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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懿把空白圣旨扔在桌上,問他一個問題,司馬昭的回答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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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嘉平元年春正月,自明帝駕崩,大將軍曹爽擅權,這一晃已是十年。

      朝堂之上,那是曹家的天下,至于那位曾在五丈原熬死諸葛孔明的太傅司馬懿,如今在世人眼中,不過是一具冢中枯骨罷了。

      01

      司馬府,內堂。

      這里門窗緊閉,厚重的帷幔遮去了冬日的慘淡日光,屋內彌漫著一股濃重苦澀的湯藥味。

      “太傅,李勝大人來辭行了。”兩名婢女低眉順眼,輕聲稟報。

      榻上那團錦被微微蠕動了一下,許久,才傳出一聲渾濁的呻吟,仿佛來自九幽之下。

      少頃,一名身著華服的中年官員踏入房內。

      此人正是曹爽的心腹,新任荊州刺史李勝。

      他此番前來,名為辭行,實則是奉曹爽之命,來探一探這只“老老虎”還剩幾口氣。

      李勝行至榻前,見司馬懿散發垢面,面如金紙,身子蜷縮成一團,那模樣若是裝出來的,未免也太作賤自己了。

      李勝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臉凄然,拜道:“太傅,末將奉旨外放荊州刺史,今日特來拜別。”

      司馬懿半睜著昏黃的老眼,眼皮耷拉著,似是費盡了全身力氣,才讓兩名婢女將他扶起。

      他顫巍巍地張了張嘴,指著不遠處的衣架,氣若游絲:“取……取衣來……”

      婢女連忙將衣物遞上,司馬懿手一抖,衣物滑落在地。

      他伸出的手枯瘦如柴,在空中抓撓了兩下,竟連拿衣服的力氣也無。

      李勝看在眼里,眼角的輕蔑之意更濃了三分。

      “太傅若是體虛,不如先進些粥食?”婢女此時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

      司馬懿也不推辭,張嘴便接。

      然而他下頜顫抖不止,那瓷勺尚未送入利齒,粥水已潑灑而出。

      “滋……”



      滾燙的粥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淌過蒼白的胡須,淋得衣襟上全是污濁的湯漬。

      這哪里還是那個揮斥方遒的宣王?分明是個連自理都難的垂死老叟。

      李勝見狀,也不禁生出幾分真切的憐憫,嘆道:“昔日太傅何等英雄,不意今日病篤至此!令人心酸。”

      司馬懿喘著粗氣,似乎沒聽清他的話,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含糊不清地說道:“聽說……足下要往并州去?并州那是胡虜之地,苦寒難熬,足下務必珍重……”

      李勝一愣,隨即大聲糾正道:“太傅聽岔了!是回本州,荊州!非是并州!”

      司馬懿茫然地眨了眨眼,依舊是一副癡呆模樣:“哦……你是說剛剛從并州回來?”

      李勝無奈,只得湊近其耳畔,提著嗓子吼道:“是荊州!漢水之濱的荊州!”

      司馬懿這才恍然大悟一般,咧嘴露出一絲凄慘的笑:“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足下此去荊州,建功立業,老朽這把殘骨,怕是撐不到足下凱旋之日了。

      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師與昭,便托付給足下了……”

      言罷,老淚縱橫,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似要將心肺都咳出來。

      李勝強忍著那股子老人身上的腐朽氣味,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匆匆告辭。

      待李勝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那扇厚重的楠木門“吱呀”一聲重新合上。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原本那個連粥都喝不進去的垂死老人,突然止住了咳嗽。

      司馬懿緩緩直起腰桿,那雙原本渾濁昏黃的老眼,頃刻間精光暴漲,如寒夜孤狼,哪還有半點癡呆之色?

      他抬起衣袖,慢條斯理地擦去胡須上的粥漬,動作優雅而從容,仿佛剛才那一幕令人作嘔的丑態,不過是戲臺上的浮光掠影。

      “父親。”

      屏風后,轉出一道沉穩的身影,正是長子司馬師。

      他看著父親衣襟上的污漬,并未多言,只是遞上一塊濕布。

      司馬懿接過,細細擦拭著手指,聲音冷冽如冰:“曹爽那小兒,定以為我已是風中殘燭。李勝此去,必報平安。”

      “此乃驕兵之計。”司馬師低聲道。

      司馬懿扔下濕布,目光透過窗欞的縫隙,望向昏暗的天穹。

      “李勝走了,曹爽的心也就放回肚子里了,明日乃正月初六,曹爽兄弟必會傾巢而出,挾天子往高平陵祭祀。”

      說到此處,司馬懿猛地站起身來,身形挺拔如松,一股壓抑了十年的肅殺之氣充斥著整個內堂。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他轉頭看向司馬師,語調中聽不出絲毫波瀾:“師兒,你養的那三千死士,今夜該磨刀了。”

      司馬師垂首,眼中殺機隱現:“早已備妥,只待父親一聲令下,即可控制司馬門與武庫。”

      司馬懿微微頷首,目光卻轉向了另一側空蕩蕩的回廊,那是二子司馬昭的住處。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似笑非笑。

      “你那里我不擔心。倒是昭兒……”

      窗外,風雪愈緊。洛陽城的更鼓聲遙遙傳來,一下,兩下,三下。

      02

      丑時三刻,洛陽城已沉入一片死寂,唯有打更人敲著那面破鑼,聲音在空曠的長街上回蕩,聽得人心頭發緊。

      司馬府內,燈火大多已熄,只有書房深處還透出一星半點的光亮。

      司馬懿并未更衣歇息。

      他披著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手中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如同巡視領地的幽靈,悄無聲息地穿過蜿蜒的回廊。

      他在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長子司馬師的居所。

      門虛掩著,司馬懿輕輕推門而入。

      屋內陳設簡陋,除了一張臥榻、幾卷兵書,便只有墻上掛著的一把未出鞘的長劍。

      司馬師并未就寢,正端坐在案前,借著微弱的燭光,細細擦拭著一枚銅虎符。

      見父親深夜造訪,他并未顯出絲毫驚詫,只是放下虎符,起身行禮,動作沉穩,不疾不徐。

      “父親。”

      司馬懿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卻越過兒子,落在了那張鋪開的洛陽城防圖上。

      “明日便是正月初六,曹爽離京。”司馬懿的聲音低沉沙啞,在這靜謐的夜里顯得格外森冷,“你養的那三千人,現于何處?”

      這“三千死士”,乃是司馬懿父子二人瞞天過海、暗中蓄養多年的私兵。在這遍布曹爽耳目的洛陽城中,藏兵三千而不被察覺,難如登天。

      司馬師面色平靜,抬手在那張城防圖上虛虛畫了一個圈。

      “回父親,三千死士,無一在營。”

      “哦?”司馬懿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他們在市井。”司馬師聲音平穩,仿佛在說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常事,“或是東市的屠夫,或是西街的販夫,或是替人幫傭的腳夫,亦或是流落街頭的乞兒。

      平日里,他們散入洛陽三十六坊,與尋常百姓無異,即便曹爽的校事府將地皮翻過來,也查不出半點兵戎之氣。”

      說到此處,司馬師眼中閃過一道寒光,手掌猛地握緊:“但只要明日辰時一刻,號令一出,他們便會從全城各個角落涌出,半個時辰內,便可匯聚于司馬門前,皆是披甲執銳的虎狼之師。”

      司馬懿盯著眼前這個長子,眼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能將三千殺才化整為零,藏于市井煙火之中,這份心機與手段,已有他當年的幾分火候。

      “那武庫那邊呢?”司馬懿追問。

      “早已安插了內應,只要大軍一到,武庫大門立開。



      那是大魏的武庫,也是曹爽的命門。”司馬師答得滴水不漏。

      司馬懿點了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那顆懸了十年的心,此刻終于穩穩地落回了肚子里。

      “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司馬懿站起身,拍了拍司馬師的肩膀,那只枯瘦的手掌此時竟顯得格外有力:“這一夜長得很,你也早些歇息。

      明日一戰,你是先鋒,需得養足精神。”

      “兒臣遵命。”司馬師躬身送行。

      司馬懿提著燈籠走出了房門。

      行至院中,夜風卷著雪沫撲面而來,讓他那混沌的頭腦愈發清醒。

      他在院中佇立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又折返了回去,悄悄來到了司馬師的窗下。

      他想看看,在這個決定家族生死存亡的前夜,自己這個長子是否真的能如表面那般鎮定自若。

      窗紙上映著屋內的情形。燈已經熄了。

      司馬懿側耳傾聽,只見屋內寂靜無聲,片刻之后,竟傳來了微微的鼾聲。

      那是真的熟睡,呼吸綿長深沉,毫無半點輾轉反側的焦慮。

      “好一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司馬懿在窗外佇立良久,嘴角終于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此子器宇,可承我志。”

      這世間聰明人很多,但能在大難臨頭時還能吃得下、睡得著的人,才是真正的帥才。

      司馬懿提著燈,轉身向西院走去。那是次子司馬昭的住處。

      還未走近,便遠遠看見西院燈火通明。

      透過窗欞,司馬懿看見一道人影正在屋內來回踱步,步履急促凌亂,時而停下長吁短嘆,時而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卻又因手抖灑出半杯水漬。

      那影子映在窗紙上,顯得焦躁不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司馬懿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化作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水。

      “老大是帥才,老二是……罷了,也是把好刀,只是還需要磨一磨。”

      他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從懷中摸出一卷早已備好的明黃錦緞——那是一卷空白的圣旨。

      “昭兒,”司馬懿望著那扇明晃晃的窗戶,低聲自語

      03

      西院的燈火,嗶剝作響。

      司馬昭再一次將手中的茶盞送到嘴邊,卻發現盞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有些煩躁地將茶盞重重頓在案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他站起身,在那張并不寬敞的虎皮地毯上來回踱步。腳下的步子又急又碎,像極了一只被困在籠中的困獸。

      明日便是正月初六。

      對于常人而言,那不過是又一個尋常的冬日;但對于司馬昭來說,那是一道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他太聰明了。

      大哥的三千死士確實精銳,父親的威望也確實還在。

      但對手是誰?是手握禁軍兵符、把持朝政十年的大將軍曹爽。

      倘若明日死士沒能第一時間拿下武庫怎么辦?倘若曹爽沒有像父親預料的那樣出城,而是留了一手怎么辦?

      最可怕的是,倘若曹爽挾持了天子,以天子名義號令天下勤王,那司馬家瞬間就會變成亂臣賊子,屆時面臨的,將是夷滅三族、雞犬不留的慘禍。

      一想到“夷三族”這三個字,司馬昭的后背便滲出一層冷汗,連貼身的褻衣都濕透了。

      “不行……還得再查一遍城防圖……”

      司馬昭喃喃自語,伸手去抓案上的圖紙。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了。

      一陣夾雜著雪氣的穿堂風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將司馬昭那張蒼白驚惶的臉照得陰晴不定。

      “誰!”

      司馬昭如驚弓之鳥,猛地回身,手已本能地按向腰間的劍柄。

      待看清來人,他那一身緊繃的肌肉才瞬間垮了下來,整個人仿佛虛脫了一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父……父親。”

      司馬懿提著那盞昏黃的燈籠,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驚慌失措的二兒子。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走進屋內,反手合上了房門。

      “坐。”

      司馬懿將燈籠放在案角,自己在大椅上坐下,聲音平淡得聽不出喜怒。

      司馬昭有些狼狽地整理了一下衣冠,垂首站在一旁,竟不敢落座。

      “昭兒,你在怕。”司馬懿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兩把錐子,直刺司馬昭的心底。

      “兒臣……兒臣……”司馬昭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咬牙道,“兒臣只是擔心明日之戰。

      曹爽雖蠢,但他身邊的智囊桓范卻是個厲害角色,萬一……”

      “沒有萬一。”司馬懿冷冷地打斷了他,“未戰而先慮敗,這是智者之慮,也是庸人之擾。

      你哥此刻已然熟睡,你可知為何?”



      司馬昭身子一僵,苦澀道:“大哥有泰山之崩而不變色的定力,兒臣……不如大哥。”

      司馬懿看著他,眼中的嚴厲逐漸化作一絲復雜的深沉。

      “你不是不如他,你是心思太重。

      你想得太多,顧慮太多,反而捆住了自己的手腳。”

      說著,司馬懿緩緩探入懷中,動作慢得讓人心焦。

      司馬昭屏住呼吸,死死盯著父親的手。

      片刻后,一卷明黃色的錦緞被司馬懿掏了出來,重重地拍在了案幾之上。

      “啪!”

      這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猶如驚雷。

      司馬昭眼皮一跳。

      他認得那東西的形制,那是只有宮中才有的皇家織錦,是用來書寫圣旨的專用之物。

      “這是……”司馬昭瞳孔猛地收縮。

      “這是我去“求”郭太后得來的懿旨。”司馬懿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那卷錦緞,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有了它,我們明日便是奉旨討賊的忠臣義士;

      沒有它,我們就是謀逆犯上的亂臣賊子。”

      司馬昭聞言,原本懸著的心稍稍落下。

      有了太后懿旨這塊金字招牌,哪怕是挾天子,也算是師出有名了。

      他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展開那卷救命的懿旨,看看上面究竟寫了如何誅殺曹爽的雷霆之語。

      “父親既已請得懿旨,那便有了大義名分!兒臣這就去安排人手,明日一早便將此旨昭告天下!”

      司馬昭的聲音里終于多了一絲底氣。

      然而,司馬懿卻按住了那卷圣旨,并沒有讓他打開。

      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詭異至極的笑容。

      “昭兒,你以為這上面寫了什么?”

      司馬昭一愣:“自然是……歷數曹爽擅權亂政、禍國殃民之罪,令太傅誅之……”

      司馬懿搖了搖頭,松開了手,示意他自己看。

      司馬昭疑惑地拿起錦緞,緩緩展開。

      隨著錦緞一點點鋪陳在案幾上,司馬昭的眼睛越睜越大,臉上的表情從疑惑變成了驚愕,最后定格在一片茫然的恐懼之中。

      那卷明黃色的錦緞上,除了右下角那個鮮紅刺眼的“永寧宮印”之外,竟是空空蕩蕩,一個字也沒有!

      這是一道空白的懿旨!

      “這……這……”司馬昭的手開始劇烈顫抖,比剛才還要厲害,“父親,這為何是空白的?!”

      司馬懿此時緩緩站起身,走到司馬昭身后,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因為為父也不知道,這曹爽究竟該定個什么罪,才能讓這滿朝文武都閉嘴,才能讓你我父子二人的腦袋,穩穩地長在脖子上。”

      一陣寒意順著脊梁骨直沖天靈蓋。司馬昭猛地轉頭,正對上父親那雙幽深如潭水的眼睛。

      “昭兒,”司馬懿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狼毫大筆,遞到了司馬昭顫抖的手中,“明日這討賊的檄文,名字還沒填。

      禁軍一動,咱們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你覺得,這‘賊’,該是誰?”

      屋內燭火驟然一暗。

      司馬昭握著那支筆,筆尖懸在空白的圣旨之上,一滴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悄然滑落。

      04

      燭火嗶剝,爆出一個燈花,將屋內死寂的空氣燙出一個缺口。

      司馬昭跪坐在案前,手中的狼毫筆飽蘸濃墨,筆尖懸在那卷明黃色的錦緞之上,卻遲遲落不下去。

      墨汁順著筆鋒緩緩匯聚,凝成一顆沉甸甸的墨珠,搖搖欲墜。

      只要這滴墨落下去,不管是寫個“曹”字,還是寫個“誅”字,明日的洛陽城,必是血流成河。

      司馬懿此時背對著他,正從架上取下那副塵封了十年的紅黑鐵甲,慢條斯理地用布擦拭著甲片上的浮灰。

      “怎么?平日里你自詡書法得我真傳,今日這區區兩個字,卻有千鈞之重,提不動了?”

      老人的聲音伴著甲片摩擦的沙沙聲傳來,平淡,卻透著一股逼人的寒意。

      司馬昭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寫“曹爽”?

      這是最合乎情理的。

      畢竟明日發動政變,名義便是清君側、誅權臣。

      寫“曹爽及其黨羽”?

      這似乎更周全。

      何晏、鄧飏、丁謐……這些曹爽的死黨,一個都不能留。

      但不知為何,每當司馬昭想要落筆時,心中總有一股莫名的違和感。

      仿佛只要把這些名字寫上去,這張威力無窮的太后懿旨,就瞬間變輕了,變得俗不可耐。

      若只寫曹爽,那其他的曹氏宗親呢?那些手握重兵、還在觀望的墻頭草呢?

      若是他們看到圣旨上沒自己的名字,會不會反而生出僥幸之心,甚至為了向曹爽表忠心而拼死反抗?

      那滴墨珠終于承受不住重力,“啪”的一聲,滴落下來。

      萬幸,沒有落在圣旨上,而是砸在了旁邊的硯臺上,濺起幾點細小的黑斑。

      這輕微的聲響,仿佛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司馬昭混沌的腦海。

      他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何要給他一張白紙。

      這是一道關于權力的“悟性題”。

      父親要的,不是殺曹爽的刀,而是懸在滿朝文武頭頂的那把劍,劍,只有在引而不發時,才是最可怕的。

      司馬昭原本緊繃的肩膀,突然松弛了下來。

      那股因恐懼而產生的虛汗,在這一瞬間似乎被體內升起的一股寒意蒸干了。

      他沒有再試圖去蘸墨,而是做了一個極度恭敬、卻又極度反常的動作。



      他將那支筆,輕輕掛回了筆架。

      然后拿起案角的吸墨紙,慢條斯理地將硯臺上濺出的墨漬擦拭干凈。

      動作從容優雅,仿佛剛才那個嚇得面無人色的人,根本不是他。

      司馬懿擦拭盔甲的手停住了。

      此時,司馬昭雙手捧起那卷依然空無一字的圣旨,緩緩站起身。

      他并沒有把它鋪開,而是細致地、一點一點地將其重新卷好,然后鄭重地揣入了自己的懷中,貼著心口放好。

      司馬懿緩緩轉過身,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二兒子,目光中既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危險氣息。

      “昭兒,你這是何意?”司馬懿的聲音沉了下來,“明日辰時便是大限,無名無姓,你拿著這卷白紙去封城,憑什么讓禁軍倒戈?憑什么讓百官俯首?”

      “父親,您錯了。”

      司馬昭抬起頭,迎著司馬懿的目光。

      此刻他的眼神里,那種屬于兒子的恭順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司馬懿都感到陌生的、透著血腥味的理智。

      司馬昭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了那種壓迫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說出了一番足以讓任何忠臣良將聽了都膽寒的話。

      05

      司馬昭的聲音并不高,語速也很慢,但每一個字吐出來,都像是在這冰冷的空氣里釘下一顆釘子。

      “父親,若寫了‘曹爽’二字,這道懿旨它只能殺曹爽一人,殺不得這滿朝公卿。”

      司馬懿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兒子,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司馬昭伸出手,在那卷藏入懷中的圣旨位置輕輕拍了拍,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冷靜:

      “明日洛陽城變,朝中那些墻頭草都在看。

      若他們看到圣旨上只寫了誅殺曹爽,他們會怎么想?他們會想:‘哦,這不過是司馬家與曹家的私怨,與我無關。’于

      是他們便會作壁上觀,甚至為了博個忠臣的名聲,暗中給曹爽通風報信。”

      司馬昭向前逼近半步,昏暗的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宛如一頭張開巨口的怪獸,籠罩在司馬懿的身上。

      “但若是空白的……那便不同了。”

      “明日孩兒拿著這卷無字的懿旨站在司馬門前,只說太后有令,討伐逆賊,卻不說是誰。

      那滿朝文武,誰心里沒鬼?誰不曾收過曹爽的好處?誰不曾依附過曹氏?”

      “當他們不知道這名單上有沒有自己的時候,恐懼就會像瘟疫一樣蔓延。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賊’,為了不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這卷白紙上,他們會比我們更急著去咬死曹爽,比我們更急著與曹家劃清界限!”

      說到此處,司馬昭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聲音低沉如惡鬼低語:

      “父親,這便叫做天威難測。

      這空白處,明日誰敢擋我的路,填的就是誰的名字。

      它是曹爽,也是何晏,更可以是這朝中任何一個不聽話的人。”

      “只有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項上人頭不保,他們才會跪在我們腳下,求一條生路。”

      “轟!”

      這位在權謀場上摸爬滾打了四十年的老狐貍,此刻竟覺得喉嚨有些發干。

      他看著眼前這個面容恭順、心思卻毒辣至極的二兒子,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冷汗,終于順著司馬懿蒼老的脊背淌了下來,浸濕了那件厚重的錦袍。

      他想過司馬昭會狠,會建議斬草除根,甚至建議屠城立威。

      但他萬萬沒想到,司馬昭領悟到的,竟然是權力的最高境界,解釋權

      司馬懿用了一輩子陰謀,但他始終還在那個“規矩”的框子里,我要殺誰,我得先羅織罪名,得講究個師出有名。

      可司馬昭不同。

      他直接跳過了“規矩”,他把這道圣旨變成了一個無限大的口袋,想裝誰就裝誰。

      這不僅僅是殺人術,這是帝王心術,是那種視律法如無物、視百官如芻狗的暴君才能擁有的絕對控制欲。

      “好……好一個天威難測。”



      良久,司馬懿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聲音沙啞干澀,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顫抖。他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恐懼。

      欣慰的是,有此子在,司馬家這把刀夠快,絕不會在亂世中被人欺負。

      司馬懿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

      他轉過身,不敢再看司馬昭那雙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眼睛,只是揮了揮手,顯得格外疲憊:

      “收好了,這東西……確實比千軍萬馬還好用。”

      “去吧。既然你已有了主意,明日……這封城的臟活,便由你去辦。”

      “兒臣遵命。”

      司馬昭恭敬地行了一禮,雙手護著懷中的“殺人書”,倒退著退出了房間。

      隨著房門合上,屋內的壓迫感驟然消散。

      司馬懿頹然坐在大椅上,看著跳動的燭火,久久未動。他抬起手,摸了摸額頭,指尖是一片冰涼的濕意。

      “師兒是盾,守得住家業;昭兒是矛,刺得穿人心……”

      06

      嘉平元年的正月初六,天剛蒙蒙亮。

      洛陽城的百姓還縮在被窩里躲避嚴寒,而在通往皇宮的司馬門外,空氣已經凝固得讓人窒息。

      三千死士,正如司馬師所言,在半個時辰內悄無聲息地完成了集結。

      他們沒有搖旗吶喊,也沒有擂鼓助威,只是沉默地拔出藏在柴捆、貨擔里的兵刃,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肅靜,迅速接管了武庫與幾處城門要道。

      司馬師一身重甲,立馬橫刀于武庫門前。

      面對看守武庫的曹爽親信,他甚至沒有多費口舌,只是將那顆血淋淋的人頭,那是剛剛想要報信的哨探往地上一扔,那扇沉重的庫門便“吱呀”一聲,向司馬家敞開了。

      與此同時,司馬門下。

      這里是進出皇宮的咽喉,也是此次政變最兇險的關隘。

      把守此處的,乃是曹爽提拔的中領軍麾下的一名校尉,姓馬,平日里最是囂張跋扈,只認曹大將軍的令箭,不認天子。

      此時,馬校尉正帶著兩百名禁軍,手持長戈,死死堵住宮門,與門外的一隊人馬對峙。

      被擋在門外的,正是司馬昭。

      相比于大哥司馬師的殺氣騰騰,司馬昭今日卻穿得格外單薄。

      他沒穿甲胄,只是一襲青衫,騎在一匹瘦馬上,懷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揣著什么要緊物件。

      “司馬公子!”馬校尉站在闕樓之上,厲聲喝道,“今日圣駕出城祭陵,大將軍有令,全城戒嚴,無令不得擅闖宮門!你帶這些人馬聚眾于此,莫非是要造反嗎?”

      這一頂“造反”的大帽子扣下來,若換作往日,足以讓人腿軟。

      司馬昭身后的幾名家將都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眼神游移。

      但司馬昭卻笑了。

      他在馬上輕輕揮了揮馬鞭,那神情不像是在搞政變,倒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園里賞雪。

      “馬校尉,”司馬昭仰起頭,聲音不大,卻在清晨的寒風中傳得很遠,“造反的不是我,而是曹爽。我今日來,是奉了永寧宮郭太后的懿旨,特來討伐逆賊。”

      “太后懿旨?”馬校尉臉色一變,隨即冷笑道,“大將軍總攝朝政,太后久居深宮,何來懿旨?定是你這廝矯詔!左右,給我放箭!”

      城樓上的弓弩手立刻張弓搭箭,寒光閃閃的箭頭對準了司馬昭的胸口。

      形勢千鈞一發。

      司馬昭卻沒有絲毫慌亂,更沒有后退半步。

      他緩緩地探入懷中,在那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掏出了那卷明黃色的錦緞。

      他沒有展開,只是高高舉起,讓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那晃眼的明黃上,也照在那個鮮紅刺眼的“永寧宮印”封口處。

      “我看誰敢動!”

      司馬昭驟然一聲暴喝,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眼中透出一股攝人的陰冷。

      “太后有令,曹爽謀逆,罪在不赦!今日只誅首惡,余者不問!”

      他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城樓上的每一個士兵,最后定格在馬校尉那張驚疑不定的臉上。

      “馬校尉,太后這道旨意里,可是列了一長串的逆黨名單。但我出門急,還沒來得及細看這名單上都有誰。”

      司馬昭拍了拍手中的圣旨,語氣突然變得玩味起來:

      “要不,我現在打開念一念?看看這第一個名字,是不是你馬校尉?”

      “或者是你身邊那個張弓搭箭的什長?”



      “又或者是那個正準備去報信的副將?”

      這番話一出,城樓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那卷并未打開的圣旨,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散發著無窮的吸力與恐懼。

      所有的士兵都僵住了。他們不怕打仗,也不怕死,但他們怕死得不明不白,怕背上“逆黨”的罪名被夷滅三族。

      馬校尉的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

      他握著佩劍的手開始顫抖,眼神在司馬昭手中的圣旨和身邊的士兵之間來回游移。

      他敢賭嗎?

      賭那上面沒有自己的名字?還是賭司馬昭不敢殺人?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司馬昭又加了一塊籌碼。

      他騎著馬,竟大搖大擺地向前走了幾步,直到馬蹄踏上了護城河的吊橋。

      “我數三聲。三聲之后,誰手里的兵器還沒放下,這卷圣旨上,立刻就會多出一個名字。”

      “一。”

      這一聲,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二。”

      這一聲,冷得像是冰窖里的寒風。

      還沒等司馬昭數出“三”,城樓上突然傳來“當啷”一聲脆響。

      那是一名年輕的士兵,因為過度緊張,手里的長戈滑落在地。

      這聲音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緊接著,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兵器落地聲。

      “當啷……當啷……”

      馬校尉面如死灰,看著身邊紛紛放下武器的部下,知道大勢已去。

      他頹然松開了握劍的手,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

      司馬昭看著這一幕,嘴角微微上揚,重新將那卷空白的圣旨揣回了懷里。

      甚至直到城門大開,司馬家的大軍長驅直入,都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卷讓他們魂飛魄散的“索命符”,其實只是一張干干凈凈的白紙。

      “父親說得對,”司馬昭策馬穿過幽深的門洞,感受著懷中那卷錦緞的溫度,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這東西,確實比千軍萬馬還好用。”

      07

      原本浩浩蕩蕩的皇家祭祀隊伍,此刻已亂成了一鍋粥。

      隨行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覷,竊竊私語;禁軍士兵們手足無措,不知該把刀口對準哪里。

      就在半個時辰前,城中傳來驚變:太傅司馬懿關閉了所有城門,歷數大將軍曹爽擅權誤國之罪,并以太后名義罷黜其一切官職。

      中軍大帳內,曹爽正如一只沒頭蒼蠅般來回亂轉。他那身華麗的大將軍朝服,此刻穿在身上顯得格外滑稽,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貼在背上。

      “這老東西……這老東西不是快死了嗎?怎么還能造反?怎么還能關城門?”

      曹爽哆哆嗦嗦地罵著,手里緊緊攥著佩劍,卻連拔出來的勇氣都沒有。

      他的幾個草包兄弟,曹羲、曹訓,此刻也都成了啞巴,一個個垂頭喪氣,毫無平日里欺男霸女的威風。

      就在這時,帳簾被人猛地掀開。

      一個滿身塵土、狼狽不堪的官員闖了進來。

      此人正是大司農桓范,被稱為曹爽麾下唯一的“智囊”。

      他是拼了老命,趁著城門剛關的那一瞬間,帶著大司農的印信逃出來的。

      “大將軍!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發愣!”桓范一進門便厲聲大喝,全然顧不得君臣禮儀。

      曹爽見是桓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了上去:“桓公!桓公救我!那司馬老賊把城門關了,家眷都在城里,這可如何是好?”

      桓范看著眼前這個軟骨頭,恨不得一巴掌扇醒他。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指著不遠處的御營說道:

      “大將軍,你糊涂啊!洛陽丟了就丟了,家眷陷了就陷了!你怕什么!”

      曹爽一臉茫然:“武器?我的兵符都在……”

      “是天子!”桓范咬牙切齒地吼道,“天子就在咱們營中!只要大將軍立刻帶著天子移駕許昌,以天子名義發詔,號令天下兵馬勤王,討伐司馬懿這個叛逆!

      到那時,關中大軍、淮南勁旅,誰敢不聽調遣?司馬懿手里只有這區區幾千死士,困守孤城,這就是個死局!我們必勝!”

      這番話擲地有聲,可謂是唯一能翻盤的陽謀。

      曹爽聽得眼神一亮,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可緊接著,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去許昌……那得走好幾天路……還得打仗……”曹爽吞吞吐吐,“況且,若是打輸了,豈不是要掉腦袋?”

      桓范氣得胡子亂顫:“現在不走,才是掉腦袋!大將軍,這是你死我活的爭斗,哪里還有退路!”

      就在曹爽猶豫不決之時,帳外侍衛來報:司馬懿派來的說客到了。

      來人是侍中許允和尚書陳泰。

      他們并沒有帶兵,只是帶來了一封司馬懿的親筆信,和一句輕飄飄的承諾。

      “大將軍,”許允畢恭畢敬地行禮,語氣誠懇得讓人想哭,“太傅說了,他與大將軍乃是同僚,并無私怨。

      此次舉兵,只因看不慣大將軍身邊的幾個奸佞小人。

      太傅指著洛水發誓,只要大將軍交出兵權,罷官回家,之前的榮華富貴,一分都不會少。

      大將軍依舊是那個富家翁,安享晚年。”

      一邊是跋涉許昌、風餐露宿、勝負未知的血戰;

      一邊是交出兵權、回家抱老婆、繼續過神仙日子的承諾。

      曹爽那顆本就不大的膽子,在這一刻徹底偏向了后者。

      他拿著那封信,反反復復看了十幾遍。

      信上的語氣謙卑恭順,那是他熟悉的司馬懿,那個被他欺負了十年都不敢吭聲的老好人。

      “司馬公……應該不會騙我吧?”曹爽喃喃自語,“他指著洛水發了誓的。”

      “大將軍!不可信啊!”桓范急得跪倒在地,叩頭出血,“司馬懿狼子野心,他這是在騙你放下刀!刀一離手,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時候想做富家翁而不可得啊!”

      “夠了!”

      曹爽突然不耐煩地一揮袖子,打斷了桓范的哭諫。

      他轉頭看向洛陽城的方向。

      那種對未知的恐懼,早已壓垮了他的神經。

      與其去賭那個未必能贏的天下,不如賭司馬懿還有一點點良心。

      “我……我意已決。”曹爽把佩劍解下來,重重地扔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我本就無意謀反,何苦為了權力讓生靈涂炭?我想通了,我不失作一富家翁。”

      這一扔,扔掉的不僅僅是一把劍,而是曹家三代人打下的江山。



      大帳內一片死寂。

      桓范呆呆地看著地上的劍,又看了看一臉解脫之色的曹爽,突然仰天長嘯,老淚縱橫。

      他踉踉蹌蹌地走出大帳,指著蒼天,哭喊出了那句將在史書中回蕩千年的悲鳴:

      “曹子丹!你乃一世英雄,怎么就生出了這群豬狗不如的兄弟!今日,我等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哭聲凄厲,伴著伊水邊蕭瑟的寒風,吹進了每一個曹魏忠臣的心里。

      曹爽沒有理會桓范的哭罵。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帶著天子和兄弟,像一群溫順的綿羊,走向了洛陽城,走向了那個正張開血盆大口的司馬家。

      08

      曹爽一入城,那些之前還對他畢恭畢敬的許允、陳泰等人,瞬間變了臉色。

      迎接大將軍的不是軟轎與美酒,而是冷冰冰的廷尉監牢。

      “太傅!太傅曾指洛水為誓,保我富貴!”

      曹爽抓著監牢的鐵欄,聲嘶力竭地哭喊。他那平日里養尊處優的雙手,此刻被粗糙的鐵銹磨得鮮血淋漓。

      然而,并沒有人理會他。

      司馬懿坐在太傅府中,聽著屬下的回報,面上古井無波。

      “洛水之誓?”老人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誓言是說給死人聽的,活人只看成敗。

      曹爽不死,我司馬一族夜不安枕。”

      幾日后,一紙詔書貼滿了洛陽的大街小巷。

      不是那卷“空白圣旨”,而是廷尉府羅織的罪狀書。

      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字:曹爽、曹羲、曹訓、何晏、鄧飏、丁謐……

      罪名只有一個:謀反。

      刑場之上,人頭滾滾。

      昔日權傾朝野的大將軍,連同他那一眾黨羽,連同他們家中尚在襁褓的幼兒,皆成了刀下之鬼。

      鮮血染紅了洛陽最繁華的東市,幾日不干,那股子血腥氣,順著風飄進了每一座高門大戶,讓所有人都聞之色變。

      自此,曹魏宗室的脊梁被徹底打斷,天下權柄,盡歸司馬。

      塵埃落定后的一個黃昏。

      司馬懿獨自一人登上了洛陽城頭。殘陽如血,將這座千年古都鍍上了一層凄艷的金紅。

      身后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司馬昭。

      “父親。”司馬昭躬身行禮,聲音里透著掩飾不住的意氣風發,“曹爽余黨已清剿殆盡,朝中再無雜音。”

      司馬懿沒有轉身,只是望著遠處連綿的宮闕,淡淡問道:“那卷太后懿旨呢?”

      司馬昭從懷中摸出那卷錦緞,雙手呈上。

      那上面依然是空白的。這幾日殺的人,都是廷尉府定的罪,這卷讓滿朝文武魂飛魄散的“天書”,終究沒有落下一個字。

      司馬懿接過圣旨,摩挲著那光滑的緞面,忽然嘆了口氣:“昭兒,事已至此,這上面你想好填什么了嗎?”

      這看似是一句廢話。

      曹爽已死,這圣旨已無用處。

      但司馬昭卻聽懂了。

      他緩緩直起腰,走到城垛邊,與父親并肩而立,目光越過那些低矮的民居,直直地落在那座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宮大殿上。

      “父親,”司馬昭的聲音輕得像風,卻冷得像冰,“孩兒想好了。”

      “這上面不該填曹爽,也不該填何晏。那些人太輕,壓不住這卷皇恩浩蕩。”

      司馬昭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夕陽下的皇宮,嘴角露出一絲猙獰而貪婪的笑意:

      “這上面,將來只配填兩個字,‘禪讓’。”

      雖然早已猜到兒子的野心,但當這兩個字真切地從司馬昭口中說出時,司馬懿還是感到心頭一震。

      禪讓。

      那是逼迫天子退位,改朝換代的意思。

      司馬懿一生,雖行廢立之事,雖殺戮無數,但他始終以“魏臣”自居,哪怕是裝,也要裝出一副周公吐哺的模樣。

      可他這個兒子,連裝都不屑于裝了。

      司馬昭轉過頭,看著父親,眼中跳動著從未有過的野火:“父親,既然我們已經把曹家的孤兒寡母欺負到了這個份上,難道還要留著那個傀儡皇帝,等著他長大來殺我們嗎?”

      “這卷空白,就是為了那是‘大晉’留的。”

      司馬懿看著眼前這個面容酷似自己,卻比自己更狠、更絕、更無敬畏之心的兒子,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寒冷。

      他想起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把這卷空白圣旨扔給司馬昭時,是為了測試他的膽量。

      如今,測試的結果出來了。

      他養出的不是一頭看家護院的狼,而是一條要吞噬天地的龍。

      這條龍,將會踩著曹家的尸骨,踩著儒家的禮法,甚至可能踩著他司馬懿的名聲,飛向那個至高的位置。

      司馬懿顫抖著手,將那卷空白圣旨重新塞回司馬昭的手里。

      “收著吧。”

      老人的聲音瞬間蒼老了許多,隨著晚風飄散在洛陽城頭。

      “這路……是你自己選的。

      只是日后史書工筆,你我父子,怕是都逃不過一個‘篡’字了。”

      司馬昭握緊了手中的錦緞,感受著那種掌控一切的快感,對著夕陽深深一拜:

      “父親多慮了。史書,從來都是由勝利者來寫的。”

      嘉平元年的殘陽終于落下,黑暗吞沒了洛陽城。

      而在那片黑暗中,一顆名為“司馬昭之心”的火種,已經成了燎原之勢,再也無法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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