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1939年12月10日掖縣河南村突圍戰中犧牲的先烈,以及那些為他們“不死心”的尋找者們。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沒能為他找到親人,我真的不死心。”2024年清明,山東蓬萊,春寒料峭。劉艷玲對我說出這句話時,語氣里有種不容置辯的執拗。彼時,為了那個深埋心底的名字,劉艷玲已在鄉野阡陌間獨自穿行了幾個月。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首任中共平度縣工委書記、中共膠東區委黨校校長李辰之烈士。在艱苦卓絕的膠東抗日戰場,無數英烈用鮮血鑄就了民族復興之路,李辰之便是這萬千英烈的杰出代表之一。
劉艷玲是誰?她為什么要找李辰之?這背后有著怎樣的秘密?
01.“沒有親人來祭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事情還得從2023年說起,彼時,山東萊州烈士陵園將部分烈士信息交給了民間公益組織“我為烈士來尋親”核心志愿者邱濤。
邱濤告訴我:“名單里,抗日戰爭時期的河南村戰斗犧牲烈士占很大一部分。這是一個當時素質很高而且很年輕的英雄群體。”他帶著鮮花與餃子前去祭奠,卻從管理員口中得知一個令他心碎的事實:數十年來,這大片墓碑前,幾乎從未出現過親人的身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想試著為他們找一找血親,忌日或逢年過節有人來陪陪他們。”
在眾多名字中,李辰之首先引起了邱濤的注意。“李辰之烈士革命生涯雖然短暫,也不是前線戰斗人員,但充滿了堅定的信仰和英勇的斗爭。他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作為北大高材生的他在抗戰爆發后毅然放棄學業,回到煙臺以小學教師身份作掩護,開展抗日救亡運動。12月10日,膠東區委黨校、膠東《大眾報》社200余人在掖縣河南村被日軍包圍,李辰之在突圍中壯烈犧牲,年僅2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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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州革命烈士紀念館中,李辰之烈士的革命事跡永放光輝 邱濤供圖
作為著名烈士,李辰之的個人資料并不單薄,但關于他親人的信息,邱濤翻遍煙臺市黨史研究院也沒能找到只言片語。尋找,如同大海撈針。地名變遷、史料零散、記憶模糊……每一步都步履維艱。“那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把資料弄準確了,再實地探尋。”
撥開迷霧的過程十分枯燥繁瑣,又容不得一絲馬虎——留有籍貫信息,那便根據英名錄摸排戶籍地的類似名字和發音;只有姓名和犧牲戰役,那便根據戰史軍史,鎖定當年烈士所在部隊番號,部隊的兵源地等;有些地名村名早已消失在山河變遷中,那便翻開各地方志縣志區域規劃,一一比對。
邱濤發現,李辰之烈士和著名抗戰女英雄崔崧、曲欽等人的墓在同一片區域。以此為線索排查,邱濤從山東煙臺黨員教育中心的資料庫里,找到了烈士們更詳細的資料。
李辰之和崔崧等人犧牲在“掖縣河南村慘案”中,那是膠東日軍在當地最獸性、最殘忍的一天。
1939年冬,日軍出動3000余人分東西兩路夾擊,對膠東抗日根據地實施冬季“掃蕩”。掖縣作為革命老區,群眾基礎好,膠東區委機關、黨校和膠東《大眾報》皆駐扎在這里,因此成為日軍此次掃蕩的重點。
邱濤在12月9日晚從黨校調去宣傳隊因此幸免于難的紀毅同志(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三團政治處干事)的回憶中看到:“在離村不遠處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排排白皮棺材連成一片,我疾步向前,當我走到這些棺材跟前,看到雪地上灑滿了死難烈士的鮮血,此情此景使我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幸存的同志們說)在李辰之和阮志剛帶領下開始突圍,鬼子的輕重機槍、小鋼炮一齊壓過來,還施放了毒氣彈。我們的同志只有十幾支槍、幾顆手榴彈和大刀片,在和敵人拼死榑斗中,同志們傷亡慘重,李辰之及黨校27位同志、阮志剛及報社34名同志壯烈犧牲。”
梳理資料時,邱濤總是涕淚橫流,為避免家人擔心,他只能在老婆孩子睡著以后悄悄溜到書房整理,之后又常常悲痛得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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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珍貴的合影,日后為多名烈士留下了英容笑貌供后來人緬懷 李治平 供圖
“李辰之和阮志剛身負重傷仍堅持戰斗,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龍飛被毒霧嗆昏,膠東區婦女抗日救國聯合會負責人畢純為搶救戰友,前額中彈犧牲,林惠受傷之后還咬斷了敵人的手指頭。”
“1941年初春……路過費縣時,村長帶我去了村旁的小河,含淚講述了崔菘和曲欽犧牲的經過……敵人見她倆年輕漂亮,軟硬兼施,妄圖使她們屈膝投降,還想把她們帶進城充當宣傳品……”兇殘的日軍剝光了她們的衣服,把她們綁在馬背上馱著走,后又將她們的手腳反綁,拴在馬后面拖著跑。
崔崧/崔松原名崔松巖,著名抗戰女烈士,是膠東抗日救國會少兒部部長,敵人對她用盡了酷刑,但她堅貞不屈,保守了黨的秘密,掩護了戰友,日軍最終在費縣村旁的小河邊,將她吊在樹上,當作活靶子,一刀一刀地殺害了。崔崧犧牲時,年僅18歲。
“崔崧犧牲后,唯一的遺物是口袋里的一塊高粱餅子。”
“老鄉們都說兩人真是好樣的。”
“(我和崔崧)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曾在膠東青聯任少兒部副部長,常談起她在膠東青聯的戀人,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可惜她沒有等到勝利的到來。”
作為醫生的邱濤,繁重的工作之余,身影大都出現在各地老兵或烈屬家中、各地烈士陵園和軍史戰史方志地志堆成的小山里。他盡己所能還原烈士身前身后事,為更多“最后一公里”的烈屬軍屬和志愿者們縮小尋找范圍。今年受邀參加九三大閱兵的青年代表孫嘉懌對此敬佩不已:“很多時候沒有他,下一步尋親工作根本無從做起。”
02.“我是真的不死心”
邱濤將整理好的線索,交給了他在山東最信任的“戰友”——劉艷玲。
劉艷玲,蓬萊一名普通女工,另一個不普通的身份是“9120公益尋親平臺”發起人,同時也是“我為烈士來尋親”的骨干志愿者。
接到邱濤的資料后,她與蓬萊烈士陵園主任孟愛鵬一頭扎進檔案室。兩地記載的姓名、戰役一致,但出生、犧牲時間卻有出入。那邊,邱濤和萊州烈士陵園反復核對信息,這邊,劉艷玲和孟愛鵬也翻出厚厚的蓬萊縣志和陵園原始檔案,一一比對。
“最終確定,兩邊記載的李辰之烈士為同一人。”劉艷玲還發現,萊州記載的李辰之烈士資料中的“萬壽村”曾用名“躍進村”,這與蓬萊記載的“城東公社躍進大隊小河街”地名有所重合,多次變遷之后,如今那里叫“萬壽宮”。
不愿放棄任何一個疑似線索,劉艷玲在百忙之中,利用休班日趕赴萬壽宮街道。臨近春節天寒地凍,萬壽宮街道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劉艷玲厚著臉皮一路敲一路問,從一名當地老者口中得知,當地東街曾用名小河街。從東街問到南街,從鎮上尋到村里,她一路走走停停,請教了十余位老者,眾人皆說本地沒有李姓人家。
“正發愁的時候,一位出門倒垃圾的大叔告訴我,另一個村里還有位土生土長、已經93歲高齡的老爺爺,可能知道點什么。正說著,一位老奶奶騎著電動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大叔著急道,這是她家里人,你快追上她!” 于是,劉艷玲在鄉間小路上氣喘吁吁地追趕老兵家人的電動車,一直追到老人家門口,那場景,近乎于一種執拗的虔誠。
“老爺爺得知我為烈士尋親而來,特別熱情。他也是一名老兵,我們聊了很久,他還給我看參戰證書和戰友們的照片。”但老兵也不知道烈士信息,老人感嘆,這個村進進出出的人家比較多,可能烈士家早就搬走了,也可能烈士用的是化名。“老人告訴我,他有位95歲的朋友曾住在小河街,估計知道些線索。”
耄耋之年的老兵,擔心劉艷玲找不著路,努力站起身拄著拐杖,堅持要為她帶路。到了老人家中,推開門,一桌人正在打麻將。忽然來訪的陌生人,引起了他們的警惕。劉艷玲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便被轟了出去。
送93歲的老兵爺爺回家后,劉艷玲仍不死心,又回到街上溜達,從頭開始。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找到另個山頭一戶李姓人家的線索。她來到這戶李姓人家門前,得知“搬走了,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
這個瞬間,他們前期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
“我真的不死心。”2024年初,面對邱濤和我的安慰和“算了不找了”的勸告,劉艷玲這樣說。她是真的不死心,之后的一年多,她又數次折返小河街,打聽與李辰之相關的線索,仍舊勞而無果。劉艷玲的執拗令邱濤既感動又愧疚,“她是最樸實的,如果是其他人,一年多的時間沒有進展,還耗費了自己大把金錢、精力和時間,估計早就放棄了。”
默默耕耘,終會花開。
轉機,出現在2025年4月13日,一個春暖花開的周日。
那天劉艷玲為別人查找血親時,經他人介紹,她聯系上了蓬萊市族譜館的沙向陽館長。早在2017年,劉艷玲便積極投身道路救援、尋找走丟老人和被拐兒童。也因此,她獲得了來自全國各地救援隊和志愿者的認可,積累下了海量人脈。她厚著臉皮向族譜館打聽烈士們資料,驚喜得知沙館長認識李辰之烈士的侄子。
為了打動對方,劉艷玲決定以真心換取信任,當天便趕到了族譜館,親自拜訪沙館長。一番交談后,劉艷玲又聯系上了李辰之烈士侄子李治鈞,在歷經一年半的尋找后,他們的這份念念不忘終于有了回響。
03.“謝謝”
劉艷玲和邱濤聯系上自己時,李治鈞和李治平感到十分意外。非親非故的人,找我家烈士做什么?
“他們對我叔叔的事跡十分了解,竟還知道我們原來住在小河村。”李治平是李辰之(李永興)烈士的大侄子,他們的父親李默原名李永慶,當年也是一名戰斗在抗戰一線的八路軍戰士。
在李治平提供的父親李默緬懷弟弟李辰之的文章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更鮮活更有血有肉的英雄。他是個自幼聰明好學、上進心強、向往革命的好學生;是個多次回蓬萊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好書記;是個為人正直、有著“機關槍”之稱的好弟弟——在膠東軍政干校教育長發現了剛參加革命的李默是李辰之的哥哥、有意留李默在校部工作時,李辰之不同意“還是讓我哥哥下連隊鍛煉鍛煉好”“哥哥你去吧,到前線要機智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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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之烈士遺照 李治平供圖
那為何萊州的墓多年無人祭掃? 謎底終于揭開。
“聽父親說過,最初叔叔是埋在犧牲的河南村那個地方,他旁邊是兩位警衛員的墓。”后來,李辰之的墓地被遷至萊州烈士陵園,又于1984年7月1日前夕遷至平度烈士陵園,并舉行了數千人的安葬立碑儀式。
“所以我們家其實一直在平度祭掃。”但緊接著,他告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信息:“但我們也確實激動得不得了——多虧了他們,我們家終于找到了我嬸嬸的墓地了,這了卻了我父親多年的心愿!”
嬸嬸?李治平的嬸嬸豈不是李辰之烈士的妻子?但在各地關于李辰之烈士的黨史記載上,年輕的他犧牲時均顯示他未婚未育。
宛如抽絲剝繭,李治平告知了我們一個足以修補歷史的秘密——那位滿懷理想、投筆從戎的女青年崔崧,那位被俘后挺過了威逼利誘最后英勇就義的崔崧,那位和李辰之一起犧牲在1939年12月10日那寒冷冬日的崔崧——竟是李辰之的未婚妻?這兩位著名烈士竟是一對鮮為人知的革命伉儷?
“父親在連隊當兵時,叔叔給父親寫信,說他和崔崧確定關系了。”李治平告訴我。兩位志同道合的青年,將愛情融于革命理想,并肩戰斗,直至同日殉國。兩人犧牲后,李默也多次去費現、驛道和三元尋找過崔崧的墓地,都沒找到。“父親生前念叨過很多次,要找到她的墓地,他說弟妹犧牲時比弟弟還小,也不知有沒有血親,我們家得給她掃墓祭奠啊。”
李治平為我展示了李家九世族譜,在弟弟李永興(李辰之)旁邊的名字,正是弟妹崔崧。此外,李默應平度縣黨史辦公室之邀撰寫的《憶辰之弟》一文中,也證實了崔崧是李辰之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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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平供圖
2025年8月16日,抗戰勝利80周年次日。
李治平帶著李家人,遠赴萊州烈士陵園。他們終于同時站在了李辰之與崔崧的墓前。獻上鮮花,李家人在崔崧墓前,重重地磕下了那個遲到了八十多年的頭。
“志愿者們和烈士們非親非故,不計一切代價和報酬找到了我們,只是希望烈士們有親人祭奠。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說謝謝。”李家人感慨不已。
而對于劉艷玲和邱濤,他們依舊在路上。“這一路上精神力量很多,驚喜很多。烈士墓前能團圓,比啥都滿足了。”面對夸獎,劉艷玲有點靦腆。邱濤則爽朗一笑:“其他烈士的血親和故事,我們也會繼續尋找,是不會放棄的。”
這不是一個故事的結束,而是千千萬萬個故事的一角。在那片浸透鮮血的土地上,還有多少無名的英魂在等待?還有多少未被言說的忠誠與深情,深埋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劉艷玲和邱濤們的“不死心”,正是這個民族不忘來路、不負英靈的最好證明。
山河已無恙,魂兮請歸鄉。
愿所有犧牲,都被銘記。
所有尋找,終得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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