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一年的深秋,長樂宮的銅鐘敲了三下。劉邦靠在軟榻上,聽著殿外的風聲,突然對身邊的戚夫人說:“盈兒仁弱,不類我。如意像我,這太子之位,該給他。”
戚夫人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她伏在地上叩首,發間的金步搖撞出細碎的聲響。這不是劉邦第一次說這話,但這一次,他的語氣里少了玩笑,多了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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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天就傳到了呂后耳中。正在批閱奏章的她,猛地將筆拍在案上,墨汁濺染了“勸農桑”的奏文。她起身時,裙裾掃過銅爐,火星子驚得宮女慌忙跪伏。
誰都知道,劉邦疼戚夫人,更疼趙王劉如意。可廢長立幼,從來不是家事,是天下事。這場風波的結局,早已在各方勢力的角力中注定。
要懂這場博弈,得先看清漢初的朝堂版圖。劉邦從沛縣起兵,靠的不是單打獨斗,是一群人的生死相托。這群人里,有蕭何、張良這樣的文臣,有韓信、彭越這樣的武將,還有呂氏一族的血親。
劉邦登基后,異姓王接連反叛。臧荼、韓信、彭越、英布,一個個曾經的戰友倒在血泊里。到了晚年,劉邦對功臣集團的猜忌已經到了骨子里,連樊噲都差點因一句讒言喪命。
在這樣的朝堂上,太子劉盈的位置,早不是“嫡長子”三個字就能穩住的。他背后站著的呂后集團,才是最堅固的屏障。這股力量,從劉邦起兵時就已扎根。
呂后的大哥呂澤,是劉邦軍中最早的“金主”和將領。秦二世元年,劉邦在沛縣舉事,呂澤立刻帶著自家私兵投奔,還拉來了同鄉的樊噲、夏侯嬰。
鴻門宴后,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困在漢中。是呂澤帶著一支精銳部隊,從碭山出發,一路打回關中,為劉邦撕開了東出的缺口。史書記載“澤將兵先入碭,還保豐”,這份戰功,沒人能抹殺。
楚漢相爭時,劉邦在彭城被項羽打得丟盔棄甲,連父親和妻子都成了俘虜。又是呂澤在下邑穩住陣腳,收攏殘兵,給了劉邦喘息的機會。劉邦后來能重整旗鼓,呂澤功不可沒。
可惜呂澤在漢八年戰死沙場,劉邦追封他為周呂侯,讓他的兒子呂臺繼承爵位。呂澤雖死,他生前提拔的將領卻遍布軍中,比如陳豨、靳歙,這些人都成了呂后的“自己人”。
呂后的二哥呂釋之,同樣不是等閑之輩。他常年跟隨劉邦身邊,負責中樞護衛,和周勃、灌嬰等核心將領交情深厚。劉邦晚年猜忌功臣,呂釋之多次在中間調和,保住了不少人。
除了親兄弟,呂后的妹夫樊噲更是軍中砥柱。樊噲不僅在鴻門宴上救過劉邦的命,還平定了燕王臧荼的叛亂,手握重兵。劉邦想殺樊噲時,陳平、周勃都不敢真動手,只敢把他押回長安。
這樣的呂氏集團,早已不是單純的外戚勢力。他們是軍功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劉邦打天下的“原始股東”。劉邦要廢劉盈,動的就是這群人的奶酪。
反觀戚夫人和劉如意,他們的籌碼只有劉邦的寵愛。戚夫人是定陶人,劉邦兵敗彭城時得到她,從此對她寸步不離。可她的家族沒有任何軍功,在朝堂上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
劉邦不是沒意識到這點。他曾想給戚夫人的父兄封官,可查來查去,這家人除了會些歌舞技藝,連拉弓射箭都不會。劉邦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公元前197年,劉邦正式提出廢太子。朝堂上立刻炸了鍋,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是御史大夫周昌。周昌是個結巴,急得滿臉通紅,說:“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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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被他逗笑了,可笑聲里藏著無奈。他知道,周昌的話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蕭何、曹參這些老臣雖然沒說話,但一個個低著頭,沉默本身就是態度。
最狠的是太子太傅叔孫通。這個曾為劉邦制定朝儀的儒生,直接跪在劉邦面前,說:“晉獻公廢太子,晉國亂了幾十年;秦始皇不早立扶蘇,秦二世而亡。陛下要廢嫡立少,臣愿先死!”
叔孫通說著,就往柱子上撞。劉邦趕緊攔住他,嘴上說“朕只是開玩笑”,心里卻清楚,廢太子的路,已經被文臣集團堵死了。
呂后在殿外聽得真切。她知道,光靠大臣反對還不夠,得讓劉邦徹底死心。她想起劉邦一直敬重卻請不動的商山四皓,立刻讓人找來張良,求他想辦法。
商山四皓是秦末的四位隱士,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他們避秦亂隱居商山,劉邦登基后多次征召,都被拒絕。因為劉邦對儒生輕慢,常拿儒生的帽子當尿壺。
張良給呂后出主意:“太子親自寫書信,用謙卑的語氣,備上厚禮,再讓能言善辯的人去請,他們或許會來。”呂后依計行事,果然把四位老人請出了山。
漢十二年,劉邦在宮中設宴。當他看到劉盈身后站著四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時,當場愣住了。他認出這是商山四皓,忙問:“朕請了你們多年,你們不來,為何如今跟著太子?”
東園公上前一步,回答說:“陛下輕士善罵,臣等不愿受辱。而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人都愿意為他效死,我們自然來輔佐。”
劉邦看著四位老人,又看了看身邊臉色發白的戚夫人,突然沒了力氣。他召來戚夫人,指著那四人說:“太子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
那天晚上,劉邦抱著戚夫人,唱起了《鴻鵠歌》:“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聲蒼涼,戚夫人哭得渾身發抖。
劉邦不是沒想過強行廢太子。但他一閉眼,就浮現出呂澤戰死的場景,想起樊噲在戰場上的拼殺,還有蕭何握著賬本說“國庫空虛”的愁容。他知道,自己賭不起。
此時的漢朝,剛經歷英布叛亂,國力虛弱。北方的匈奴在白登之圍后雖暫時罷兵,卻仍在邊境虎視眈眈。如果因為廢太子引發內亂,呂氏集團聯合軍功集團反撲,漢朝可能重蹈秦朝覆轍。
劉邦更清楚,劉如意才十歲,戚夫人沒有任何政治手腕。一旦自己去世,劉如意根本鎮不住那些驕兵悍將。而呂后不一樣,她跟著劉邦經歷過生死,殺韓信、斬彭越,手段狠辣,足以震懾朝堂。
有一次,劉邦病重,呂后問他身后之事:“蕭相國死后,誰能接替?”劉邦說:“曹參可以。”呂后又問:“曹參之后呢?”劉邦說:“王陵可以,但他太耿直,讓陳平輔佐他。周勃厚重,安劉氏者必勃也。”
這份人事安排,藏著劉邦的深意。他用王陵、陳平制衡呂后,又讓周勃掌握軍權,既利用呂后穩定朝局,又防備呂氏集團過度擴張。這是帝王的平衡術,也是無奈之舉。
為了保護劉如意,劉邦做了最后的努力。他封劉如意為趙王,派周昌去做趙相。周昌是堅定的“保盈派”,呂后對他有幾分忌憚,劉邦希望周昌能護住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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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劉邦還是低估了呂后。他去世后,呂后立刻召劉如意入京。周昌三次以“趙王病重”為由拒絕,呂后先把周昌調回長安,再派人把劉如意騙到京城,一杯毒酒結束了他的性命。
戚夫人的下場更慘,被做成“人彘”,扔在廁所里。劉盈看到后,嚇得一病不起,對呂后說:“這不是人干的事,我作為你的兒子,沒臉治理天下。”從此沉迷酒色,年僅二十四歲就去世了。
后人說起這段歷史,常罵呂后狠毒,嘆戚夫人可憐。可從政治角度看,這場立嗣風波,從來不是善惡之爭,是權力博弈。呂后的勝利,是集團力量的勝利;劉邦的妥協,是帝王理性的選擇。
司馬遷在《史記》里說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沒有把她寫成單純的惡人。他明白,在漢初的政治環境里,需要呂后這樣的鐵腕人物來穩定局面。
呂思勉在《中國通史》中更是直言:“漢高祖的猜忌,是帝王常態,呂后的悍鷙,也是適應當時局勢的需要。”如果劉邦真的廢了劉盈,漢朝或許早就分崩離析了。
劉邦去世后,呂后臨朝稱制。她延續了劉邦的休養生息政策,減輕賦稅,鼓勵農耕。雖然大封諸呂引發了后來的“諸呂之亂”,但在她掌權的十五年里,漢朝國力穩步提升。
那場長樂宮的立嗣風波,最終以呂后的勝利告終。但這場勝利,不是因為劉邦的軟弱,而是因為呂后集團早已和漢朝的根基綁在了一起。
劉邦是開國皇帝,他最懂“江山”二字的重量。比起個人的喜好,王朝的穩定更重要。廢太子或許能滿足他對戚夫人的寵愛,卻可能毀掉他親手打下的天下。
戚夫人只看到了劉邦的寵愛,卻沒看到朝堂下涌動的暗流。她把后宮爭寵當成了簡單的情愛糾葛,卻不知道,這背后是無數人的利益和性命。
呂后則不同,她從劉邦起兵時就參與其中,見過鮮血,懂政治規則。她知道,太子之位不是靠眼淚能保住的,得靠實打實的力量——軍功集團的支持、文臣集團的擁護、呂氏一族的根基。
漢十二年四月,劉邦在長樂宮駕崩。劉盈順利繼位,是為漢惠帝。呂后站在新帝身后,接受百官朝拜。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有如釋重負的平靜。
多年后,當人們談論起這段歷史,總會問:如果劉邦強行廢了太子,漢朝會怎樣?答案沒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劉邦的妥協,讓漢朝避開了一次致命的危機。
這場立嗣風波,也給后世帝王提了醒:儲君之位,從來不是家事,是國事。個人的情感在龐大的政治機器面前,終究不堪一擊。呂后集團的勝利,本質上是歷史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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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劉邦的無奈,也讓我們看到了帝王的孤獨。他能打下天下,卻護不住心愛的女人和兒子;他能制定朝綱,卻拗不過既定的政治格局。
長樂宮的銅鐘早已沉寂,那場關于太子之位的博弈也已落幕。但它留下的啟示,卻穿越了千年:在權力的游戲里,從來沒有輸贏,只有生存與否。呂后贏了權力,卻輸了親情;劉邦輸了喜好,卻贏了江山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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