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清理書房時重新遇見它的。
那面老鏡子,斜靠在儲物架的最深處,被幾本舊年鑒和一卷用麻繩捆扎的圖紙遮擋著。若不是移開那疊資料時帶起的風讓灰塵打了個旋,我幾乎要忘記它的存在。鏡面朝內,背面是深褐色的木質框架,雕著簡單的纏枝蓮紋,漆色已斑駁如古樹的皮。
我用手指輕輕拂過框架邊緣,指腹立刻沾上一層灰絨。這灰積了多久?三年?五年?或許更久。上一次仔細看它,還是搬家的時候。我記得當時小心地把它裹在毛毯里,像護送一個易碎的夢。
我將鏡子轉過來。
鏡面并沒有立刻映出我的臉。首先出現的是一片混沌的灰白,像冬日清晨的霧。然后是幾道明顯的劃痕,從左下角斜斜地延伸上去,如同時光不經意間留下的抓痕。水銀有些剝落了,在右上角形成一小片黯淡的盲區,像記憶里永遠無法對焦的某個角落。
我對著它呵了一口氣。
白霧在玻璃上彌漫開來,又緩緩退去。這時,鏡子才真正開始工作。它映出的不是此刻書房整潔卻陌生的景象,而是……而是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讓影像穿透時間的包漿,清晰地顯現出來。
這面鏡子最初掛在外婆家的堂屋。很高,我得踮起腳尖,才能讓自己的眼睛出現在那片光亮的領域里。鏡子里的小女孩,頭發被外婆梳成兩個緊緊的小鬏,用紅毛線扎著。她總是對著鏡子做鬼臉,然后迅速恢復正經,仿佛鏡子里住著另一個需要被監督的自己。鏡子右下角貼著一張小小的紅剪紙,是一只歪頭的喜鵲,那是某年春節外婆貼上去的,就再也沒有撕下來。喜鵲的影子,后來也印在了無數個童年的早晨里。
后來,鏡子來到了我少年時的房間。它被掛在窗邊的墻上,每天清晨,第一縷光總是先落在鏡面上,再反射到天花板上,晃動著水波似的光斑。那時的鏡子,見證過更多的沉默。一個少年在鏡前長久地凝視自己新冒出的喉結,眼神里有困惑也有驚喜;也見過她偷偷試穿母親襯衫時,臉上那種混合著羞怯與渴望的神情。鏡子記下了那些無人訴說的、關于成長的喃喃自語。鏡框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小小的裂縫,像是青春特有的、細碎的傷痕。
再后來,它跟著我遷徙。從故鄉到異鄉,從學生宿舍到出租屋,再到如今這個勉強稱為“家”的地方。它見過我熬夜備考后浮腫的眼袋,見過我第一次面試前緊張地整理領帶,見過我捧著某個人送的玫瑰時,眼里有光的樣子。它像個最忠實的旁觀者,從不發問,只是收納所有投向它的目光——喜悅的、疲憊的、堅定的、迷茫的。
此刻,我站在它面前。鏡中的面孔已然陌生。眼角有了細紋,那是無數次微笑與皺眉留下的軌跡;眼神沉淀了下來,少了青春的火焰,多了些深水般的靜默。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鏡中人也做著同樣的動作。我們隔著一段無法逾越的時光,彼此辨認。
我發現,我看它的方式也變了。少年時看鏡子,看的是“我將成為誰”,目光總是急切地投向未來那個模糊而光輝的幻影。如今看鏡子,看的卻是“我曾是誰”,目光在那些歲月的痕跡上流連,試圖拼湊出一條來時的路。
鏡子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從不真正保存什么。光來了,它便呈現;光走了,它便空寂。它不像照片,能鎖住某一秒的笑容。它是一片永恒的“此刻”。然而,正是這無數的“此刻”連續起來,在記憶里形成了連續的畫面。它保存的不是影像,是“觀看”這一行為本身。是那個踮腳的姿勢,是那束晨光的角度,是那道凝視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所有疑問與確認。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室內的景物在鏡中變得模糊,像是褪入了歷史。我的輪廓成了一個深色的剪影。就在一切即將隱沒于黑暗之際,對面樓宇的燈,一盞,兩盞,陸續亮了起來。那些溫暖的光點,竟然也被這面老鏡子忠實地捕捉、收納,映成了它深處一片小小的、璀璨的星空。
我忽然明白了。這面鏡子從未衰老。老去的只是它映照的事物,以及映照事物的我們。而它,只是一扇始終開著的、寂靜的窗。過去所有望向它的目光,都未曾真正消失,它們只是變成了光,變成了讓這扇窗在黑暗中,依然能隱約反光的、微弱的底蘊。
我輕輕將它放回原處,但這次,讓鏡面朝向窗外。讓它繼續收集光吧,收集晨昏,收集流云,收集這個城市每天醒來又睡去的呼吸。而我會記得,在某個角落,有一片時光的切片,始終溫柔地、空明地亮著。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