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撓癢癢棒，咋就成了「禮器」？

如意是現代人所熟知的一種工藝品，論其起源，卻始于搔背的工具——爪杖。爪杖可以搔抓到手所夠不到的背部，可解人之癢，如人之意，故美名“如意”。從歷代文獻資料來看，如意不但被帝王、名士等社會上層人物所喜愛，而且還是佛教的重要法器。從佛教法器到文房雅玩，再到儀式化的祥瑞陳設，小小的一柄如意究竟經歷了什么？

明 趙南星鐵如意

魏晉名士持如意

可能與服用五石散的風氣有關

如意最早的原型只是日常生活中撓癢癢的工具——爪杖（也叫搔杖），關于爪杖在《釋氏要覽·指歸》中曰：“如意，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手指爪，柄長可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意搔爪，如人之意，故曰如意。”

根據考古資料記載，1977年在山東曲阜魯國故城墓葬出土了一組東周時期的、與文獻記載的如意形制極為相似的牙雕殘器——牙雕如意耙：該器一端為人手形，有清晰的五指形狀并攏內彎，并有一個長柄。1961年在南京西善橋的南朝大墓中曾出土有一幅《竹林七賢與榮啟圖》，畫中的王戎一手靠憑幾，一手耍著如意，該如意形制較為簡單，直柄，首端為爪形。通過比較來看，兩者在形制上雷同，也就是說這兩件器物是同源的。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斷，最晚在東周時期，我國就已經有了裝飾精美的“如意”（只不過這時的名稱還不叫如意，但至于叫什么，我們現在已無從考證）。

魏晉時期，盛行清談，名士們總是廢寢忘食地進行激烈的唇舌之戰，一般持續的時間都比較長。但久坐難免身體酸疼不適，而如意的長柄恰能到達手所不能觸及到的地方，進行敲打按摩或者撓癢，緩解身體的疲勞。

除此之外，如意在保留原有功能的同時，還被賦予了很多豐富的抽象功能：吟詩詠賦時，用如意打節拍，清雅悠閑時，隨身攜帶玩賞，意氣用事時，就以如意擊物，以表達內心的贊賞、愉悅或憤怒。如《世說新語·豪爽》云：“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所以名士們更加如意不離手了。

另據范子曄先生考證，清談名士持如意還可能與服用五石散的風氣有關。五石散是一種有毒的藥物，服藥之后會全身發癢發熱，這就需要如意來搔癢，并且五石散會使皮膚變得薄嫩，不能洗澡而生虱子，以至于清談家們常常“捫虱而談”。

如意還被當作帝王賞賜他人之物以示恩寵，或作為禮物贈予友人。《魏書》卷二十一中記：“高祖友愛諸弟，及將別，不忍早分，詔羽從至雁門，乃令羽歸。望其稱效，故賜如意以表心。”魏高祖即將南征，不忍與其弟分別，特送如意給弟元羽以表心意，望他能稱職效力。《南史》中還提到齊高帝“嘗以書案下安鼻為楯，以鐵為書鎮，如意甚壯大，以備不虞，欲以代杖”。齊高帝這是把如意、書鎮等物用作防身的器物以備不測。南梁名將韋叡還用如意來指揮軍隊，《梁書》有曰：“叡乘素木輿執白角如意以麾軍，一日數合，英甚憚其強。”“雖臨陣交鋒，常緩服乘輿，執竹如意以麾進止。”

那么，在中國土生土長的“如意”又是如何成為佛教法器的呢？

唐 永泰公主墓壁畫《宮女圖》，右三宮女手中舉著如意

在佛教中增加了

諸如手持、擊打、辯談的功能

爪杖在古代印度是佛教僧侶的一種用具，梵語為“Anuruddha”，音譯為“阿那律”“阿那律陀”等，本意是“無滅”“無貧”，在《四分律》《優婆塞戒經》等佛教典籍中與挖耳勺、刮舌刀、錫杖等并列，為佛教僧侶的隨身用品之一，功能就是拿來搔癢的。

佛教初傳到中國時，并未產生很大的影響。到了魏晉時期，玄學盛行，當時佛教宣揚般若學，主張“一切皆空”，恰與玄學尊崇老莊“以無為本”“無為而治”的思想相合，佛理在與玄學的相互融合中，佛教才得以在中國興盛起來。

此外，魏晉南北朝時期名僧與名士往來交流頻繁、共同清談，探討玄學與佛理，僧人在與名士的交往中，被沾染了濃厚的名士風度。在當時貴族名士的使用影響下，如意在佛教中增加了諸如手持、擊打、辯談的功能，成為顯示佛教莊嚴及講經禮佛的工具，并且向法器轉變。

佛教主張“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般若學宣揚“一切皆空”，而如意首部呈回頭形，在形制上具有空靈、回轉的特點，恰與佛教教義相契合，因此如意成為了佛教僧徒最好的代言物。可以說，魏晉南北朝時期佛學與玄學的相互交融，將中國的傳統文化納入了佛教的范疇，此后，如意隨著佛教的發展，地位不斷得到提升。

關于僧人執如意論佛理的記載有很多，如在唐《續高僧傳》云：“釋慧布……嘗造思禪師，與論大義。連徹日夜，不覺食息。理致彌密，言勢不止。思以鐵如意打案曰：‘萬里空矣，無此智者’。坐中千余人，同聲嘆悅。”在北魏龍門石窟中，就有十多處文殊菩薩執如意的造像，此后的東魏、北齊也有一些手執如意的文殊菩薩造像和壁畫。

到了佛教極度興盛的唐代，如意演變為了佛教的一種重要法器。如在《周秦漢唐皇國寶》中就記載有一柄出土于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的唐代鎏金銀如意：該如意云端作云頭狀，正面鎏金，中間雕有一佛，直柄，頭部裝飾華麗，這柄如意，是除了東周牙雕如意耙外，我國目前出土年代最早的實物如意。

如意在隋唐時期其形制有所變化，由簡單的爪杖式逐漸演化出云形、心形或靈芝形的柄首，柄身更為纖長，也有了更為豐富的造型和裝飾。執握方式可為單手持握，豎執、斜執或平舉，也可雙手斜托，還可抱持于懷中倚靠肩臂，柄首彎曲的方向多朝外或朝下。在傳為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中，陳文帝、陳宣帝及陳廢帝身旁侍女手執的如意柄身更為扁平，頂端彎折處演化為頸部，柄首為三瓣卷云式，此種如意雖然外形上更加美觀，卻不適合搔背之用。

元佚名《諸葛亮像》

承載所有美好祝愿的

“吉祥符號集成體”

兩宋時期如意已悄然走進文人的生活，如意的工藝演變更趨于文雅和內斂。宋代崇文抑武，社會審美取向含蓄典雅、格物致知。如意造型雖承唐制，但線條更顯清瘦秀勁，風格雋永。材質上，除了延續使用玉、金銀，也開始大量采用天然形態奇特的木根、竹根，巧借其自然屈曲的形態，稍加雕琢即成佳品，體現了宋代文人“師法自然”“格物致趣”的審美理想。如意常與硯臺、書畫、賞石等一同陳設于書齋案頭，成為文人雅士陶冶性情、寄托理想的精神伴侶。其文化內涵中，宗教色彩進一步淡薄，而文人式的清賞把玩、寓意吉祥的成分顯著增強。

至明代，文人階層更是成為如意的主要使用者，如意以其高潔的風骨成為他們的文房雅玩之一。材質上，明代文人階層更喜歡鐵如意和竹木如意。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槃余事》、文震亨的《長物志》均有“如意”專條，都提到了鐵如意和竹木如意。文震亨《長物志》記：“得舊鐵如意，上有金銀錯，或隱或見，古色蒙然者最佳。至如天生樹枝、竹鞭等制，皆廢物也。”他首推有錯金銀工藝的鐵如意，而視竹木如意如廢物，從中亦可見文人的審美情趣差異。

明代鐵如意最有名的當數“趙南星鐵如意”。趙南星號忠毅，為明代政治家、文學家，是對抗“閹黨”奸臣魏忠賢的東林黨首領之一，曾托著名鐵匠張鰲春制作多柄鐵如意。故宮博物院收藏有清光緒年間仿制的趙南星款鐵如意，清晰可見柄頸部為錯銀紋飾，柄身有錯銀文字兩行：“其鉤無，廉而不劌，以歌以舞，以弗若是，折維君子之器也。趙星南。”此款鐵如意既體現了高義的君子氣質，亦因鐵質而有防身之用，被稱為“趙忠毅公鐵如意”，深得后世文人贊譽和青睞。

清代，如意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尊貴地位和極其繁復的吉祥文化內涵。造型一改前代的簡約，趨向飽滿厚重，曲線回環多變，頭部多為靈芝形、云葉形或心形，柄身常浮雕鑲嵌各種紋飾。其工藝之精，登峰造極，集中體現了當時的頂級工藝水平。

其實清宮內如意最主要的用途當屬室內陳設，尤其乾隆帝更是對如意達到酷愛的程度，各屋各處的寶座旁都陳列有如意，隨時供他把玩與觀賞。《雍正行樂圖》和《弘歷雪景行樂圖》中都繪有或陳設在案頭或拿在手中把玩的如意。乾清宮西暖閣內有康熙皇帝留下的木根如意，名曰“摯友”，乾隆皇帝對其極為重視，曾多次以其寫詩表達對皇祖的緬懷。如意還被用于皇家婚儀中，并影響至民間成為婚嫁的信物之一，嫁娶時以如意示吉祥。

更重要的是，其紋飾圖案系統化地匯聚了幾乎所有的中國吉祥符號。例如，柄首雕刻蝙蝠、祥云，寓意“洪福齊天”；點綴柿子和靈芝，象征“事事如意”；雕刻松鶴，祈愿“松鶴延年”；出現戟、磬、魚，則隱喻“吉慶有余”。這使得如意本身成為一個承載著福、祿、壽、喜、財、吉等所有美好祝愿的“吉祥符號集成體”。其功能完全脫離了最初的實用乃至部分的宗教意義，徹底演變為一種儀式化的祥瑞陳設、一種權力與地位的標識、一種凝結著集體祈福心理的文化符號。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陳品

編輯/陳品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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