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北方山村,寒風卷著黃土刮過光禿禿的田埂。
葉博裕站在貼著褪色喜字的土坯房前,看著新娘子拎著一把明晃晃的砍刀邁進門檻。
刀身映著冬日慘淡的天光,也映出圍觀鄉親們驚懼交加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從門后取下那條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
“先剁餡,”他把圍裙遞過去,聲音穩得出奇,“今晚包餃子。”
新娘子呂婉婷的手頓在半空,刀尖微微發顫。
那雙總是像淬了火似的眼睛里,第一次閃過一絲茫然。
這場始于家族承諾的婚姻,比想象中更加刀光劍影。
而真正的風暴,還隱藏在那把砍刀背后的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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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山村的清晨總是被雞鳴和炊煙喚醒。
葉博裕推開小學教室吱呀作響的木門,粉筆灰在陽光里打著旋兒落下。
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穿過薄霧,飄向遠處連綿的群山。
這是他下鄉的第三年,也是在這所破舊小學教書的第二年。
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春天”兩個字時,他的思緒飄回了半年前。
那是夏末的傍晚,城里的老宅彌漫著茉莉花茶的香氣。
父親葉宏偉摘下老花鏡,用指節敲著紅木茶幾。
“沈家對我們有恩,”父親的聲音沉重得像浸了水的棉被,“這門親事必須結。”
母親楊玉娥在一旁抹眼淚,欲言又止地看著兒子。
葉博裕記得自己當時握緊了搪瓷茶杯,指尖被燙得發紅。
“土匪的女兒”這四個字,像刺一樣扎在全家人的心頭。
可父親講述的往事更加沉重:饑荒年代,是沈強冒險送來的糧食救了葉家。
如今沈強含冤而死,只留下一個女兒在偏遠山村。
這份婚約,成了葉家必須償還的債。
葉博裕嘆了口氣,擦掉黑板上的字跡。
窗外幾個村民正對著學校指指點點,見他抬頭又慌忙散開。
自從婚約傳開,這種躲閃的目光就成了家常便飯。
放學鈴聲響起,孩子們像麻雀般沖出教室。
最小的女孩妞妞偷偷塞給他一個還溫熱的煮雞蛋。
“葉老師,”她小聲說,“我娘說你要娶的那個阿姨會吃人。”
葉博裕哭笑不得地摸摸她的頭,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
回住處的路上,他特意繞道去了村口的供銷社。
售貨員老王罕見地主動搭話:“葉老師,聽說你要搬去呂家溝?”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老王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那地方...邪性。”最后老王只含糊地說了這么一句。
葉博裕買了兩包火柴,走出門時聽見里面傳來竊竊私語。
“知青娃要娶土匪閨女,這不是往火坑里跳嗎...”
黃昏時分,他獨自坐在炕沿上整理行李。
幾本邊角卷起的書,一件半新的中山裝,還有母親偷偷塞進包里的存折。
窗外最后一縷光消失在山脊后,整個村莊沉入墨色。
他點亮煤油燈,開始寫第一封家書。
“父母親大人敬啟:兒已安頓妥當,不日將前往呂家溝...”
筆尖在信紙上停頓良久,最終還是沒有寫下任何疑問和不安。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山風刮過屋瓦的聲音像無數人在嘆息。
02
去呂家溝的路比想象中更難走。
牛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車轱轆發出快要散架的呻吟。
趕車的老漢一路沉默,直到看見山坳里的幾處屋頂才開口。
“前面就是呂家溝了,”他甩了個空鞭,“葉老師好自為之。”
葉博裕拎著行李站在村口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錯落的視線。
井臺邊打水的婦人停下動作,眼神像蛛網般黏在他身上。
幾個蹲在墻根曬太陽的老漢停止交談,渾濁的目光里充滿審視。
這個村子比他想象的更破敗,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
唯一像點樣子的是一座青磚灰瓦的院落,雖然陳舊卻氣勢猶存。
那就是呂家老宅,傳聞中“土匪窩”的中心。
他還沒走近,一個年輕男人就從門里沖了出來。
那人二十出頭模樣,眉眼鋒利,手里還拎著半截木棍。
“你就是葉博裕?”年輕人擋在門前,目光像刀子般刮過他全身。
葉博裕放下行李,盡量平和地點頭:“我是。你是浩南吧?”
呂浩南冷笑一聲,木棍重重頓在地上:“我姐不在,你滾回去。”
這時院里傳來蒼老的咳嗽聲,一個拄拐杖的老太太顫巍巍出現。
“浩南,不得無禮。”老太太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轉向葉博裕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
“是葉家孩子啊,”她嘆息般說道,“進屋喝口水吧。”
堂屋比外面看起來更寬敞,雖然家具陳舊卻收拾得干凈利落。
正中掛著一幅泛黃的山水畫,題字已經模糊難辨。
魏雪梅,呂婉婷的外婆,給他倒了碗溫熱的白開水。
“婉婷去后山砍柴了,”老人說話慢條斯理,“天黑前回來。”
呂浩南始終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像尊門神般盯著他。
閑聊中葉博裕得知,呂浩南在鄰村的磚窯做工,只有休息日才回家。
而呂婉婷除了操持家務,還要負責山上的幾畝薄田。
“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魏雪梅輕輕摩挲著拐杖龍頭。
談話被院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斷。
葉博裕抬頭,看見一個身影逆光站在門口。
呂婉婷肩上扛著捆結實的柴火,腰桿挺得筆直。
她先看了眼弟弟,又掃過外婆,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讓葉博裕想起山里的鷹隼,銳利得能把人看穿。
“來了。”她只說了這兩個字,就把柴火卸在院墻角。
砍刀插在柴堆上,刀柄纏著的布條已經磨得發白。
呂浩南湊過去低聲說了句什么,被她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葉博裕站起身,想說些客套話卻卡在喉嚨里。
夕陽從門框斜照進來,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在這個被流言纏繞的院子里,他像個誤入禁地的外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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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呂婉婷劈柴的動作干凈利落,手起刀落,木柴應聲裂成兩半。
她干活時一言不發,只有砍刀劈開木頭的悶響有節奏地回蕩。
葉博裕站在院門口,看著她被汗水浸濕的鬢角貼在臉頰上。
這個傳聞中兇神惡煞的“土匪女兒”,其實長得并不嚇人。
相反,她有一張稱得上清秀的臉,只是被過于凌厲的眼神蓋住了。
“看夠了?”呂婉婷突然停下動作,砍刀頓在木樁上。
葉博裕這才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看了太久,耳根有些發燙。
“需要幫忙嗎?”他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自然些。
呂婉婷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似的挑了挑眉:“書生會劈柴?”
這話帶著刺,但葉博裕還是挽起了袖子:“可以學。”
他接過砍刀時,注意到刀柄上刻著個模糊的“沈”字。
這把刀比想象中沉得多,第一下劈歪了,只削掉層樹皮。
呂浩南在屋里嗤笑出聲,被魏雪梅用拐杖敲了下小腿。
呂婉婷抱臂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笨拙的動作。
“手腕用力,”她突然開口,“不是用蠻力。”
葉博裕按照指點調整姿勢,這次木柴終于應聲而開。
雖然虎口被震得發麻,但他心里莫名松了口氣。
晚飯很簡單,玉米糊糊和一盤腌蘿卜絲。
飯桌上異常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細微聲響。
呂浩南一直用戒備的眼神盯著他,像防賊似的。
魏雪梅偶爾問幾句葉家的情況,語氣溫和卻帶著試探。
“你父親身體還好嗎?”老人給他夾了一筷子咸菜。
葉博裕恭敬地回答:“勞您掛心,父親一切都好。”
呂婉婷始終低著頭吃飯,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
但葉博裕能感覺到,她其實在仔細聽每個字。
飯后呂浩南被支去洗碗,魏雪梅說要去鄰居家借針線。
堂屋里突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空氣變得粘稠起來。
煤油燈的光暈在墻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呂婉婷終于抬頭正視他:“為什么答應這門親事?”
問題來得突然,葉博裕斟酌著用詞:“父命難違。”
“說實話。”她的眼睛在燈光下像兩潭深水。
葉博裕放下茶杯:“我聽說了一些關于你父親的事。”
這句話讓呂婉婷的眼神驟然變冷:“那些土匪傳說?”
“不,”他迎著她的目光,“是饑荒年送糧的事。”
呂婉婷愣住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窗外傳來呂浩南哼著小調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爹不是土匪。”她突然低聲說,然后快步走出堂屋。
葉博裕獨自坐在燈影里,回味著這句話里的重量。
04
婚禮定在臘月十八,據說是魏雪梅翻黃歷選的好日子。
葉家父母托人捎來一對紅枕巾和兩百塊錢,信上字跡潦草。
葉博裕能想象母親寫信時掉眼淚的樣子,父親在旁邊嘆氣。
呂家這邊更是簡單,連新被子都是用舊棉絮重新彈的。
唯一像點喜事的是門窗上貼的剪紙紅喜字。
剪紙的手藝很精細,鴛鴦的眼睛活靈活現。
葉博裕后來才知道,那是呂婉婷熬了半夜剪出來的。
接親那天格外冷,北風卷著雪沫子往人領口里鉆。
葉博裕穿著半新的中山裝,胸前一朵紙紅花被風吹得亂晃。
幾個村里來看熱鬧的孩子被大人拽著,不敢靠近呂家院子。
呂浩南穿著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外套,臉色比天氣還冷。
“我姐說了,不要鞭炮,不要吹打,”他擋在門前,“走過場就行。”
葉博裕點點頭,心里反而松了口氣。
堂屋正中的桌上擺著主席像,兩邊各點著一根紅蠟燭。
魏雪梅穿著件暗紅色的棉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時辰到了,”老人看了眼窗外的日頭,“讓婉婷出來吧。”
里屋的門簾掀開時,圍觀的人群發出細碎的吸氣聲。
呂婉婷穿著件半新的紅棉襖,頭發在腦后挽成髻。
最扎眼的是她手里拎著的那把砍刀,刀面擦得锃亮。
“這是干啥...”有人小聲嘀咕,被旁邊人拽了一把。
葉博裕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還是穩住神色。
呂婉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睛直直盯著他。
那雙眼睛里沒有新嫁娘的羞怯,只有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是在用這種方式試探,或者說,嚇退這個城里來的書生。
院門口看熱鬧的村民越來越多,交頭接耳聲像潮水般涌來。
葉博裕看見呂浩南攥緊了拳頭,魏雪梅閉了閉眼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只有蠟燭火苗還在跳動。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灶間。
再出來時,手里拿著那條洗得發白的藍布圍裙。
“先剁餡,今晚包餃子”
呂婉婷的眼睛瞪圓了,握刀的手微微顫抖。
刀面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晃動,像受驚的蝴蝶。
突然,她嘴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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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還是酸菜?”她問,聲音有些沙啞。
“都行,”葉博裕感覺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你定。”
圍裙被接過去的瞬間,他聽見人群里傳來明顯的松氣聲。
魏雪梅趕緊招呼大家吃喜糖,呂浩南不情不愿地端出瓜子盤。
這場荒唐的婚禮,就這樣在砍刀和圍裙的交接中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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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新房是西廂房,墻上新糊的報紙還透著漿糊味。
炕燒得有些過熱,葉博裕躺在靠窗的位置,毫無睡意。
呂婉婷睡在炕另一頭,兩人中間隔著楚河漢界般的距離。
她能抱著砍刀進門,自然也能抱著砍刀睡覺。
刀就靠在她那邊的炕沿下,伸手就能夠到。
月光從窗簾縫隙溜進來,照在刀面上,冷森森的反光。
“你怕嗎?”黑暗里突然傳來呂婉婷的聲音。
葉博裕翻了個身,面對著她的方向:“怕什么?”
“怕我半夜給你一刀。”這話說得平靜,卻帶著試探。
他輕輕笑了:“你要想動手,白天就動手了。”
呂婉婷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坐起身來。
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肩線,頭發散下來遮住了側臉。
“我知道你們城里人怎么想我們,”她低聲說,“土匪窩,蠻子。”
葉博裕也坐起來,被子從肩上滑落:“我從來沒這么想。”
“騙人。”她斬釘截鐵地說,但語氣里有一絲動搖。
窗外傳來野貓打架的叫聲,尖銳刺耳。
呂婉婷下意識往炕沿下摸去,碰到刀柄又縮回手。
這個細微的動作沒逃過葉博裕的眼睛。
“你平時都帶著刀睡?”他問。
“防野狗。”她重新躺下,背對著他。
但葉博裕知道,她防的不是野狗,是比野狗更可怕的東西。
后半夜下起雪來,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響。
他夢見自己被一群看不清臉的人追趕,跑得精疲力盡。
驚醒時發現呂婉婷站在炕前,手里握著刀。
“你做噩夢了。”她說完就轉身出去,留下冷颼颼的門縫。
天亮時雪已經停了,院子里積了厚厚一層。
呂婉婷正在掃雪,呼出的白氣像霧一樣散開。
灶間飄出玉米粥的香氣,魏雪梅在準備早飯。
呂浩南居然還沒走,蹲在堂屋門檻上啃窩頭。
“磚窯放假,”他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
飯桌上氣氛微妙,呂浩南故意把咸菜碟子拉到自己面前。
葉博裕還沒伸手,呂婉婷就把碟子推了回去。
“吃飯。”她瞪了弟弟一眼,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飯后呂浩南不情不愿地走了,說要去鄰村找活干。
魏雪梅說要去串門,院里突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呂婉婷從缸里撈出一顆酸菜,放在案板上。
然后她看向葉博裕,眼神里帶著挑釁:“剁餡?”
那把砍刀就插在案板旁,刀鋒閃著寒光。
葉博裕系上圍裙,洗了洗手:“我來和面。”
這個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切酸菜的動作頓了一下。
面粉在盆里堆成小山,中間挖個坑,慢慢加水。
這是他第一次和面,手上沾滿了粘糊糊的面絮。
呂婉婷看不下去,奪過面盆:“書生就是書生。”
但語氣里的刺,似乎沒有那么尖銳了。
06
日子像山澗溪水般緩緩流淌,轉眼開了春。
葉博裕繼續在村里小學教書,每天步行一個多小時山路。
呂婉婷包了他的午飯,總是用搪瓷缸裝得滿滿當當。
有時是雜糧飯配咸菜,偶爾會有個煎雞蛋藏在下面。
他們很少交談,但某種默契在沉默中慢慢滋生。
比如葉博裕會發現水缸總是滿的,柴火垛收拾得整整齊齊。
而呂婉婷的針線筐里,偶爾會出現一瓶嶄新的墨水。
四月初的一天,葉博裕提前放學回來,看見她在院里洗衣。
那么大一盆衣服,她搓得額角冒汗,胳膊都泛紅了。
他放下布包走過去:“我來幫你擰。”
呂婉婷嚇了一跳,下意識把一件衣服藏到盆底。
但葉博裕已經看見了,那是他磨破領子的襯衫。
現在領口細密地縫著補丁,針腳整齊得不像話。
“書生力氣小,”她故作鎮定地轉移話題,“擰不干。”
葉博裕沒爭辯,只是蹲下來拿起另一件衣服。
清冽的井水冰得手指發紅,肥皂沫沾在袖口上。
兩人合力擰床單時,力量不均導致水濺了一身。
呂婉婷先笑出聲,雖然馬上又繃住臉,但眼睛彎了。
這是葉博裕第一次看見她笑,像冰雪初融。
傍晚魏雪梅回來,看見晾衣繩上飄蕩的衣服,愣了愣。
老人什么也沒說,只是晚飯時給兩人各夾了塊臘肉。
夜里葉博裕批改作業,煤油燈燈芯爆了個燈花。
呂婉婷正在納鞋底,針尖在頭發上蹭了蹭:“要發財。”
這是當地俗語,說燈花爆預示好運。
他抬頭,看見她低垂的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影。
“你會認字嗎?”他問完就后悔了。
呂婉婷的手頓了頓:“我爹教過幾個。”
氣氛突然變得沉重,她放下鞋底,吹熄了油燈。
月光如水銀瀉地,她在炕上翻了個身。
“我爹死的時候,我十歲,”黑暗里傳來她的聲音,“他們說他是土匪。”
葉博裕靜靜聽著,連呼吸都放輕了。
“那些人沖進家里,把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
“娘氣得一病不起,沒多久也走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葉博裕聽見了壓抑的哽咽,很輕,像羽毛落地。
他第一次產生想要擁抱她的沖動,手抬到半空又放下。
第二天清晨,呂婉婷眼睛有些腫,但神色如常。
她遞給他一個布包:“路上吃。”
里面是兩個烤紅薯,還燙手。
葉博裕走到村口回頭,看見她站在院門外目送。
晨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影,像山崖上倔強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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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谷雨前后,魏雪梅著了風寒,咳嗽得整夜睡不著。
呂婉婷去鄰村請郎中,葉博裕留在家里照看老人。
藥罐在灶上咕嘟咕嘟響,滿屋子都是苦味。
魏雪梅靠在炕頭,忽然說:“你是個好孩子。”
葉博裕遞藥碗的手頓了頓:“外婆別這么說。”
老人喝完藥,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出神。
“婉婷爹的事,你聽說過多少?”她突然問。
葉博裕如實相告:“只聽說當年饑荒,他幫過不少人。”
魏雪梅冷笑一聲:“幫人?幫出個土匪名聲。”
暮色漸濃,藥味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炊煙氣息。
老人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壓低聲音:“沈強是被冤枉的。”
葉博裕坐到炕沿前,聽她講述那段塵封的往事。
原來饑荒那年,沈強帶著鄉親們去公社要糧,差點動手。
后來上面派人鎮壓,帶頭鬧事的沈強就成了“土匪”。
“真正搶糧的是胡家,”魏雪梅咳嗽著,“他們祖上才是真土匪。”
胡家就是現在的村干部胡江濤家,這些年一直針對呂家。
葉博裕想起胡江濤那雙精明的眼睛,心里一沉。
“胡家想要我們祖宅,”老人嘆氣,“說這是土匪窩,要充公。”
門外傳來腳步聲,魏雪梅立刻收聲,假裝睡著。
呂婉婷帶著郎中進屋,額上都是細汗。
郎中診脈后說不要緊,開了幾服發散風寒的藥。
送走郎中,呂婉婷狐疑地看著裝睡的外婆和葉博裕。
“你們剛才在說什么?”她問,眼神銳利。
葉博裕低頭添柴火:“說天氣快暖和了。”
夜里魏雪梅的咳嗽聲漸漸平息,月光照進窗欞。
呂婉婷突然在黑暗里開口:“外婆和你說了我爹的事?”
葉博裕“嗯”了一聲,等待下文。
但她翻了個身,只說了句“睡吧”。
接下來的日子,胡江濤果然開始找茬。
先是說呂家宅基地超標,要重新測量。
后來又傳言葉博裕娶“土匪女兒”,影響不好。
有天王家小子在學校打架,胡江濤竟說這是受葉博裕影響。
“上梁不正下梁歪嘛。”他在村民大會上陰陽怪氣。
呂婉婷聽說后,當晚飯都沒吃,提著砍刀在院里磨了半宿。
刺耳的磨刀聲像某種警告,傳遍整個呂家溝。
08
麥收時節,胡江濤的刁難變本加厲。
他帶著幾個民兵,說要重新丈量呂家的宅基地。
丈量繩在院里拉來拉去,最后說東墻多占了三尺地。
“按規定要拆墻,”胡江濤皮笑肉不笑,“或者交罰款。”
呂婉婷提著砍刀從屋里沖出來,眼睛紅得像要滴血。
“這宅子是我太爺爺蓋的,”刀尖指著胡江濤,“誰敢拆!”
葉博裕按住她顫抖的手,上前一步:“胡主任,有沒有圖紙?”
胡江濤顯然沒料到這出,支吾著說年代久遠圖紙丟了。
“那就找老人作證,”葉博裕聲音不大但清晰,“總不能您說多少就多少。”
圍觀的村民竊竊私語,有人偷偷朝呂婉婷使眼色。
那是種混合著同情和擔憂的眼神,葉博牢牢記在心里。
最后胡江濤悻悻離開,說下次帶公社文件來。
人走后,呂婉婷甩開葉博裕的手:“用不著你假好心。”
但晚飯時,她破天荒給他盛了滿滿一碗干飯。
夜里葉博裕點亮油燈,開始翻看從學校借來的地方志。
泛黃的紙頁上記錄著土地政策變遷,還有歷次運動的紀要。
呂婉婷探頭看了一眼:“看書有什么用?”
“知識就是力量。”他開玩笑,但她顯然沒聽懂。
第二天他請假去了縣檔案館,回來時天色已晚。
呂婉婷站在村口等他,手里拎著盞馬燈。
燈光在她臉上跳躍,看不清表情。
“吃飯了。”她說完轉身就走,但步子放得很慢。
葉博裕跟在她身后,看見她發梢沾著草屑。
想必是剛從地里回來,連家都沒回就來等他。
這種不著痕跡的關心,比甜言蜜語更讓人心動。
檔案里的發現讓他心驚:胡家祖上確實有土匪案底。
而沈強這個名字,只出現在一次“誤判”的名單里。
他把重要內容抄在小本上,藏在教案夾層。
山雨欲來風滿樓,他聞到了風暴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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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村民大會在打谷場上召開,胡江濤站在石磨上講話。
他說要“清除封建余毒”,眼睛一直瞟向呂家方向。
最后他直接點名:“沈強是土匪,他的后代要接受監督!”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喊“滾出呂家溝”,但聲音稀落。
呂婉婷猛地站起來,砍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誰敢趕我們走?”她的聲音像刀子劃破夜空。
胡江濤嚇得后退一步,又強作鎮定:“看看!土匪本性!”
葉博裕拉住呂婉婷的手腕,發現她在劇烈顫抖。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場地中央:“胡主任,我有話說。”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緊握砍刀的呂婉婷。
胡江濤冷笑:“葉老師要替土匪說話?”
葉博裕從懷里掏出小本子,開始朗讀檔案記錄。
當念到“胡老三,民國二十七年劫道傷人”時,全場嘩然。
胡江濤臉色煞白:“你胡說!”
“縣檔案館有案底,”葉博裕聲音提高,“需要我去取嗎?”
他又念到沈強的部分:“五八年送糧事件,七九年平反。”
這句話像炸雷般在場上滾過,老人們交頭接耳。
“是啊,”有個聲音說,“那年要不是沈強,早餓死人了。”
附和聲漸漸多起來,像溪流匯成江河。
胡江濤氣急敗壞地喊:“他這是偽造證據!”
“那我們去公社對質?”葉博裕步步緊逼。
就在這時,魏雪梅拄著拐杖顫巍巍站起來。
老人渾濁的眼睛掃過全場:“我來說句公道話。”
她講述了胡家如何誣陷沈強,如何想霸占祖宅。
真相像剝洋蔥般一層層展開,辣得人睜不開眼。
胡江濤在眾人的目光中癱坐在地,像被抽掉骨頭。
呂婉婷的砍刀“哐當”落地,她看著葉博裕,淚流滿面。
10
風波過后,呂家溝的春天真正來了。
胡江濤被撤職查辦,新上任的村干部送來宅基地證。
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呂家的范圍,東墻外三尺都是合法的。
村民們再見呂婉婷,會客氣地打招呼,不再躲閃。
有老人甚至當面道歉,說當年不該跟著胡家瞎鬧。
呂婉婷只是點頭,但眼里的堅冰漸漸融化。
谷雨那天她起了個大早,和面拌餡忙活半天。
葉博裕放學回來,看見滿桌白胖胖的餃子。
“今天什么日子?”他驚訝地問。
呂婉婷低頭擺筷子:“謝師宴。”
他這才想起,今天是他第一次站上講臺的日子。
餃子是白菜豬肉餡的,香得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
魏雪梅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連呂浩南都難得沒抬杠。
飯后葉博裕在院里批作業,呂婉婷坐在旁邊納鞋底。
暮春的風吹動她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
“那個小本子,”她突然問,“你準備了多久?”
葉博裕筆尖頓了頓:“從外婆告訴我真相那天開始。”
她沉默片刻,聲音很輕:“謝謝。”
這是她第一次說謝謝,像春蠶吐絲般小心翼翼。
夜里下雨了,春雨敲在瓦片上像無數手指在彈奏。
呂婉婷把砍刀收到柜子頂層,動作很鄭重。
“以后用不著這個了。”她說這話時,眼角有淚光。
葉博裕伸手,第一次主動握住她的手。
掌心有繭,但溫暖真實。
她輕輕回握,像蝴蝶停在指尖。
窗外雨聲漸密,洗刷著這個山村所有的委屈。
明天太陽出來時,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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