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夏天,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巨蟒,在燥熱的鐵軌上緩慢蠕動。
我叫李衛(wèi),二十一歲,省城一所大學(xué)的三年級學(xué)生。
我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網(wǎng)兜,里面是兩瓶瀘州老窖,兩條大前門,還有一袋沉甸甸的水果糖。
這是我第一次去女友陳靜家。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不是因為緊張,是那種混雜著期待、忐忑和一絲炫耀的復(fù)雜情緒。
陳靜是我的同校師妹,比我低一級。
她家在三百公里外的一座小工業(yè)城市,父母都是紅星機械廠的老職工。
在那個年代,這意味著鐵飯碗,意味著城市戶口,意味著一種我這個農(nóng)村出來的窮學(xué)生踮起腳也夠不著的優(yōu)越。
而我,有什么呢?
我只有“大學(xué)生”這個聽起來金光閃閃,卻虛無縹緲的身份。
陳靜總說:“衛(wèi),你別這么想,我爸媽人很好的,他們就喜歡有文化的。”
她越是這么說,我心里越是發(fā)虛。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我的心也跟著“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亂。
車窗外的景色從單調(diào)的農(nóng)田,慢慢變成了低矮的紅磚樓房和林立的煙囪。
我知道,快到了。
陳靜早就在出站口等著了,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的確良連衣裙,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在擁擠雜亂的人潮里,像一朵清新的小花。
“累壞了吧?”她笑著接過我手里的網(wǎng)兜,順手塞給我一塊手帕。
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是陳靜的味道。
我擦了擦滿頭的汗,咧嘴一笑,心里的那點不安暫時被壓了下去。
“不累,看到你就不累了。”
陳靜的臉微微一紅,嗔怪地白了我一眼。
我們擠上一輛叮當(dāng)作響的公交車,車?yán)锘祀s著汗味、汽油味和塵土味。
陳靜緊緊挨著我,低聲給我介紹著窗外的建筑。
“那是我們市的百貨大樓。”
“那是人民電影院。”
“看到那個大煙囪沒有?就是我們紅星廠的。”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自豪。
而我,看著那些灰撲撲的建筑,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隔閡。這里的一切,都和我的世界那么不同。
陳靜家住在廠里的家屬區(qū),一棟蘇式風(fēng)格的紅磚筒子樓。
樓道里光線昏暗,堆滿了蜂窩煤和各種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油煙和煤灰混合的味道。
“爸,媽,李衛(wèi)來了!”
陳靜推開一扇斑駁的綠漆木門,聲音清脆。
屋子不大,兩室一廳的格局。水泥地面掃得很干凈,墻上貼著幾張《大眾電影》的畫報,最顯眼的是一臺嶄新的“金星”牌十四寸彩電,上面蓋著一塊蕾絲布。
一個穿著白背心、大褲衩的中年男人從里屋走出來,他就是陳靜的父親,陳建國。
他身材微胖,頭發(fā)有點稀疏,眼神銳利,上下打量著我,像是在評估一件待售的商品。
“叔叔好。”我趕緊鞠躬,把手里的東西遞過去。
他沒接,只是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我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解放鞋上,嘴角似乎撇了一下。
“來了就坐吧。”
氣氛有點僵。
“哎呀,建國,你這是干啥呢!”一個系著圍裙的微胖女人從廚房里沖出來,熱情地拍掉陳建國的手,一把接過我手里的網(wǎng)兜。
“你就是小李吧?哎喲,這孩子,長得真精神!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太客氣了!”
這是陳靜的母親,張桂芬。她笑得滿臉褶子,透著一股不由分說的熱情,拉著我就往沙發(fā)上按。
沙發(fā)是老式的木頭沙發(fā),上面鋪著竹涼席。
我拘謹(jǐn)?shù)刈拢ü芍桓艺窗脒叀?/p>
“喝水,喝水。”張阿姨不由分說地把一個搪瓷缸子塞到我手里,水燙得我差點沒拿住。
這時,里屋的門簾一動,走出來一個女孩。
她比陳靜稍矮一些,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像個假小子。
她的五官和陳靜有幾分相似,但眼神卻完全不同。陳靜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明亮活潑;而她的眼睛,卻像一口深井,安靜得有些過分。
“這是我妹妹,陳蘭。”陳靜介紹道。
“小蘭,叫人啊,這是你姐的同學(xué),李衛(wèi)哥。”張阿姨催促道。
陳蘭低著頭,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微不可聞的聲音:“……哥。”
然后就縮到墻角,一聲不吭地開始擇菜,仿佛屋里沒有我這個人。
我覺得有點尷尬。
陳建國坐在我對面的小板凳上,點了一支煙,瞇著眼,煙霧繚繞中,他的審視從未停止。
“小李,聽靜靜說,你是學(xué)中文的?”他開口了,聲音很沉。
“是的,叔叔。”我趕緊坐直了身體。
“學(xué)這個……畢業(yè)了能干啥?分到哪兒去?”
“現(xiàn)在還不確定,看分配。好的話能進報社或者機關(guān),不好的話……可能去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當(dāng)老師。”他拖長了音調(diào),“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我愣住了,這個問題我從沒想過。
“我們……現(xiàn)在還沒工資,只有補貼。”
“那以后呢?”他追問。
“以后……轉(zhuǎn)正了,應(yīng)該有七八十塊吧。”我說得毫無底氣。
陳建國彈了彈煙灰,沒再說話,但那表情里明明白白寫著兩個字:就這?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
張阿姨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從廚房出來,笑著打圓場:“哎呀,問這些干嘛!大學(xué)生,文化人,以后肯定有出息!跟我們這些大老粗不一樣。”
她把最大的一塊西瓜遞給我:“來,小李,吃瓜,解解暑。”
我接過西瓜,卻感覺不到一絲甜意。
晚飯異常豐盛。
一張小小的折疊圓桌上,擺滿了紅燒肉、炸帶魚、花生米、拍黃瓜……幾乎把桌面都占滿了。
陳建國從床底下摸出一瓶白酒,沒有牌子,是那種散裝的,用一個大號的玻璃瓶裝著。
他“砰”地一下把酒瓶放在桌上,給我和自己面前的杯子都倒得滿滿的。那杯子是喝水用的玻璃杯,一杯至少有三兩。
“小李,今天第一次來家里,別客氣。叔叔也沒什么好招待的,喝點酒,暖暖場子。”陳建國說著,端起了杯子。
我酒量不行,平時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最多喝兩瓶啤酒。
“叔叔,我……我不太會喝酒。”我有些為難。
“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陳建國眼睛一瞪,“看不起我?”
“不是不是……”我急得直擺手。
“爸,他真不能喝,會過敏的。”陳靜在一旁幫腔。
“過敏?”陳建國冷笑一聲,“那是喝得少!我們廠里的人,哪個不是從‘過敏’喝過來的?小李是大學(xué)生,有文化,這點道理還能不懂?感情深,一口悶嘛!”
張阿姨也在一旁敲邊鼓:“就是,你叔叔難得這么高興。小李,你就陪他喝點,啊?就一點。”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再推辭,就顯得太不識抬舉了。
我心一橫,端起杯子,仰頭就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體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哈哈!好!爽快!”陳建國大笑起來,給我又滿上了一杯,“來,這第二杯,叔叔歡迎你來家里做客!”
我看著那滿滿一杯酒,頭皮發(fā)麻。
陳靜在桌子底下悄悄踢我,眼神里滿是歉意和無奈。
我能怎么辦?
我只能硬著頭皮,又干了一杯。
兩杯酒下肚,我的腦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懵,看東西都帶著重影。
飯桌上的氣氛,隨著酒精的作用,變得詭異地?zé)崃移饋怼?/p>
陳建國的話匣子徹底打開了,開始大談他在廠里的“威水史”,從青年標(biāo)兵到技術(shù)骨干,唾沫橫飛。
張阿姨則不停地給我夾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小李啊,多吃點,看你瘦的。在學(xué)校肯定吃不好吧?”
“阿姨,夠了,真的夠了……”
“哎,客氣啥!就跟到自己家一樣!”
他們的熱情,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把我牢牢地困在中間,讓我動彈不得。
只有陳蘭,自始至終,都埋著頭,默默地扒著碗里的米飯,偶爾抬起頭,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飛快地瞥我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頭去。
酒過三巡,陳建國開始問一些更實際的問題。
“小李,你家是農(nóng)村的,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嗎?”
“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哦,那以后負(fù)擔(dān)不輕啊。”他意有所指。
“你爸媽是做什么的?”
“……種地的。”我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感覺臉上無光。
“那供你一個大學(xué)生,不容易吧?”
“嗯,是不容易。”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們家靜靜啊,從小就沒吃過苦。”張阿姨接過了話頭,“她爸是車間副主任,我是工會干事,我們倆的工資加起來,一個月快兩百塊了。”
我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
“我們廠里啊,多少人盯著靜靜呢。張廠長的兒子,跟靜靜從小一起長大,現(xiàn)在是采購科的副科長,那可是肥差!人家前兩天還托人來說媒呢。”
張阿姨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我的臉色。
我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這不是拉家常,這是下馬威,是敲打,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陳靜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媽!你說這些干什么!”
“我說的是事實嘛!”張阿姨一臉無辜,“小李也不是外人,早點了解一下情況,也好有個準(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陳靜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準(zhǔn)備怎么對我們家靜靜好唄!”
陳建國“啪”地一拍桌子,瞪著陳靜:“大人說話,小孩插什么嘴!沒規(guī)矩!”
陳靜委屈地紅了眼圈,不再說話了。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建國端起酒杯,打破了沉默:“來,小李,別聽她們娘倆瞎咧咧。喝酒,咱們男人,喝酒解決問題!”
他又給我滿上。
我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第幾杯了。
我的大腦像一團漿糊,胃里翻江倒海,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zhuǎn)。
我只記得,我后來好像說了不少胡話,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對陳靜好,一定會出人頭地,一定會讓他們刮目相看。
我說得越多,陳建國和張阿姨臉上的笑容就越是燦爛。
而陳靜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最后的記憶,是我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我是被一陣尿意憋醒的。
頭痛得像要炸開一樣,喉嚨干得冒煙。
我掙扎著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房間很小,陳設(shè)簡單,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墻上貼著一張“小虎隊”的海報。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不同于陳靜身上的雪花膏味,是一種更清淡的香皂味。
這是哪兒?
我晃了晃沉重的腦袋,記憶的碎片開始慢慢拼接。
喝酒……喝多了……然后……
然后好像是張阿姨和陳靜扶我……
我掀開身上的薄被子,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著一條短褲,上身的T恤被脫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身邊傳來一陣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
借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晨光,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陳蘭。
她穿著一件睡衣,側(cè)身躺在我的身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我們倆,蓋著同一床被子。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炸了。
所有的醉意,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一直竄到天靈蓋。
這……這是怎么回事?
我為什么會和陳蘭睡在一張床上?
陳靜呢?她爸媽呢?
無數(shù)個問號在我腦子里瘋狂亂撞,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慌亂地尋找我的衣服。
我的動作驚醒了陳蘭。
她睜開眼,看到赤著上身的我,先是一愣,隨即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猛地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臉。
“你……你……”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恐懼。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的舌頭打了結(jié),語無倫次。
就在這時,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陳建國和張阿姨站在門口。
他們的表情,很奇怪。
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反而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和計謀得逞的詭異神情。
“哎喲,醒了?”張阿姨的語氣輕松得像是在問“吃早飯了嗎”。
她走進來,看了一眼床上用被子蒙著頭的陳蘭,又看了看手足無措的我,嘆了口氣,說:“小李啊,你看這事……鬧的。”
陳建國靠在門框上,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說:“年輕人,火氣旺,可以理解。”
我不是傻子。
到了這一步,如果再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那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這是一個圈套。
一個從我踏進這個家門開始,就已經(jīng)精心設(shè)計好的圈套。
那頓豐盛的晚宴是道具,那瓶劣質(zhì)的白酒是迷藥,他們一家人的熱情和審視,都是表演。
目的,就是現(xiàn)在這一幕。
我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憤怒像火山一樣爆發(fā)。
“你們……你們算計我!”我指著他們,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
“話不能這么說嘛,小李。”張阿姨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只是那笑容顯得無比虛偽和刺眼,“我們也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家兩個女兒好。”
“為了我好?”我氣得笑了,“為了我好,就把我灌醉,讓我和……和她……”
我看了看床上還在瑟瑟發(fā)抖的陳蘭,后面的話我說不出口。
這太荒唐了!太惡毒了!
“你和小蘭,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陳建國彈了彈煙灰,終于圖窮匕見,“我們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得對我們家小蘭負(fù)責(zé)。”
“負(fù)責(zé)?”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負(fù)什么責(zé)?我昨天晚上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
“誰信?”陳建國冷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還光著膀子。你說沒發(fā)生就沒發(fā)生?傳出去,我們家小蘭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她以后還怎么嫁人?”
“你們……”我氣得渾身發(fā)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明白了。
我徹底明白了。
他們壓根就沒看上我這個窮學(xué)生。他們嫌棄我的農(nóng)村出身,嫌棄我那個不確定的未來。
他們不想讓陳靜嫁給我。
但是,他們又看上了我“大學(xué)生”這個身份。在那個年代,大學(xué)生雖然暫時窮,但代表著潛力,代表著未來。
所以,他們設(shè)計了這么一出惡毒的戲。
毀掉我和陳靜,然后,把我綁在他們家另一艘船上——陳蘭。
為什么是陳蘭?
也許是因為陳蘭性格內(nèi)向,不如陳靜會來事。也許是因為他們想把更“優(yōu)秀”的陳靜,嫁給那個什么廠長的兒子,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
而我這個“潛力股”,就用來給陳蘭“兜底”。
好一招一石二鳥,好一個如意算盤!
“陳靜呢?我要見陳靜!”我嘶吼道。
“她去上班了。”張阿姨輕描淡寫地說,“這事,你就別找她了。她一個小姑娘,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還是她從一開始,就是這個計劃的參與者?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捅了進去。
昨天飯桌上,她那蒼白的臉色,那無奈的眼神,究竟是演戲,還是真的無能為力?
我已經(jīng)分不清了。
“我不會負(fù)責(zé)的。”我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你們這是陷害,是犯法的!”
“犯法?”陳建國笑了,笑聲里充滿了不屑和嘲諷,“你去告啊!你去派出所說,我們老兩口,把你一個大小伙子灌醉了,硬塞到我們自己女兒的床上?你看警察是信你,還是信我們?”
“你別忘了,這里是紅星廠,這片兒的人,我們都認(rèn)識。你一個外地來的學(xué)生,人微言輕,誰會幫你?”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我瞬間清醒了。
是的,我斗不過他們。
在這里,他們有人脈,有地利,他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
而我,除了那一腔無用的憤怒,什么都沒有。
“你們到底想怎么樣?”我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絕望。
“很簡單。”陳建國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碾滅,“你跟陳靜,斷了。然后,娶小蘭。”
“不可能!”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沒什么不可能的。”張阿姨走過來,語氣“和藹”得像是在勸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小李啊,你聽阿姨說。我們家小蘭,雖然沒她姐會說話,但人老實,本分,會過日子。你娶了她,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你叔叔在廠里,多少有點面子。等你畢業(yè)了,想辦法把你弄到我們廠里來,給你一個正式工的編制,分一套房子,這不比你去當(dāng)什么窮老師強?”
“城市戶口,鐵飯碗,老婆孩子熱炕頭。你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奮斗一輩子,不就圖這些嗎?現(xiàn)在,我們白送給你,多好的事啊。”
她描繪的藍圖,在當(dāng)時,對任何一個農(nóng)村青年來說,都有著致命的誘惑力。
但此刻,我只覺得惡心。
這哪里是“白送”,這分明是沾滿了毒藥的誘餌。
他們要的,不是一個女婿,是一個可以被他們拿捏、控制、利用的工具。
“我告訴你們,我就是回鄉(xiāng)下種一輩子地,也絕不會答應(yīng)你們!”我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你……”陳建國的臉色沉了下來。
就在這時,床上一直用被子蒙著頭的陳蘭,突然有了動靜。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掛著淚痕。
她沒有看我,而是死死地盯著她的父母。
“爸,媽,你們夠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雷,在小小的房間里炸響。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用這么大的聲音說話。
“小蘭,你胡說什么!這里沒你的事!”張阿姨厲聲喝道。
“怎么沒我的事!”陳蘭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你們問過我嗎?你們問過我愿不愿意嗎!”
“你們?yōu)榱私憬悖瑸榱四銈兊拿孀樱桶盐耶?dāng)成一個東西,一個可以隨便送出去的工具嗎?”
“我不是!我不是東西!我是一個人!”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著,把枕頭、書本,所有能抓到的東西,都朝著她的父母扔過去。
那是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怨恨和絕望的爆發(fā)。
在這個家里,她一直是被忽略的那個。姐姐陳靜漂亮、外向、成績好,是父母的驕傲。而她,內(nèi)向、普通,像姐姐身邊的一道影子。
所有的好東西,都是姐姐的。新衣服是姐姐的,父母的夸獎是姐姐的,連未來,他們都早早地為姐姐鋪好了路。
而她呢?她就像家里一件多余的舊家具,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被想起來。
比如,現(xiàn)在。
“反了!真是反了!”陳建國氣得渾身發(fā)抖,揚起手就要打下去。
我下意識地沖過去,擋在了陳蘭身前。
“別打她!這事跟她沒關(guān)系!”
陳建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我,又看了看我身后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兒,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眼神陰沉得可怕,“李衛(wèi),我記住你了。你今天走出這個門,以后就別想再回來!”
“我們走著瞧!”
我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我迅速地穿好衣服,沒有看任何人,徑直沖出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家。
我像一個逃兵一樣,在廠區(qū)里狂奔。
身后,似乎還傳來著張阿姨的叫罵聲和陳蘭的哭聲。
我不敢回頭。
我怕一回頭,就會被那張無形的大網(wǎng),重新拖回那個深淵。
我一路跑到長途汽車站,買了最早一班回省城的車票。
坐在顛簸的汽車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我的腦子依然一片混亂。
屈辱,憤怒,惡心,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為我自己,為陳靜,也為那個叫陳蘭的女孩。
我們,都成了她父母自私算計下的犧牲品。
回到學(xué)校,我大病了一場。
發(fā)燒,說胡話,整整三天三夜,人事不省。
室友們都嚇壞了,輪流照顧我,給我喂水喂藥。
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發(fā)生了什么。
太恥辱了。
我無法對任何人啟齒,自己差點被“設(shè)計”成別人的丈夫。
我和陳靜,就這么斷了。
她沒有來找我,沒有打過一個電話,沒有寫過一封信。
仿佛我們之間那兩年多的感情,那無數(shù)個花前月下的夜晚,都隨著那場荒唐的酒宴,煙消云散了。
有時候,我會在校園里遠遠地看到她。
她還是那么漂亮,穿著時髦的連衣裙,和一群同學(xué)有說有笑。
只是,她的笑容里,似乎總是藏著一絲我看不懂的落寞。
我們默契地避開對方,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我不知道她在那場陰謀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無辜的受害者?還是沉默的同謀?
或許,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毫無芥蒂地看著她的眼睛。
那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它改變了我。
我不再是那個單純、熱血、對未來充滿幻想的青年了。
我變得沉默,多疑,對人性充滿了戒備。
我開始瘋狂地學(xué)習(xí),拼命地想要抓住一些實在的東西,來填補內(nèi)心的空虛和不安全感。
大四那年,我以全系第一的成績,被保送讀了研究生。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
二零零零年,我已經(jīng)三十一歲。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留在了省城,進了一家報社,從一個跑腿的小記者,做到了部門副主任。
我結(jié)了婚,妻子是我報社的同事,一個溫柔善良的本地姑娘。我們買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生活平淡,卻也安穩(wěn)。
那段不堪的往事,被我塵封在記憶的最深處,幾乎快要忘記了。
直到那天,我去一個新建的開發(fā)區(qū)采訪,偶然遇到了一個老鄉(xiāng)。
他現(xiàn)在是一個小包工頭,手下帶著一幫人干裝修。
閑聊中,他提到了紅星機械廠。
“那個廠子啊,早不行了!五六年前就破產(chǎn)倒閉了,工人都下崗了。”
“是嗎?”我心里微微一動。
“可不是嘛!”老鄉(xiāng)感嘆道,“以前多牛氣啊,擠破頭都進不去。現(xiàn)在,嗨,家屬區(qū)都快成貧民窟了。”
“那你……認(rèn)識一個叫陳建國的人嗎?”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陳建國?車間主任那個?”老鄉(xiāng)想了想,“認(rèn)識啊!熟得很!他家閨女的事,當(dāng)年在廠里鬧得沸沸揚揚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家……出什么事了?”
“嗨,別提了!”老鄉(xiāng)點了一支煙,吐出一口濃霧,“他那個大女兒,叫陳靜吧?本來跟廠長兒子都快訂婚了,結(jié)果不知道怎么的,黃了。后來聽說嫁到外地去了,過得不怎么好,前兩年還離婚了,自己帶著個孩子,也沒回來。”
我默然。
“他兩口子啊,也是鉆牛角尖。當(dāng)年就是看不上那個農(nóng)村來的大學(xué)生男朋友,非要拆散人家,想攀高枝兒,結(jié)果呢,雞飛蛋打。”
老鄉(xiāng)的話,像一把錐子,刺穿著時間的迷霧,讓我看到了那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原來,她也曾反抗過。
只是,她的反抗,最終還是失敗了。
“那……他家小女兒呢?”我遲疑著,問出了那個一直藏在心底的名字,“陳蘭。”
“哦,你說小蘭啊。”老鄉(xiāng)的表情變得有些復(fù)雜,“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當(dāng)年她爸媽不是也想把她嫁給廠里一個誰嗎?她死活不同意,鬧了一場,直接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我愣住了。
“是啊!一個人跑到南方去了,聽說是去了深圳。剛開始幾年沒消息,她爸媽都快急瘋了。后來才斷斷續(xù)續(xù)聯(lián)系上,聽說在那邊吃了不老少的苦,洗過盤子,進過廠,后來自己學(xué)了服裝設(shè)計,開了個小作坊,現(xiàn)在好像還做得挺不錯的。”
“前年吧,她回來過一次。開著一輛挺漂亮的小轎車,把她爸媽都接去南方享福了。你說這事,巧不巧?當(dāng)初老兩口最不看好的閨女,結(jié)果最有出息。”
老鄉(xiāng)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瘦弱、沉默的女孩。
浮現(xiàn)出她在那間壓抑的小屋里,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不是東西!我是一個人!”
原來,她真的用自己的方式,掙脫了那個牢籠。
她走了一條最艱難,卻也最徹底的路。
我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才走到了今天。
但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那天采訪結(jié)束,回城的路上,我讓司機繞道,去了那個叫做紅星廠的地方。
廠區(qū)已經(jīng)荒廢了,巨大的廠房銹跡斑斑,墻上刷著“改革創(chuàng)新”的標(biāo)語,油漆已經(jīng)剝落。
家屬區(qū)也破敗不堪,曾經(jīng)熱鬧的筒子樓,如今死氣沉沉。
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那棟熟悉的紅磚樓。
那扇綠色的木門,油漆掉得更厲害了,上面貼著一張催繳水費的單子,已經(jīng)泛黃。
我站在樓下,抬頭仰望著那個小小的窗口。
陽光很好,照在窗戶的玻璃上,有些刺眼。
我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夏日的清晨,看到了一個驚慌失措的青年,和一個絕望哭泣的少女。
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
它能撫平傷痛,也能改變命運。
我們?nèi)齻€人,都被那場荒唐的陰謀,推向了各自不同的人生軌道。
陳靜,屈從于家庭的安排,最終卻落得一場空。
我,帶著傷疤和警惕,過上了安穩(wěn)卻也平庸的生活。
而那個最不起眼、最被忽視的陳蘭,卻爆發(fā)出最強大的生命力,活出了自己的天地。
誰能說得清,這到底是命運的捉弄,還是必然的結(jié)局?
我在樓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我掏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那個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
就讓它,永遠地留在過去吧。
我的車,駛離了這座蕭條的工業(yè)小城。
后視鏡里,那棟紅磚樓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個模糊的紅點。
我打開車窗,傍晚的風(fēng)吹進來,帶著一絲涼意。
收音機里,正在放一首老歌。
羅大佑在唱: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是啊。
它改變了我們所有人。
回到家,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兒子正在客廳里看動畫片。
“回來啦?快去洗手吃飯。”妻子笑著接過我的公文包。
“爸爸!”兒子看到我,歡快地?fù)淞诉^來。
我抱起他,在他肉嘟嘟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飯菜的香氣,兒子的笑聲,妻子的溫柔。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人間煙火。
平淡,真實,觸手可及。
吃飯的時候,妻子問我:“今天采訪順利嗎?看你好像有心事。”
我笑了笑,搖搖頭。
“沒什么,就是見了些老朋友,有點感慨。”
“哦。”妻子沒有追問,給我盛了一碗湯,“快喝吧,趁熱。”
我喝著湯,心里一片溫?zé)帷?/p>
是啊,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那些過去的恩怨、屈辱、不甘,在眼前的這份安穩(wěn)和幸福面前,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人,終究是要往前看的。
只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我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一九八九年的夏天。
想起那瓶辛辣的白酒,那個壓抑的飯局,和那個改變了我們所有人命運的清晨。
它就像我人生道路上一個丑陋的疤痕。
雖然已經(jīng)不再疼痛,但它會永遠在那里,提醒著我,人性的幽暗與復(fù)雜,命運的無常與吊詭。
也提醒著我,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選擇的權(quán)利。
因為,你走的每一步,都在塑造著你自己的未來。
就像陳蘭。
她用她的決絕,給了所有人一個響亮的耳光。
也給了我,無盡的……敬意。
作品聲明:個人觀點、僅供參考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