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此是何處?”
“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
“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
“故人是誰?”
“姑蘇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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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第九十八回,喚作“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紅樓夢后四十回續書,縱然賈母、王熙鳳等人的性情都大為改變,鳳姐想出的“調包計”更是讓人難以接受。
但是,它也并非無一可取之處,至少九十八回,“姑蘇林黛玉”這個句子就是極好的,讀后情思恍惚,黯然淚下。
二寶成婚之至,正是黛玉魂離之時。
寶玉本就病得癡迷,黛玉死后,一家人更瞞著寶玉,生怕他受刺激。
但寶釵“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是以她直接告訴寶玉,黛玉已死。
寶玉一著急暈死過去,魂魄卻縹縹緲緲的到了黃泉路上,遇到陰司鬼判,便有了文章開頭的對話。
短短幾句,讀來卻有撕心裂肺般的痛。
縱觀整部紅樓,寶玉從來沒有連名帶姓地當面稱呼過林黛玉!
黛玉初進府,兩人初相見,寶玉問妹妹尊名,又問表字,黛玉說“無字”。
寶玉便送了黛玉一個表字“顰顰”,還說出典故:
“《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甚美?”
后面相處時間長了,他都是“妹妹”、“好妹妹”這樣稱呼黛玉,一旦惹到黛玉生氣了,更是說上千百句的“好妹妹”來哄。
他們鬧矛盾時,寶玉也只是當面用“姑娘”來尊稱黛玉:
“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干干凈凈收著,等了姑娘到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
就算是彼此在生氣,他和她的互動一天是充滿情趣。
而寶玉一個人獨自想著黛玉時,心中則用“顰兒”或“林妹妹”呼之。
比如“椿齡畫薔癡及局外”那回,寶玉看到齡官拿簪子寫“薔”字,下雨了也不曉得。
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
又如第二十八回看到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就暗暗想到:
“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可以摸一摸……”
而在一些比較正式的場合或者面對下人時,他會稱她為“林姑娘”。如湘云勸他獨圣賢書那回,寶玉維護黛玉時說: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他何曾說過林黛玉這樣冷冰冰的話語?他對黛玉從來都是一腔柔情蜜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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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面對陰司鬼判時,所有的情意和溫存都必須拋開了。
要想查到“故人”的名簿,必須得提供準確的信息。因此,唯有以出生地“姑蘇”再加上姓名“林黛玉”這樣的信息,才能便于尋訪故人。
“姑蘇林黛玉”,此句一出,不但讀者心中一痛,估計寶玉此時也明白了:原來林妹妹真的已經香消玉殞,不在人世了。
那個從小一起長大,耳鬢廝磨,最了解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林妹妹已經離開了。
香魂一縷隨風散, 愁緒三更入夢遙!
自己就算是千般追尋,萬般尋找,也是找不到了: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晴雯死的時候,寶玉曾寫了精采絕艷的《芙蓉女兒誄》。
黛玉死后,寶玉為黛玉寫的祭文會不會更加情深義重、超越古今?
其實黛玉死后,寶玉是一個字也寫不出的,人在痛到極致的情況下,甚至連話都不會說了,哪里還會有心思去寫什么。
——能夠寫出來的都不算是最痛。
晴雯再好,也只是一個丫頭,他可以寵可以愛,但也并非不可替代。
可是黛玉在他心里,是一起長大的情分,是彼此分享秘密的知己,是一句“你放心”定下的情緣,是他早已認定的唯一的妻子。
失去她,是他人生無法承受之痛!
黃泉路遠,生死相隔。
他該到何處去尋找他的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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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失去就真的永遠也無法再觸及了。
納蘭容若說,“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是啊,有些平平常常的場景,溫馨恬淡,閑適從容,以為一輩子都可以這樣。
然而,潮來潮去,日升月落,突然在某月某天,那些真實的人物卻沒有了。
芳草萋萋,樓臺如故。物是人非事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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