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VIPKID“翻墻式教學”：境內賣課、境外賬號上課

昔日在線英語頭部企業VIPKID開始重新向老會員推送直播課。北京商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為了逃避監管，VIPKID選擇引導內地家長使用以"+852"開頭的香港賬號上課，但使用的課時還是家長以內地手機號注冊的賬戶所購買的。這一上課方式被家長稱為"翻墻式教學"。

律師指出，VIPKID境外入口授課、境內企業賣課的行為，存在明顯的以技術手段規避境內監管的嫌疑。同時，境外渠道登錄上課可能導致境內監管部門難以獲取學員信息、課程數據等完整數據，影響其對教學內容、師資資質等的監管，增加了監管工作的復雜性和執行難度，也存在學生數據泄露或境內家長難以維權的風險。

班主任提供的"+852"賬號

復盤孩子在VIPKID學習的這8年，劉娜用"二次傷害""一次比一次重"來總結。

2017年，劉娜開始為孩子購買VIPKID的外教一對一課包，即"Major Course—新版VIPKID主修課"（以下簡稱"新版主修課"）。

2021年，伴隨著政策調整，VIPKID暫停了新版主修課，開啟Major Course AI Version—VIPKID主修智學體系（以下簡稱"AI智學課"）課程，改為外教錄播、大班小組上課、AI課程輔助的授課方式。當時，劉娜手中還有大量新版主修課時，只能按照兌換規則，以1:3兌換了近300節AI智學課。

回憶起這一次兌換，劉娜直言"憤怒，但無奈"。讓劉娜憤怒的原因是在監管政策下發前后，VIPKID依舊用"老學員老辦法""抓緊囤還能上"等話術，向包括自己在內的家長進行收割。

兩年后，劉娜突然收到VIPKID班主任贈送1v1英語直播體驗課的消息?？吹接帜苌弦粚σ豢谡Z課，劉娜立即向班主任預約了體驗課，按照班主任提供的學生端下載方式，下載了新的上課軟件。

但在使用賬號密碼登錄時，班主任要求她選擇"+852"的手機區號，并主動向她提供了以"+852"開頭的賬號和一組密碼。據班主任的說法，登錄進去后選擇孩子的名字，就可以看到約好的體驗課。

在被告知"+852是HongKong香港手機號"時，對于這樣一種登錄方式，劉娜提出了自己的質疑：是否在規避國家規定？畢竟此前自己一直使用的是內地手機號，孩子上課的軟件是"VIPkid英語（學生端）"。班主任在電話里給出的說法是"為了孩子的學習著想，進行了課程升級，需要換個App上課"，暗示只有這個登錄方式才能上課。

劉娜在班主任的引導下登錄后看到，用這個香港區號的賬號上課時，她和孩子都在浙江溫州，上課軟件能正常使用，直播課也一切如常。盡管對于香港區號還有疑慮，但看到孩子順利上完這堂體驗課，且手中確實還有大量AI課沒消化，劉娜按下了自己的疑慮。

境內賬戶購課，境外賬戶上課

這次體驗課結束后，班主任勸說劉娜購買升級后的英語一對一課程。由于此前兌換的AI智學課還剩了很多節，劉娜便詢問是否能夠以兌換的方式將手中的AI智學課轉回到一對一課。當時，班主任明確表示不能兌換，只能另買新課。

于是，劉娜決定讓孩子先繼續上AI智學課。但AI智學課的教學效果越來越差，孩子甚至有些抵觸。無奈之下，為了盡快提升孩子的學習興趣與口語水平，劉娜便聯系VIPKID班主任，提出想要購買升級后的一對一課程。

由于劉娜本人的手機號已經注冊了一個賬號，且其中還有AI智學課，班主任提出讓她用家里其他親人的手機號重新注冊一個VIPKID的賬號，以此購買升級后的一對一課程，即家庭外教口語課。劉娜便用了自己丈夫的手機號注冊賬戶，購買了近13000元的96節家庭外教口語課。

支付完成后，劉娜注意到一個矛盾點：一方面，支付頁面的商品說明一欄為"VIPKID在線少兒英語教育"，收款方全稱為"成都育迪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內地企業。另一方面，即便劉娜丈夫的手機號是境內號碼，新注冊的VIPKID賬戶也和以前的賬戶一樣是境內賬戶，但劉娜的孩子還是要通過客服提供的學生端上課軟件，登錄"+852"的香港區號賬戶上課。

因為存在著境內手機號注冊、境外賬號上課的矛盾，在兩個賬號之間約課、劃課時等事項劉娜無法自己在App上操作，必須由VIPKID的工作人員幫忙操作。

劉娜向北京商報記者出示了班主任所發的學生端上課軟件下載網址。北京商報記者注意到，該網址中還有"zh-hk"的字樣。點擊該網址后，出現了VIPKID Global官網的VIPKid App下載頁面，其顯示語言為中文繁體。但該網址并非VIPKID的中國大陸官網，該頁面右下角提示，中國大陸用戶需要訪問另一個后綴為"cn"的網址。

按照上述提示，北京商報記者點擊中國大陸用戶訪問網址后看到，VIPKID面向中國大陸用戶的官網商標并非VIPKID Global，而是"VIPKID在線英語"。

上海市海華永泰律師事務所權益合伙人孫宇昊表示，VIPKID通過香港區號賬號和境外登錄入口向中國內地未成年學員提供外教一對一課程，其營銷業務、收款企業、實際授課對象均在中國境內，存在明顯的以技術手段規避境內監管的嫌疑。

北京市京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常莎指出，在信息管理方面，境外渠道登錄上課可能使學員信息、課程數據等存儲于境外服務器，導致境內監管部門難以獲取完整數據，影響對教學內容、師資資質等的監管。在運營方責任方面，境內運營主體利用香港區號賬號或境外注冊實體開展經營活動，刻意掩蓋其在境內的實際運營主體身份，從而模糊其責任歸屬，可能導致境內監管部門難以準確識別和追蹤實際運營方，增加了監管工作的復雜性和執行難度。

常莎還提到，學員個人信息數據儲存于境外，可能面臨數據被泄露、被濫用，且因上課端口為境外平臺，跨境維權難度較大。

針對為何引導家長選擇"+852"區號、向家長主動提供賬號密碼上課，北京商報記者向VIPKID發去采訪提綱，截至發稿前未獲得回復。

大咖英語接盤，強制消課不斷

劉娜表示，用香港賬號上了一段時間的課之后，VIPKID又啟用了境內的上課軟件"大咖英語"，孩子也隨之被轉到大咖英語App上了一段時間的課。

根據班主任的說法，大咖英語App是VIPKID新推出的上課軟件。北京商報記者在手機應用商店中搜索看到，大咖英語App的圖標上有VIPKID的商標。但值得玩味的是，大咖英語的官網明確標注，其英語體系課和一對一外教口語課的適用學員都是"成人"。

用回境內的賬號和軟件上課后，境內外兩個賬號的矛盾解除了，但沒承想，教培機構慣用的"大課包、強制消課"等問題開始在劉娜一家身上上演。

距離用丈夫手機號賬號下單家庭外教口語課還不到3個月，劉娜又收到VIPKID班主任的信息，通知自己報名可以參加"課時買換"活動，購買新的家庭外教口語課，可以按AI智學課課時處理規則，抵扣一定的課時費用。

盡管自己和丈夫的賬戶上都還有不少一對一口語課時，但劉娜看到班主任說"只有這一次機會"，再加上相比AI智學課，孩子的確更喜歡上一對一，于是劉娜狠狠心，又用婆婆的手機號注冊了新賬號，購買60節家庭外教口語課的課包，按照班主任給出的AI智學課課時處理規則，消耗原有的90節AI智學課用于抵扣課時費后，實際繳費約12000元；又購買了24節家庭外教口語課，消耗了36節AI智學課抵扣課時費，隨后繳費近5500元。

在囤了大量外教口語課的情況下，VIPKID的班主任又向劉娜提出"孩子的英語水平達到KET、PET，可以考證"的說法，勸說劉娜報名KET培訓班。在話術誘導、希望孩子學有所成等多種因素作用下，劉娜又購買了KET課程。

但KET課程給劉娜的孩子帶來較大壓力，劉娜表示，當時孩子基本沒有多余的精力，也不愿再額外上外教一對一的課程。權衡之下，劉娜向一對一課程的班主任表示，一對一課程先暫停一段時間。

劉娜想到，在此前購課時，班主任曾提到過，課程存在有效期，但課時上不完可以幫忙申請延期。劉娜在與班主任電話溝通停課時提出了延期課程的要求，班主任在電話里也明確表示，可以幫忙申請將劉娜丈夫賬號上的一對一課程延期到2025年底。

在此后的KET教學期間，劉娜也接過不少一對一班主任的約課提醒電話，她都在電話中表示，等到KET課程全部上完再恢復一對一課程。

在劉娜看來，她和孩子仿佛陷入了一個"課既買不完，也上不完"的漩渦中。VIPKID這些班主任不停地用話術給家長制造焦慮，促使家長不停地"囤課"，毫不在意這么多課能不能上完、是否會給孩子帶來壓力。

"過期"的課時，"遲到"的協議

更讓劉娜沒想到的是，"囤課""上課"并不是終點。一邊向家長推銷課包，另一邊，VIPKID的課程還設置了每月最低課消——如果每個月上不夠4節課，就會有4個課時自動過期（不同課包的最低課消數量不同）。

但從推銷、付款到約課，自始至終，VIPKID的班主任、客服都沒有告知劉娜課程存在每月最低課消。

最先過期的課程是劉娜丈夫賬戶中的外教口語課。

等孩子上完整個KET課程后，劉娜準備給孩子恢復外教口語課程，卻被VIPKID客服告知，其丈夫賬戶里的課程，因為近一年沒上已經過期了。但劉娜此前曾和班主任溝通過，將課程延期到2025年底，她并不認同"過期"這一說法。

不僅如此，劉娜找到當時負責外教口語課的班主任提出退費時，班主任給出"過期課程不能退費，只能找回"的說法，勸說劉娜找回課程繼續約課。直到劉娜向有關部門投訴后，VIPKID才給劉娜退了費。

成功退掉丈夫賬戶上的課包后，劉娜很快又發現，婆婆賬戶上囤的課包都還沒有使用，因為每月最低課消不足，有24個課時已經過期。

約不完的課、不斷過期的課時、與客服的拉扯讓劉娜身心俱疲。最讓她氣憤的是，囤了這么多課，VIPKID的班主任卻從未提到過有每月最低課消。"有的班主任提到過課程有效期，但并沒有明確解釋有效期的概念，只會說只管放心上課，課時太多上不完可以幫忙申請延期。"

事實上，VIPKID對于課程有效期、最低課消等有明確規定，家長可以通過App的訂單詳情頁面點擊查看。但劉娜表示，班主任并不會主動提醒家長去看協議內容，只有自己對課消、有效期等說法提出質疑時，班主任才擺出課程協議，要家長去App中自行查詢協議規定。

"最關鍵的問題就是，所有和課程相關的協議重要條款信息，如退費、有效期、最低課消等，VIPKID都沒有在消費者繳費前以任何明確形式提前告知我們。"劉娜說道。

孫宇昊表示，每月有強制消課、扣課規則，或課程具有有效期，是影響消費者決策的重要信息。如果銷售人員不主動告知，會導致消費者在購買時無法了解全部條款。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八條規定，消費者享有知悉其購買、使用的商品或者接受的服務的真實情況的權利。消費者可據此向市場監管部門或消費者協會投訴，要求經營者承擔相應責任。

對于"為何設置每月最低課消規定""如何整改優化未提前充分告知消費者課程詳細規定的情況"等問題，北京商報記者向VIPKID發去采訪提綱，截至發稿前未獲得回復。

北京商報記者 關子辰 牛清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