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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鬧的重慶街頭,一個半頭白發、身材矮小的女人背著一朵一兩米高的泡沫蘑菇,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上坎。蘑菇太大了,幾乎蓋過她的身體,不時引人側目。
她背著背簍,把人們不要的垃圾一點點帶回去——霓虹燈招牌、椅子、木棍、彩色袋子、玩偶、泡沫恐龍蛋、塑料模特、奄奄一息的盆栽……一個個被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插在合適的地方。日久天長,這個位于十八梯城中村的旮旯變成了一座奇特的花園。
2013年,在十八梯拆遷改造前夕,這些年經常在十八梯拍攝的紀錄片導演潘志琪遇到了胡阿姨。經過8年的拍攝,有了《胡阿姨的花園》這部紀錄片。潘志琪說,也許可以把它看作一部關于“活著”的電影: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人應該如何自處?在看完影片后,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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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于今年10月23日與觀眾見面。(圖/《胡阿姨的花園》紀錄片海報)
2024年,這部紀錄片獲得了第26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紀錄片獎。今年,這部片子終于和觀眾見面。我們很少能在影院大銀幕上看到這樣的女性形象,她讓我想起許多人:堂吉訶德、幸福的拉扎羅、移山的愚公……但想到她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這種感覺則更有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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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拿著金爵獎獎杯。(圖/受訪者供圖)
十八梯藝術家
2010年,因為一個影展,潘志琪第一次去重慶的十八梯。這個像棚戶區一樣的地方,破敗中有濃濃的市井煙火氣。站在十八梯向周圍望去,一街之隔的解放碑霓虹燈閃爍,以現代化的面貌昭示著一座城市的革新。
在水路交通繁榮的時代,十八梯曾經是這座城市的中心。改革開放后,水路交通迭代到公路交通,隨著經濟轉型,城市中心位移,這個昔日的“CBD”就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地方,人群就這樣被劃分了。
十八梯低廉的居住成本,吸引了新一輪的農村遷徙者。有當“棒棒”(搬運工)討生活的、有江湖術士、有賣燒餅的、有修腳的,甚至有性工作者。與之僅有一街之隔的解放碑,成了重慶新的中心,高樓大廈拔地而起。
當時在重慶,潘志琪聽說,十八梯馬上就要拆遷改造了。五年后這個地方會變成什么樣子?這里的人會去哪里?他們是城市的建設者,也是時代列車上的一員,幾年后他們的生活會怎么樣?
潘志琪開始了調研,拍老茶館、拍即將消失的錄像廳、拍老中醫,但這些事物似乎都還停留在原來的時空。某種程度上,這些素材代表了上一個經濟模式下的生活形態,看起來就像電視臺播的專題片,帶著懷舊的色彩。潘志琪覺得這樣下去不對,他想探討的是在經濟模式的變化中,抑或在消費文化的背景下,人是如何被重新塑造,然后融入當下的。
直到2013年,他偶然間在十八梯遇到了一個“花園”:危房林立的一角,裝飾著許多廢棄品,破爛中又有一種絢麗,似乎有自覺的審美意識。他走進去后發現這竟然是一個旅館。旅館的主人是一位姓胡的阿姨,全名叫胡光榮,當時已經7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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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阿姨在她的旅館前。/(圖/受訪者供圖)
潘志琪直覺她有點特別。“跟她交流的時候,會覺得她內心不一樣,特別陽光。”
她的生活穿越兩個空間:白天,她會背著背簍去解放碑,把那些被現代消費文明丟棄的東西當成寶貝撿回來;晚上,在十八梯的角落,她用這些消費世界的廢棄物重新建構起了自己的世界。
隨著了解的加深,潘志琪知道了她過去的一些事情。20世紀八九十年代,胡阿姨曾經是一名出納,直到有一次幫人做擔保簽了一筆錢,從此背上了一筆幾十萬元的債務,后來又經歷了離婚、下崗。這么看,“她其實是一個藝術家,她的花園就是她潛意識中基于自己生活的一種藝術上的表達”。
2003年,胡阿姨在十八梯租了一個地方,開起了這個小旅館。一晚的房費一開始是兩元,后來漲到三元。總有一些走投無路的人住進來,被她的旅館接納。
旅館接受賒賬,甚至當有住客向老太太借錢時,她也慷慨解囊——雖然很多時候,這些錢似乎沒有希望拿回。慢慢地,大家會發現,她開旅館,好像不那么在乎“錢”。她把前來住房的人當作干兒子、干女兒,她不曉得扛著攝像機的潘志琪是來做什么的,只是喜悅地接納了這樣的遇見,然后繼續打造她心目中的“園門山莊”。
“小潘再次來到我們的園門山莊,美麗的家,可愛的地方。真正是給我們山莊增添了新生力量。我們家和山莊的困難,正如雪蓮,(和)才拾回來的四棵花樹一樣,本來已經進垃圾堆的花樹,又回到能生存的土壤中來,得到新生。感謝天父、感謝主,為我們派來了天使——小潘(潘志琪)。”2013年10月24日,胡阿姨在一本廢棄的說明書上用黑色的中性筆寫下了這段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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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阿姨拿出她的“日記本”。(圖/紀錄電影《胡阿姨的花園》)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2014年夏天,潘志琪知道了胡阿姨原來有一個兒子,叫少斌。少斌和胡阿姨形成的巨大反差,讓潘志琪感到好奇。
有一天,老太太突然跟潘志琪說:“小潘,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以為會有什么大事,結果她說:“明天是我兒子的生日,我希望有一個陌生人能給他打個電話,祝他生日快樂。”
第二天潘志琪真的給少斌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是非常微弱的聲音。直到見到本人,潘志琪才發現少斌是一個很瘦的男子,整個人都很虛弱,并且有點輕生的念頭。
那之后,少斌時不時地會出現在胡阿姨的旅館。他有時候會買來水果,帶媽媽去買藥,叮囑她好好吃飯;媽媽則送他去公交站,讓他要斷絕輕生的念頭,鼓勵他一定能找到工作。這對母子之間的感情,讓潘志琪觸動:他們的精神狀態截然不同,卻又相互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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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探訪胡阿姨與兒子少斌。(圖/受訪者供圖)
少斌清醒理性,也因此悲觀。他問:“媽媽,你說活著有啥子意義?”老太太卻堅定認為“活著就是靠精神”,她腦海里的精神依據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保爾·柯察金的故事。
胡阿姨看起來“糊涂”,卻總是樂觀向上。她因被騙而幫別人背了債,卻仍然覺得世界在變好;一筆筆旅館的房費被拖欠,卻總覺得別人有一天會還回來。
少斌覺得媽媽是靠幻想在支撐生活,慨嘆生命之無意義。但看似“糊涂”的媽媽,卻用那些駿馬雕塑、泡沫蘑菇、天使翅膀模型、破了洞的彩虹雨傘、不存在的孫子“張星宇”、園門山莊和她的干女兒以及干兒子們,編織起了自己的意義之網。
最終,這個幻想似乎勝利了,但又沒勝利。在片子最后,胡阿姨的花園最終還是被拆了,但她似乎隨時準備東山再起。
少斌的抑郁癥也慢慢好了起來。潘志琪覺得,這也許是抗抑郁藥物的作用,又或許是因為在那么長的時間里,母子倆始終互相陪伴。
那是難以言說的人與人的關系。雖然少斌總是勸媽媽放棄幻想,卻又耐心地包容媽媽不停把垃圾撿回家的行為;胡阿姨也許不理解兒子的悲觀,卻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始終陪伴在他身邊。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可以相互不認同地共處,是因為情感才是他們之間最牢固的紐帶。
潘志琪覺得,這個老太太身上“有一種向上的東西,很神奇,就像很多植物本來都(快)死了,被她撿回來重新栽活,還能繼續生長”;就像她撿來的廢品、她收容的那些無處可去的人,最終都能各得其所。
潘志琪不喜歡用“底層”這個詞來形容胡阿姨。她每個月有4000元退休金,她將這些錢用來還債、經營旅館。在他看來,胡阿姨在廢品之上建花園,是一種自我的堅持,“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實際上可以超越階層”。在跨越物質層面上,胡阿姨可以說是一個精神貴族。潘志琪說,就像在影片最后,胡阿姨的花園已經被拆了,但她在公租房小角落的一個重新堆砌起來的小花園里,指著撿來的小玩意兒,開始和他細數:“你看,我啥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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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上空掛滿了胡阿姨的“心愿”。(圖/受訪者提供)
在長時間的拍攝中,潘志琪總會被胡阿姨一次次地震撼。比如在胡阿姨和少斌進行生死探討的時候,胡阿姨突然堅定地講起了保爾·柯察金的故事。“你會發現她的眼神是放光的,其實人的精神世界是不可低估的。”潘志琪說。
在不確定中等待
潘志琪說:“實際上胡阿姨追尋的那片花園,和拍藝術電影、做紀錄片所追尋的東西是一樣的。花10年時間做一部紀錄片,有時候在旁人看來沒有必要。”
從十幾年前開始,潘志琪一直在用“手工”的方式拍紀錄片。從記錄杭州農民工遷徙生活的《二十四號大街》到《胡阿姨的花園》,再到目前正在拍攝的關于養蜂人的紀錄片《與蜂行》,幾乎都是他一個人手持攝像機,進行多年的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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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另一部作品《24號大街》(圖/《24號大街》)
“有些時候想法肯定會搖擺,會懷疑還要不要(繼續)用這種方式去做(電影)。尤其現在是什么都講求經濟效益、講求工業化的時代,繼續用這種特別手工、特別慢的方式來制作一部電影,到底有沒有必要?”
就像人們在看《胡阿姨的花園》時,會思考什么是廢物,什么不是廢物;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在猶疑中,潘志琪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時間是必要的,等待是必要的。
在找到胡阿姨之后,他必須等待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因為人物的復雜性只有在時間和空間的更迭之后才能顯現。“有可能再過一段時間,我會覺得在這個人物身上又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說白了,你要尊重事物,尊重人物自身的一些規律,不能想當然地以為別人的命運應該是怎么樣的,那樣就容易把人物扁平化,而把創作理解得簡單了。”
對他來說,拍紀錄片,就像拿著攝像機和人交往的一個過程。當然他一開始會帶著自己的預設,直到慢慢才發現,什么預設都不重要,跟隨人和人的緣分,會遇到新的事情,也會和對方一起經歷生命的轉折。“這都是說不定的事情,有一種不確定性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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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志琪用鏡頭記錄下胡阿姨。(圖/受訪者供圖)
他的幾部長片,幾乎都與現代化進程以及人在時代變化中的不確定性境遇有關。在《二十四號大街》里,從貴州來到杭州二十四號大街務工的老蘇一家面臨著棚戶區改造,此后開始了不斷地遷移、一無所獲地返鄉,接著又重出江湖。
現在拍攝《與蜂行》,潘志琪隨著養蜂人追花,從中國到東亞,甚至更廣闊的地方。在現代化的浪潮中,傳統的養蜂行業也在尋找新的發展方向。處于產業鏈條底端的養蜂人生活艱辛,越來越少年輕人愿意從事這個傳統行業。但蜜蜂的減少,對生物多樣性有非常關鍵的影響,隨著養蜂人越來越少,未來會發生什么?就像這個行業里的人的命運懸而未決一樣,這也是一場無法預知結果的拍攝。
潘志琪不愿意給自己的片子做過多的闡釋,但他仍舊向我拋出了一個方向,是關于《胡阿姨的花園》的:“也許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一部關于‘活著’的紀錄片。尤其在當下這樣一個人人都很迷茫的社會環境中,我們應該怎么活著?”
在這部片子里,每個人都能得出自己的結論:這也許是一出宿命的悲劇,也許是一個人在不斷受生活錘打的過程中,仍然保有自己的主體性的可能。
胡阿姨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她被教訓了一通,欠債、離異、被騙錢,后來還遭遇旅館被拆,但種種打擊似乎未能改變她,她還是不認命,繼續以她的原則經營生活。她不斷地追尋價值,就像她撿來的那些廢物,和那些來到小旅館里的迷茫的人,最后都重新找到自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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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阿姨和少斌,互相成就。(圖/《胡阿姨的花園》紀錄片)
潘志琪說:“我總覺得其實每個人都是活在時代長河里的水滴。你是無法抵抗的,順勢而生,生生不息,這就是人的生命力。但是,每個人的活法又會不一樣。就像老太太(胡阿姨)一樣,人們好像慢慢都會找到自己與世界相處的方式。”而人和自己理想的關系、人和人的關系,都是其中的抓手。
題圖 |《胡阿姨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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