為什么事著急。葉澤楷趕緊走進房間,發現父親正努力想抬起那只尚能活動的手,指著窗外。
"爸,您要什么?"葉澤楷俯下身輕聲問。
父親的嘴唇顫抖著,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焦急,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時,窗外傳來大哥一家準備離開的動靜。
葉承運正在發動汽車,薛菱在抱怨老宅的蚊蟲太多。
葉澤楷忽然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是想留住大兒子一家,哪怕多待一會兒也好。可是發動機的轟鳴聲還是漸行漸遠,院子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母親站在門口抹眼淚:"你爸雖然說不清楚,心里明白著呢。承運這一個月就來過三次,每次待不到一小時就走。"
葉澤楷幫父親擦掉嘴角的口水,心里涌起一陣悲哀。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他們兄弟倆。
夏天的一個西瓜要分成四份,父母總是只吃邊上最淡的部分,把中間最甜的留給他們。
現在父親病了,大哥卻連多陪一會兒都不愿意。
回城的路上,葉澤楷接到董秀英的電話。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讓葉澤楷感到不安:"葉澤楷,曉峰的班主任今天找我談話了。
孩子最近成績下滑得厲害,說是總擔心家里的經濟狀況。"
葉澤楷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我今晚早點回去,陪他聊聊。"
"不用了。"董秀英的語氣冷得像冰,"我們已經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你繼續當你那個大家族的孝子賢孫吧,我和曉峰的事不用你操心。"
電話被掛斷的忙音在車廂里回蕩。葉澤楷把車停在路邊,將頭埋在方向盤上,許久沒有動彈。夜色漸漸籠罩了這個中年男人疲憊的身影。
這種緊繃的狀態持續了半年。期間葉澤楷像個陀螺一樣旋轉在醫院、公司、老家和自己的小家庭之間。他明顯地瘦了,白發也越來越多。
轉機出現在一個周一的早晨。
葉澤楷剛開完早會,就接到母親的電話。
這一次,母親的聲音里帶著罕見的喜悅:"澤楷,好消息!咱們老宅這一片要拆遷了!"
葉澤楷一時沒反應過來:"拆遷?"
"是啊,早上村里來通知的,說是要建什么開發區。咱家這院子連房子,能賠不少錢呢!"母親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葉澤楷的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有了拆遷款,父母的養老和醫療費用就不用愁了,他肩上的擔子也能輕一些。
但他很快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果然,當天下午,大哥葉承運的電話就打來了:"澤楷,聽說拆遷的事了?這可是大事,咱們得好好商量商量。"
葉承運的語氣熱情得有些不自然,與這半年來對老家的冷淡形成鮮明對比。
晚上,葉澤楷把這個消息告訴董秀英時,她只是冷笑一聲:"等著瞧吧,你那個好大哥馬上就要現原形了。"
事實證明,董秀英的預感是對的。從第二天開始,葉承運一家往老宅跑得勤快多了。薛菱甚至主動提出要接婆婆去他們家小住,說是讓老人家"換換環境"。
母親周貞淑悄悄給葉澤楷打電話:"你嫂子突然變得可熱情了,天天來幫我干活,還總打聽拆遷款能賠多少。我這心里,怎么這么不踏實呢?"
葉澤楷只能安慰母親:"可能是大哥他們想通了吧,畢竟是好事。"
但他心里清楚,這筆還沒到賬的拆遷款,就像一面照妖鏡,即將照出人性最真實的一面。
真正的風暴,在一個周末的家庭聚會上爆發了。葉承運特意把葉澤楷一家叫回老家,說是有要事商量。飯桌上擺滿了菜,氣氛卻格外詭異。
酒過三巡,葉承運終于進入正題。
他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文件,推到葉澤楷面前:"澤楷,這是我和你嫂子擬的一個方案,關于拆遷款和爸媽以后養老的安排,你看看。"
葉澤楷接過文件,越看心越涼。
方案里提出,拆遷款的大部分用于給父母"購買商業養老保險",而這份保險的受益人主要是葉承運一家,理由是他們"承擔了主要的照料責任"。
更讓葉澤楷無法接受的是,方案要求他繼續承擔父母大部分的醫療和生活費用,理由是"你在城里收入高"。
董秀英一把搶過文件,看完后直接摔在桌上:"葉承運,你們還要不要臉?這半年你們照顧過爸媽幾次?現在看到有錢分了,倒是比誰都積極!"
薛菱立刻尖聲反駁:"董秀英你怎么說話呢?我們住在附近,平時操心的事多了去了!難道非要像你們一樣,只有給錢的時候才出現?"
"操心?"董秀英氣得渾身發抖,"你們操心的就是怎么多分錢吧!"
眼看爭吵越來越激烈,一直沉默的母親周貞淑突然站起身,顫巍巍地走到窗邊。她望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那是葉金山年輕時親手種下的。
"別吵了......"母親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你爸要是醒著,該多傷心啊......"
就在這時,里屋傳來護工的驚呼聲:"老爺子!老爺子您怎么了?"
所有人都沖進里屋,只見葉金山躺在床上,臉色青紫,呼吸急促,眼角掛著兩行渾濁的眼淚。他顯然聽到了外面的爭吵。
"爸!"葉澤楷撲到床前,緊緊握住父親的手。
葉承運也慌了,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
然而,這一次,葉金山沒能再挺過去。在去醫院的路上,他的心跳就停止了。醫生說,是情緒過于激動導致的心源性猝死。
葬禮上,葉承運哭得最傷心,一遍遍說著"兒子不孝"。但葉澤楷看著大哥紅腫的眼睛,心里卻是一片麻木的冰涼。
他知道,父親的死,和他們兄弟之間的這場爭吵脫不了干系。而這件事,將成為橫亙在他們之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葬禮結束后,一家人在老宅整理父親的遺物。母親周貞淑抱著葉金山的照片,喃喃自語:"你爸走了......這個家的根,就斷了......"
葉澤楷正在整理父親床頭柜的抽屜,突然發現了一個陳舊的筆記本。
翻開一看,是父親工工整整記的賬。
從他和大哥小時候的學費,到后來他們結婚時父母給的支持,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是父親在發病前寫下的幾行字:"承運近況不佳,欠外債。
拆遷事宜若定,多分與他。
澤楷寬厚,必能體諒。
為父一生,唯愿子女和睦。"
淚水模糊了葉澤楷的視線。他終于明白,父親什么都知道,只是選擇了沉默。
他拿著筆記本去找大哥,想給他看父親最后的遺愿。卻聽到大哥和嫂子在廚房里的對話。
"爸這一走,媽肯定得跟我們過了。到時候拆遷款下來,還不是我們說了算?"這是薛菱的聲音。
"你小聲點!澤楷他們還在呢。"葉承運壓低聲音,"不過媽跟我們住也好,省得澤楷他們總惦記著這筆錢。"
葉澤楷站在門外,渾身冰涼。他默默地把筆記本塞回口袋,轉身離開了。
回到城里,葉澤楷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決定。
他約了大哥葉承運見面,平靜地宣布:"爸的遺囑我看到了。拆遷款我一分不要,全部留給媽養老。但是媽的贍養問題,我們必須立個字據,明確責任。"
葉承運愣住了:"澤楷,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葉澤楷直視著大哥的眼睛,"從今往后,我們各盡各的義務。
媽愿意跟誰住就跟誰住,費用我們平均分擔。
我不會再多出一分錢,也不會少出一分力。"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猶豫和退讓。
葉承運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冷笑道:"好啊,既然你要算得這么清楚,那就別怪我不講兄弟情面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兄弟倆幾乎成了陌路人。
拆遷款下來了,葉承運以母親跟他同住為由,領走了大部分款項。
葉澤楷按照約定,每月準時打去母親的贍養費,卻很少再回老家。
母親周貞淑偶爾打來電話,總是欲言又止。她說大兒子家雖然住得近,但孫子嫌她嘮叨,兒媳嫌她礙事。她說想念澤楷一家,想念曉峰。
葉澤楷聽著,心里酸楚,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大包大攬。他學會了在大家和小家之間劃清界限,雖然這道界限劃得他心痛。
四十五歲這年,葉澤楷終于懂了: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而當那個共同的"根"消失后,曾經緊緊纏繞的枝枝葉葉,終究要各自飄零。
又是一年清明節。葉澤楷帶著董秀英和葉曉峰回老家給父親上墳。在村口,他們遇見了同樣來上墳的葉承運一家。
兄弟倆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兩家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保持著尷尬的距離。
墳前,葉澤楷看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心里默默地說:"爸,我和大哥都過得去,您放心吧。"
他知道,父親要的"和睦",他們這輩子是做不到了。但至少,他們學會了在各自的軌道上,好好生活。
上完墳,兩家人各自上車離去。葉澤楷從后視鏡里看著大哥的車漸漸遠去,消失在揚起的塵土中。
董秀英輕輕握住他的手:"回家吧。"
葉澤楷點點頭,發動了汽車。是啊,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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