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歲那年秋天,我穿著拖鞋就出了門。
起因是一盆綠蘿。老伴說我澆水太勤,爛根了。我說是他開空調溫度太低,凍的。他把聲音提高八度,說我這輩子就是不肯認錯。我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抓起包就走了。
樓下的保安看見我這副樣子,眼神閃了閃,什么也沒問。我走到小區門口才發現穿的是拖鞋,腳后跟磨得生疼,但我不想回去,就是不想。
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我坐在24小時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店員是個小姑娘,探頭看了我幾次,大概在猶豫要不要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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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
我抬起頭。
站在面前的男人頭發全白了,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四十年了,我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這張臉。
"是你啊。"我說。聲音比預想的平靜。
他在我旁邊坐下,隔了有一米遠。我們之間空著的位置,剛好夠再坐一個人。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他問。
"出來走走。"
他沒再問。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風吹過來,有點涼,我把外套拉緊了些。
"我剛從醫院出來。"他先開了口,"老伴住院,我去陪床,出來買點吃的。"
"嚴重嗎?"
"胰腺的問題,不太好。"他頓了頓,"醫生說要做好準備。"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說節哀順變太早,說會好起來的又太假。
"你呢,還在教書?"他問。
"退休十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
這話說得空洞,但也沒別的好說。
我們年輕時候的事,其實沒什么好講的。他是隔壁學校的老師,我們在區里的教研活動上認識,一起備過課,一起抱怨過學生,周末偶爾去公園走走。就這樣持續了兩年。后來他父親病重,家里催著相親結婚,他沒反抗,我也沒挽留。
我記得最后一次見面,他說對不起。我說沒關系。
就這樣。
"你過得好嗎?"他突然問。
我想說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還行吧。孩子在外地,一年回來一兩次。老伴退休后天天在家,兩個人待久了,什么都能吵起來。"
"我懂。"他說,"我跟她也是,前幾年天天吵。現在她病了,反而不吵了。"
我看著他的側臉,路燈把他的皺紋照得很清楚。他一直盯著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后悔嗎?"我問。這話問得突然,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最后說,"如果當年選了你,可能也會吵架,也會覺得日子沒意思。但現在她要走了,我突然發現,那些吵過的架,那些煩人的日常,都變成了我想留住的東西。"
我的眼睛有點酸。
"可是我忍不住會想,"他繼續說,聲音很低,"如果當年我們在一起,現在坐在醫院走廊里的,會不會是你。"
"你別這么想。"我說。
"我知道。"他站起來,"所以我從來不問如果。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他從便利店買了兩個飯團,一瓶水,付完錢走到我面前。
"林老師,回家吧。"他說,"吵架是因為還在乎,等到不吵了,可能就真的沒什么可說了。"
我看著他走遠,背影有點駝。我坐在那里又待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起身往回走。
拖鞋磨破了腳,每走一步都疼。我走得很慢。
家里的燈還亮著。
我推開門,老伴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但他沒在看,而是盯著門的方向。看見我進來,他站起來,欲言又止。
"綠蘿的事,是我不對。"他說,"以后澆水你說了算。"
我把包放下,突然覺得很累。"不是綠蘿的事。"
"那是什么?"
我想了想,說不上來。可能是突然意識到時間不多了,可能是不想把剩下的日子都花在爭輸贏上,也可能只是今晚碰見了一個人,聽了一些話,讓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沒什么。"我說,"我去洗腳,腳磨破了。"
他去衛生間拿了創可貼和碘伏出來。我坐在沙發上,他蹲下來,笨拙地幫我處理傷口。
"疼嗎?"他問。
"還行。"
窗外又刮起風,窗簾被吹得飄起來。那盆綠蘿還在陽臺上,葉子垂下來,看上去確實不太好。但也死不了,過段時間可能還會長出新芽。
就像我們,吵了四十年,還要繼續吵下去。但這大概就是生活,不需要多么轟烈,只要還能吵,還能和好,就夠了。
我沒跟老伴說今晚遇見了誰,他也沒再問我去了哪里。有些事,說出來反而變得沉重。不說,它就只是一個秋天的夜晚,一次普通的爭吵,一個意外的重逢,僅此而已。
我關了燈,躺下。老伴在旁邊很快打起了呼嚕。
我睜著眼睛,想起那個人說的話——等到不吵了,可能就真的沒什么可說了。
窗外的風還在吹,吹得樹葉沙沙響。我聽著這聲音,慢慢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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