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正在茶莊后院的倉庫里清點剛到的一批普洱。茶葉的清香和倉庫里陳年的木香混在一起,本應是讓人心靜的,可我看著賬本上越來越難看的數字,眉頭鎖得死緊。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我看了一眼陌生號碼,本不想接,但想到可能是哪個客戶,還是按了接聽。
“喂,您好,哪位?”
“請問是林墨先生嗎?”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男聲,背景里有隱約的海浪聲。
“是我,您是哪位?”
“林先生您好,我是‘明珠號’游輪會務部的小周。關于您預訂的三十桌壽宴,時間定在下周六,想跟您確認一下菜單和最終的結款事宜。按照合同,您還有二十八萬六千元的尾款需要在宴會前三天付清。”
我手里的記賬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什么壽宴?什么游輪?”
“就是為您父親林建國先生八十大壽預訂的壽宴啊,”對方語氣依然專業,“您半年前就預訂了,合同、定金收據都在我們這兒。預訂人信息是您的名字、身份證和手機號,不會錯的。”
我腦子一片空白,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父親八十大壽?
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才八十。況且,就算真要做壽,我也絕不會選在游輪上——父親有嚴重的暈船癥,連公園里的腳踏船都不敢坐。
“你們肯定搞錯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從來沒有預訂過什么游輪壽宴。”
“可是林先生,”對方似乎有些為難,“您的堂哥林峰先生上周還來確認過細節,說您全權委托他辦理……”
林峰。
我那個在區稅務局當了個小科長的堂哥。
也是我大伯的兒子。
握著手機的手開始發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像沸騰的水,一下子沖到了頭頂。
“等等,你說誰?林峰?”
“是的,林峰先生。他說是您的堂哥,您因為生意忙,讓他幫忙操辦。他還特意交代,賬單和確認事宜都直接聯系您本人。”
我深吸一口氣,倉庫里陳年普洱的醇厚香氣此刻聞起來卻格外刺鼻。
“我知道了,”我說,“這件事我會核實,晚點再聯系你們。”
掛斷電話,我站在原地足足五分鐘。倉庫里昏暗的燈光下,浮塵在空氣中緩慢飄動,每一粒都像是我腦子里紛亂的思緒。
最后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大伯家那邊,最近有跟你提過什么嗎?”
父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后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比平時蒼老許多。
“你知道了?唉,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大伯前天打電話來,說林峰下周六在‘明珠號’游輪上給他爸,也就是你大伯,辦八十大壽。請了一些‘有頭有臉’的親戚朋友。他說……說我們家人少,就不麻煩我們了。”
我聽見母親在電話那頭小聲抱怨的聲音:“什么叫不麻煩?他們就是看不起我們開茶莊的……”
“爸,我知道了。”我打斷父親的話,“你們別管了,這件事我來處理。”
掛了電話,我靠在堆滿茶葉的木箱上,閉上眼睛。
林峰。
我堂哥。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在弄堂里踢球,一起挨過爺爺的訓。但一切從十年前開始變了。那時我辭去穩定的工作,開了這家“墨香茶莊”,而他考上了公務員,一路順風順水。
起初他還只是偶爾在我面前顯擺他的“鐵飯碗”,后來娶了副局長的女兒,買了市中心的學區房,說話的語氣就徹底變了。
“阿墨啊,你這茶莊能賺幾個錢?整天跟這些樹葉打交道,有啥出息?”
“你看我,雖然工資不高,但福利好,穩定啊。你這今天賺明天賠的,不是長久之計。”
“聽說你最近想擴張?別折騰了,安分點吧。”
這些話,我聽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去年春節,全家聚會。林峰當著所有親戚的面,拍著胸脯說:“我老丈人說了,等我副科轉正,就給我弄個實權位置。到時候大家有什么事,盡管開口!”
說完,他特意看向我:“阿墨,你那茶莊要不要辦個減免稅?等我轉正了,幫你說句話。”
我當時就笑了:“哥,不用了,我正規經營,該交的稅一分不會少。”
他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從那以后,兩家關系徹底僵了。只是我沒想到,他會用這么下作的手段來報復我。
用我的名字、我的信息,在游輪上預訂三十桌壽宴,二十八萬多的賬單。
這是要把我和我的茶莊往死里整。
我拿出手機,翻到家庭微信群。果然,五天前,一張豪華游輪的電子邀請函靜悄悄地躺在那里,沒有一句解釋,也沒有一個單獨的@。
只是堂而皇之地宣告:林家大伯八十大壽,誠邀諸位親朋,于“明珠號”游輪共襄盛舉。
下面跟著一連串的“恭喜”“一定到”“峰哥有心了”。
而我和我的父母,就像不存在一樣。
我點開那張邀請函,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主辦人林峰,壽星林建國(我大伯),時間下周六,地點“明珠號”游輪三層宴會廳。
和我剛剛接到的電話,嚴絲合縫。
這不是惡作劇。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陷害。
我妻子蘇晴從前面店面走進來,看到我的臉色,嚇了一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蘇晴愣在原地,漂亮的杏眼睜得老大,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他們怎么能這么無恥!”
她走到我身邊,握住我冰涼的手:“你打算怎么辦?報警?”
“報警沒用,”我搖頭,“預訂用的是我的信息,定金也肯定是用我的名義交的。除非我能證明簽名是偽造的,或者有證據表明是林峰操作的。但這需要時間,而下周六就要付款。”
“二十八萬……”蘇晴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們賬上所有流動資金加起來也就十五萬,還要付下個月的貨款和租金。”
我知道。
我比誰都清楚。
這間茶莊是我十年的心血,從一間二十平米的小鋪面,做到現在的前店后倉,還計劃明年開分店。但今年市場不好,高端茶葉銷量下滑,我已經在咬牙堅持。
這二十八萬要是付出去,茶莊立刻就得關門大吉。
到那時,林峰會怎么在親戚面前說我?
“看吧,我早就說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好高騖遠,活該。”
“還好當初沒幫他,不然這錢就打水漂了。”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副嘴臉。
蘇晴靠在我肩上,聲音很輕:“要不……我們去找大伯談談?畢竟是親戚,不至于……”
“不至于?”我苦笑,“晴晴,你覺得這個局是誰設的?沒有大伯的默許甚至支持,林峰敢這么干?他們早就把我們當外人了。”
倉庫里陷入沉默,只有外面街道隱約傳來的車流聲。
許久,我站直身體,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要去一趟大伯家。”
“現在?”蘇晴擔憂地看著我,“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我搖頭,“這件事,我得自己解決。”
大伯家住在城東的高檔小區,是我堂嫂娘家的房子。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層,裝修得金碧輝煌。
開門的是堂嫂李悅,看到是我,臉上立刻掛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喲,阿墨啊,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快進來。”
她故意大聲說,讓屋里的人都能聽見。
客廳里,大伯、大伯母和林峰都在。茶幾上擺著進口水果和精致的茶點,電視里正放著財經新聞。
林峰蹺著二郎腿坐在真皮沙發上,看見我,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抬了抬下巴。
“阿墨來了?坐。”
那語氣,像在招呼一個上門推銷的。
大伯倒是還算客氣:“阿墨啊,難得來,喝茶。”
我沒坐,只是站在客廳中央,看著這一家人。
“大伯,堂哥,”我開門見山,“‘明珠號’游輪的壽宴,是怎么回事?”
林峰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裝出一副茫然的樣子:“什么壽宴?哦,你說我爸八十大壽那個?怎么了?”
“為什么預訂人是我?為什么賬單打到我這里?”我盯著他的眼睛。
林峰攤攤手:“這我哪知道?是不是搞錯了?現在個人信息泄露很嚴重的。”
“是嗎?”我笑了,“那為什么酒店說,上周你去確認細節時,說是我全權委托你辦理的?”
客廳里的空氣凝固了。
大伯母的臉色變了變,大伯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只有林峰,依然鎮定自若,甚至還露出一點委屈的表情。
“阿墨,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幫你大伯辦壽宴,你還懷疑我?我們是親戚,我能害你嗎?”
“親戚?”我重復這個詞,覺得無比諷刺,“堂哥,既然是親戚,為什么壽宴不請我家?”
林峰的表情終于繃不住了,他放下二郎腿,坐直身體,語氣也變得生硬。
“阿墨,不是不請你們,是這次請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們家……來了也不自在。況且,游輪上一桌要九千八,三十桌下來快三十萬,請你們一家人,這成本……”
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我們配不上他的宴會。
我們家窮,我們丟人。
我點點頭,慢慢走到他對面的沙發坐下。
“所以,你就用我的名字訂了宴席,讓我來付這三十萬。然后,你和你請的那些‘有頭有臉’的客人,在我付錢的宴會上,給你爸祝壽。是這個意思嗎?”
林峰的臉色徹底黑了。
“你胡說什么!誰用你名字了!你有證據嗎!”
“證據?”我平靜地看著他,“堂哥,你覺得酒店那邊沒有監控?沒有簽字記錄?你覺得我查不到定金是從哪個賬戶轉出去的?”
其實我查不到,至少現在查不到。
但我賭他心虛。
果然,林峰的眼神閃了一下。
大伯這時終于開口了,語氣是長輩式的“公道”。
“阿墨啊,都是一家人,不要鬧得這么難看。也許真的是酒店搞錯了,讓你峰哥去解釋一下就行了。至于壽宴,你們家想來就來吧,加幾把椅子的事。”
施舍。
赤裸裸的施舍。
我笑了,從沙發上站起來。
“大伯,壽宴,我會去的。不僅會去,我還會送一份大禮。”
我看著林峰,一字一句地說:“那三十桌壽宴,既然是用我的名字訂的,那就是我的。尾款,我來付。”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峰瞪大了眼睛,大伯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灑了出來。
“阿墨,你瘋了?”林峰脫口而出,“那可是二十八萬六!你那破茶莊賠得起嗎?”
“賠不賠得起,是我的事。”我語氣平靜,“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林峰警惕地看著我。
“壽宴既然是我付的錢,那請什么人,怎么安排,就由我說了算。”我環視客廳里的每一個人,“你們沒意見吧?”
林峰猛地站起來:“陳墨!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簡單,”我也站起來,和他面對面,“你爸的八十大壽,在‘明珠號’三層宴會廳辦。我呢,在同一天,同一艘游輪,四層觀景廳,也辦一場宴會。你請你的‘有頭有臉’,我請我的‘三教九流’。咱們看看,誰的場子更熱鬧,誰的情分,更值錢。”
大伯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顫抖著手指著我:“你、你這是要打我們林家的臉啊!”
“大伯,”我看著他,語氣冷了下來,“臉不是別人打的,是自己丟的。你們不把我當親戚,我何必把你們當長輩?”
說完,我不再理會這一屋子人精彩紛呈的表情,轉身離開。
走出小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深秋的風帶著寒意,刮在臉上有些疼。
我拿出手機,給蘇晴打電話。
“晴晴,把咱們那輛SUV掛到二手市場,越快越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蘇晴堅定的聲音:“好。我支持你。”
“還有,”我補充,“幫我聯系所有能聯系到的人。老顧客、茶葉供應商、茶藝協會的朋友、我爸的老同事、我媽廣場舞隊的阿姨……只要是跟我們有過交情的,都請。”
“理由呢?”
“理由就是,”我看著遠處亮起的萬家燈火,慢慢地說,“我林墨,要辦一場感謝宴。感謝這些年,所有幫過我、信過我、看得起我的人。”
回到家,父母已經知道了事情經過。母親坐在沙發上抹眼淚,父親則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阿墨,非鬧到這個地步嗎?”父親聲音沙啞,“畢竟是你大伯,是你堂哥。”
“爸,”我在他對面坐下,“如果我們這次忍了,下次呢?下下次呢?他們會變本加厲,直到把我們踩到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父親不說話,只是狠狠地抽著煙。
母親抬起頭,眼睛紅腫:“可是二十八萬……咱們家哪有那么多錢?茶莊還要周轉……”
“媽,錢沒了可以再賺,”我握住她的手,“但骨氣沒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咱們家這些年,就是因為太忍讓,太顧及親戚情分,才被人欺負到這個地步。”
蘇晴從房間里拿出一個存折,放在茶幾上。
“我這里還有八萬,是準備明年孩子上學用的。先拿去用。”
我看著存折,喉嚨有些發哽。
我們沒有孩子。蘇晴三年前懷孕,五個月時胎停了,醫生說她很難再懷上。這八萬,是她一點點攢下來,想去做試管嬰兒的。
“晴晴,這錢……”
“別說了,”她打斷我,眼圈也紅了,“錢可以再攢,但這口氣,必須爭。我不想以后我們的孩子出生在一個被人看不起的家庭。”
那一晚,我們一家人坐在客廳里,商量到深夜。
第二天,我開始行動。
第一站,“明珠號”游輪會務部。
接待我的還是電話里那個小周,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知道我的來意后,他表情有些復雜。
“林先生,您確定要這么做?這可不是小數目。”
“我確定,”我點頭,“但我有幾個要求。”
“您說。”
“第一,宴會地點從三層換到四層觀景廳。第二,菜單我要重新定,不要九千八的標準,改成六千八。第三,所有流程、布置、音樂,全部按我的要求來。”
小周在電腦上操作著,有些為難:“林先生,四層觀景廳比三層宴會廳貴,差價可能要補……”
“補多少?”
“大概……四萬。”
我閉了閉眼:“可以。”
刷完卡,二十八萬六加上四萬差價,三十二萬六從我賬戶里劃走。
看著POS機吐出的簽購單,我的手在微微發抖。
這是我的全部家當。
蘇晴的八萬,賣車的十二萬,茶莊賬上僅有的十萬,再加上我找兩個鐵哥們借的兩萬。
一筆,清零。
小周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敬佩。
“林先生,您是我見過最有血性的人。”
我苦笑:“不是血性,是沒退路了。”
從游輪公司出來,我開始打電話。
第一個打給老顧客周伯伯。他是退休教授,喝了我七年的茶,是我最忠實的客戶之一。
“周伯伯,我是墨香茶莊的小林。下周六我在‘明珠號’游輪上辦個小聚會,想感謝您這些年對茶莊的支持,您一定要來賞光。”
周伯伯在電話那頭笑:“小林啊,你這孩子太客氣。不過我下周六還真有空,一定去!”
第二個打給茶葉供應商老趙。我們合作五年,他從沒催過我一次貨款。
“趙哥,下周六兄弟我在‘明珠號’上擺了幾桌,請您一定來。沒別的事,就是感謝您這些年對我的信任和支持。”
老趙爽快得很:“墨啊,你開口了我能不去嗎?放心,我帶兩瓶好酒去!”
第三個打給茶藝協會的劉老師。我剛開業時,她免費來給我捧場,表演了三場茶藝。
“劉老師,我是林墨。下周六想請您到‘明珠號’上坐坐,順便想請您帶幾位茶藝師朋友,幫我撐撐場面。”
劉老師一口答應:“阿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帶六個徒弟過去,給你好好展示一下。”
一個接一個,我打了整整兩天電話。
名單上有我的小學班主任,那個在我父母下崗時,偷偷替我交學費的老師。
有隔壁街修自行車的老孫,我創業第一天,他推著車給我送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說“孩子,吃飽了才有力氣闖”。
有茶葉市場里掃地的大媽,我店面裝修時,她天天給我送水,說“小伙子,好好干,大媽看好你”。
還有那些可能只在我店里買過一兩次茶,卻愿意跟我聊上半天的普通人。
他們都不是什么“有頭有臉”的人物。
但他們真實,溫暖,有情義。
到第三天,三十桌已經不夠了。
小周打電話來,語氣有點慌:“林先生,您那邊到底請了多少人?現在已經超了五桌了。”
“盡量安排,”我說,“加桌的錢,我照付。”
第五天,蘇晴拿著最終名單來找我,眼圈紅紅的。
“阿墨,你知道我們請了多少人嗎?”
“多少?”
“四十二桌。”她聲音哽咽,“很多人聽說你的事,主動說要來。王阿姨你還記得嗎?那個退休的街道主任,她說要帶整個老年合唱團來給你捧場。還有陳叔叔,他要帶他們騎行隊的二十幾個人來……”
我接過名單,厚厚一沓,上面寫滿了名字。
有的我認識,有的我只見過一兩次。
但此刻,每一個名字都沉甸甸的。
父親走進來,遞給我一個信封。
“這是我跟你媽的一點心意,五萬。你大伯那邊……我們不想去了。”
我打開信封,里面是厚厚的現金,有些舊,一看就是攢了很久。
“爸……”
“別說了,”父親拍拍我的肩,“我跟你媽想明白了。什么親戚不親戚的,真心待我們的才是親人。你大伯那邊……以后就當普通親戚走吧。”
母親也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條嶄新的領帶。
“阿墨,周六戴上這個。咱們就算輸,也要輸得體面。”
我接過領帶,深藍色,帶著暗紋,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媽,我們不會輸。”
周六,天氣出乎意料地好。
深秋的陽光明媚但不刺眼,天空是那種澄澈的湛藍。
“明珠號”游輪停靠在江邊碼頭,白色的船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確實氣派。
我和蘇晴九點就到了。我穿著那套結婚時定做的西裝,蘇晴一襲深紫色長裙,優雅得體。我們看起來不像去赴宴,倒像是去參加什么高端酒會。
碼頭已經熱鬧起來。游輪入口處立著兩塊巨大的指示牌:
“林建國先生八十大壽壽宴,三層宴會廳,主辦人:林峰”
“林墨先生感恩答謝宴,四層觀景廳,主辦人:林墨”
兩塊牌子并排而立,對比鮮明。
已經到的賓客看著牌子,竊竊私語。
“喲,這林家兩兄弟打擂臺啊?”
“聽說堂哥做壽沒請堂弟,堂弟自己辦了一場。”
“有意思,今天有戲看了。”
林峰一家人來得也很早。他們一行七八個人,個個衣著光鮮。林峰穿著定制的西裝,堂嫂李悅一身名牌,連他們十歲的兒子都穿著小西裝打著領結。
看到我,林峰的臉色瞬間陰沉,但很快換上虛偽的笑容。
“阿墨,還真來了?我以為你開玩笑呢。”
“堂哥說笑了,”我也笑,“這么大的事,怎么能開玩笑。”
我特意看了一眼大伯。老人家穿著喜慶的唐裝,但臉色并不好看,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聽說你在四層也辦了場?”林峰壓低聲音,帶著嘲諷,“請了些什么人啊?別都是些茶農、小販吧?”
“堂哥放心,”我依然保持著微笑,“我請的,都是些有情有義的人。不像有些人,請的盡是些有頭有臉的……勢利眼。”
林峰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想發作,卻被堂嫂拉住了。
“峰,別跟他一般見識,咱們的客人快到了。”
果然,很快就有客人來了。
第一個來的是區工商局的副局長,林峰的岳父。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挺著啤酒肚,官威十足。
接著是稅務局的一些同事,還有其他一些看起來像公務員的人。
林峰忙著迎客,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得意的笑容,不時朝我這邊瞥一眼,眼神里滿是挑釁。
我的客人也陸續到了。
第一個來的是周伯伯,他穿著一身中山裝,精神矍鑠。
“小林啊,你這排場不小啊。”他握著我的手,用力搖了搖,“今天我給你帶了幾個老朋友,都是愛茶之人,你們好好聊聊。”
接著是老趙,扛著一箱茅臺就來了。
“墨啊,今天不醉不歸!”
劉老師帶著六個茶藝師,個個穿著素雅的茶人服,一出現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然后是王阿姨和她的老年合唱團,三十多個叔叔阿姨,穿著統一的紅色演出服,熱熱鬧鬧地上了船。
陳叔叔的騎行隊,二十幾個中年人穿著專業的騎行服,雖然與游輪的場合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們爽朗的笑聲感染了所有人。
修車的老孫穿著他最干凈的一套工裝,有點拘謹,我親自過去接他。
掃地大媽被兒女攙扶著,看見我就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大媽就知道你會有出息。”
碼頭上的場面漸漸變得有趣起來。
一邊是西裝革履、表情嚴肅的公務員和他們的家屬。
一邊是形形色色、笑容滿面的普通人。
兩邊人互相打量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張力。
十點半,客人差不多到齊了。
林峰那邊,三十桌坐得七七八八,但明顯有些空位。
我這邊,四十二桌全滿,還有幾個人站著,小周正緊急加桌。
林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更讓他難堪的是,他請的客人里,有幾個居然跑到我這邊來打招呼。
“林老板,沒想到您今天也在這兒辦宴啊!早知道就帶兩份禮了!”
說這話的是茶葉市場管理處的主任,是我的客戶,也是林峰岳父的下屬。
林峰的岳父看到這一幕,臉都綠了。
十一點,壽宴正式開始。
三層宴會廳里,司儀說著千篇一律的祝壽詞,賓客們禮節性地鼓掌,氣氛客氣而疏離。
四層觀景廳,我拿著話筒,站在臨時搭建的小舞臺上。
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我忽然有些哽咽。
“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姐妹,朋友們,”我開口,聲音有點抖,“今天請大家來,沒別的事,就是想當面說聲謝謝。”
“謝謝周伯伯,七年來每周都來我的小店坐坐,風雨無阻。”
“謝謝趙哥,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一句話沒說就給我賒了半年的貨。”
“謝謝劉老師,在我開業第一天,免費幫我撐場子。”
“謝謝王阿姨,那年我父親住院,您天天熬湯送到醫院。”
“謝謝孫叔,我創業第一天那碗餃子,我記了一輩子。”
“謝謝在座的每一位,謝謝你們在我人生路上,給過的每一份溫暖,每一份信任,每一份支持。”
“今天這頓飯,是我林墨的一點心意。菜可能不貴,酒可能不好,但情義是真的。”
“我敬大家!”
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臺下,不知道誰先鼓起了掌。
接著,掌聲如潮水般響起,久久不息。
許多人的眼睛都紅了。
王阿姨站起來,大聲說:“小林,阿姨也敬你!你是好孩子,有情有義!”
“對!林老板是實在人!”老趙也站起來。
“我們支持你!”
“以后常來我們合唱團玩!”
氣氛徹底熱了起來。
相比之下,三層的氣氛就冷清多了。雖然有專業的司儀,有昂貴的菜品,但總感覺少了點什么。
宴席過半,我帶著蘇晴,端著一杯茶,來到三層。
林峰正在挨桌敬酒,看到我,臉色一僵。
“阿墨,你來干什么?”
“來給大伯祝壽啊,”我笑著走向主桌,“大伯,侄兒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大伯的表情復雜,接過我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堂嫂在旁邊冷言冷語:“喲,還知道來祝壽啊?還以為你眼里沒長輩了呢。”
我沒理她,而是環視宴會廳。
然后我提高了聲音:
“各位,今天是我大伯八十大壽,本來應該高高興興的。但有些事,我得說明白。”
宴會廳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我。
“這場壽宴,三十桌,二十八萬六,是用我的名字、我的信息預訂的。錢,我已經付了。”
一片嘩然。
林峰的臉色瞬間慘白。
“不過,請大家放心吃好喝好,”我繼續說,“這錢,我付得心甘情愿。畢竟,大伯是我父親的哥哥,是我的長輩。晚輩給長輩盡孝,天經地義。”
“只是,”我話鋒一轉,看向林峰,“堂哥,下次想給大伯辦壽宴,請用你自己的名字。親戚之間,還是坦誠點好。”
說完,我放下茶杯,對主桌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身后,死一般的寂靜。
然后,我聽到林峰岳父壓抑著怒氣的低吼:“林峰!這是怎么回事!”
回到四層,氣氛正達到高潮。
王阿姨的合唱團正在表演《相親相愛一家人》,叔叔阿姨們雖然年紀大了,但唱得真摯動人。
許多人都跟著哼唱。
陽光透過觀景廳的巨大落地窗灑進來,江面上的波光粼粼反射在每個人臉上。
那一刻,我看著這滿廳的人,看著父母欣慰的笑容,看著蘇晴眼中的淚光,忽然覺得,那三十二萬六,花得太值了。
宴席快結束時,小周悄悄找到我。
“林先生,有件事得告訴您。”
“你說。”
“剛才三層有幾個客人,悄悄把禮金送到我們這里,說讓轉交給您。”他遞給我幾個紅包,“他們說……這壽宴既然是您付的錢,禮金就該您收。”
我愣住了。
打開紅包,里面是現金,每個紅包里都有一張紙條。
“林老板,一點心意,請收下。”
“今日方知何為真情,何為假意。聊表心意,望勿推辭。”
“您是有情有義之人,祝您生意興隆。”
我數了數,一共八個紅包,加起來正好四萬六。
不多,但意義非凡。
小周又說:“還有,我們經理說了,您今天的情況特殊,那四萬的差價,我們退給您一半。他說……他敬佩您的為人。”
我握著那些紅包,久久說不出話。
宴席結束,客人們陸續離開。
許多人拉著我的手,說了很多暖心的話。
周伯伯說:“小林,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劉老師說:“阿墨,下個月協會有個茶文化推廣活動,我想推薦你做主講人。”
老趙直接摟著我的肩:“兄弟,下批貨我給你最低價,賬期再延長三個月。”
碼頭邊,夕陽西下,江面被染成金紅色。
我們一家人最后離開游輪。
走到碼頭時,看到林峰一家人正在等車。
氣氛尷尬。
堂嫂故意別過臉去。
林峰低頭玩手機。
只有大伯,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
“阿墨,”他開口,聲音蒼老了許多,“今天……謝謝你。”
我點點頭:“大伯,祝您健康長壽。”
“那錢……”他欲言又止。
“錢的事就別提了,”我說,“就當我給您的壽禮。不過大伯,親戚之間,情分比面子重要。您說呢?”
大伯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車來了,他們一家上了車,絕塵而去。
父親看著車消失的方向,輕輕說了句:“這親戚,怕是走到頭了。”
母親挽住父親的手臂:“走到頭就走到底吧。咱們有咱們的日子要過。”
回家路上,蘇晴靠在我肩上,輕聲說:“今天花了那么多錢,心疼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
“不心疼。錢能再賺,但今天看到的、感受到的,是錢買不到的。”
“可是茶莊接下來怎么辦?資金鏈……”
“總會有辦法的,”我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今天來了那么多朋友,他們都是資源,都是機會。況且……”
我握緊蘇晴的手。
“我們有彼此,有爸媽,有這么多真朋友。還怕什么呢?”
一周后,茶莊的生意意外地好了起來。
那天游輪上的客人,很多都成了我的忠實客戶,還介紹朋友來。
周伯伯帶來了他茶友會的二十幾個會員,一次性買了十幾斤高端普洱。
劉老師邀請我去茶藝協會講課,一場課下來,又多了幾十個潛在客戶。
最讓我感動的是,有一天,修車的老孫拎著一個舊布包來找我。
“孩子,這個你拿著。”
布包里是五萬塊錢,舊舊的,有零有整。
“孫叔,這……”
“我聽說你生意缺錢,”老孫憨厚地笑,“這是我這些年攢的,你先用著,不急還。”
我推辭不掉,只好收下,鄭重地寫了借據。
三個月后,茶莊的生意不僅恢復了,還比之前好了三成。
我不僅還清了所有借款,還有余力開始籌備分店。
春節前,家庭聚會。
這次是大姑組織的,在普通飯店,沒去游輪。
林峰一家也來了,但明顯低調了許多。林峰不怎么說話,堂嫂也不再炫耀她的名牌包。
席間,大姑提起游輪壽宴的事,半開玩笑地說:“阿墨現在可厲害了,一場宴會請了四十幾桌,比有些人的婚禮還熱鬧。”
林峰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
“各位長輩,兄弟姐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咱們是一家人,以后有話直說,有事互幫。這杯酒,我敬大家。”
我看向林峰。
他猶豫了一下,也端起酒杯,站了起來。
兩只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
清脆的響聲,像是一個句號,也像是一個新的開始。
離開飯店時,外面下起了小雪。
蘇晴挽著我的手,輕聲說:“你看,下雪了。”
我抬頭,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在路燈下晶瑩剔透。
“是啊,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
來年,應該會是個好年景。
至少我相信,只要人立得正,走得直,有情有義,這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就像茶葉,總要經過揉捻、烘炒、沉淀,才能散發出最醇厚的香氣。
人生,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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