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法庭對峙
2014年7月,湖南沅江市人民法院里頭的空氣,比外頭還要悶,壓得人喘不過氣。
被告席上坐著個男人,叫陸勇。
這哥們兒穿著一身不怎么合身的西裝,領帶歪著,頭發也有些亂,眼窩深陷,像是幾天幾夜沒合過眼。
對面,公訴人同志正拿著稿子,宣讀著對陸勇的指控。
“……被告人陸勇,自2004年起,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通過非法渠道,向全國各地的慢性粒細胞白血病患者,銷售未經我國藥品管理部門批準的所謂‘抗癌藥物’,涉案金額巨大,其個人賬戶流水高達三百萬元……其行為,嚴重擾亂了我國藥品市場秩序,更對廣大患者的生命健康構成了潛在威脅……其行為已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構成妨害信用卡管理罪、銷售假藥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應予嚴懲!”
公訴人的聲音鏗鏘有力,一個精明、冷血、專挑絕癥病人下手,利用他們的絕望大發災難財的“假藥販子”形象,就這么被幾句話給勾勒了出來。
坐在旁聽席上的人,要是換個案子,早該義憤填膺了,可今天這場景,邪門得很。
旁聽席上坐滿了人,大多面色憔悴,甚至有人身上還帶著病容,可他們臉上沒有一點“受害者”該有的憤怒,眼神里全是緊張和擔憂,那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被告席上的陸勇,像是在看自家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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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氣氛,詭異得讓法庭里的幾個法警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就在公訴人話音剛落,庭審程序準備往下走的時候,一個誰也沒想到的場面出現了。
審判長剛要開口,旁聽席那邊突然起了騷動。
一位書記員快步走到審判長身邊,遞上了一份厚得像本書一樣的文件。
審判長皺著眉頭接過來,翻開第一頁,瞳孔就是一縮。
那是一封聯名信。
信的標題寫著:“關于請求對陸勇先生免于刑事處罰的請愿書”。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簽名,鮮紅的手印一個挨著一個,審判長粗略地翻了翻,這名字,怕不是有上千個!
整個法庭瞬間安靜了下來,連空氣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沉甸甸的請愿書上。
檢方的人也懵了,辦了這么多年的案子,頭一回見著上千號“受害者”聯名上書,不是要求嚴懲兇手,而是請求放過那個“賣假藥”的。
庭審不得不暫時休庭。
法院外頭,早就被各路記者給圍住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被幾個記者堵了個正著,攝像機的鏡頭懟到了她臉上。
老太太叫梁英,也是個老病號了,她根本不怕鏡頭,反倒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一把抓著話筒,眼淚當場就下來了。
“你們說他賣假藥?啥叫假藥?能救命的藥,那能是假的嗎?”
老太太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卻吼得撕心裂肺,“我告訴你們,沒有陸勇,我們這些人早就死了!早就化成灰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能吃得起的藥,你們非要抓他,說那是假的……你們這是要我們的命啊!法律要是判他有罪,那就是在判我們所有人的死刑!”
老太太越說越激動,最后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這段,沒過幾個小時,就在網上傳瘋了。
標題起得一個比一個嚇人——《千人請愿為“藥販”求情,法理與人情的終極對決》。
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案子背后,藏著天大的事兒。
而這一切,都得從十二年前,那個叫陸勇的男人,還意氣風發的時候說起。
02 昔日榮光
時間倒回2002年,江蘇無錫。
那時候的陸勇,是當地一家出口針織廠的老板,專做針織手套出口。
雖說算不上什么富甲一方的大亨,但在那個年代,絕對是個人人羨慕的成功人士。
開著小車,住著樓房,家庭美滿,生意順遂,人生劇本拿的是妥妥的贏家配置。
可老天爺這玩意兒,有時候就愛開玩笑,而且一開就是能要人命的那種。
那天,陸勇覺得渾身不得勁,疲乏得厲害,以為是最近趕訂單累著了。
在家人的催促下,他去醫院掛了個號,尋思著開點藥就完事了。
可一通檢查下來,醫生把他叫進了辦公室,關上門,臉上的表情,是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嚴肅。
“陸先生,你要有心理準備……檢查結果出來了,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
醫生告訴他,如果不治療,他的命,最多只剩下三年。
死亡的倒計時,就這么冷冰冰地擺在了他面前。
陸勇畢竟是經過商場風浪的人,最初的震驚和絕望過去后,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還有家,有老婆孩子,他不能倒。
他開始積極地了解病情,尋求治療方案。
路,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
第一條,做骨髓移植。但前提是,得找到能配上的型。
第二條,終身服藥。吃一種瑞士產的特效藥,叫“格列衛”。
這藥能有效控制病情,延長生命。
看起來有得選,實際上根本沒得選。
陸勇只能選擇第二條路,用錢續命。
一盒“格列衛”,120粒,剛好一個月的量,售價——兩萬三千五百塊。
兩萬三千五百!那可是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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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北京的房價,一平米才四千多塊。
他一個月吃下去的藥,能在首都買五平米的房子。
一年下來,就是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戶型。
可沒轍,為了活命,牙打碎了也得往肚里咽。
陸勇開始了漫長的治療。
家里的積蓄,就像是水庫開了閘,嘩嘩地往外流。
第一年,三十萬沒了。
第二年,又一個三十萬沒了。
兩年下來,六十多萬扔進去,連個水花都沒見著,換來的,只是讓他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他那個原本紅紅火火的針織廠,因為他常年跑醫院,疏于管理,生意也一落千丈,漸漸地入不敷出。
曾經的“成功人士”,被這藥吃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
錢沒了可以再掙,但壓垮一個人的,往往不是一件事。
生活的殘酷之處在于,它從不會因為你已經夠慘了,就對你手下留情。
2004年初,家里的錢徹底見了底。
為了給陸勇湊藥錢,也為了補貼家用,他年事已高的老父親,一個本該在家頤養天年的老人,摘下了圍裙,重新出去找了份工作。
陸勇心里不是滋味,千百個不愿意,可看著藥瓶子一天天變空,他連拒絕的底氣都沒有。
然而,一場誰也想不到的意外,給了這個已經風雨飄搖的家,最致命的一擊。
那天,老父親在上班的路上,出了一場車禍。
當陸勇趕到醫院時,看到的是蓋在父親身上的那塊白布。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整個天都塌了。
父親不僅是家里的經濟支柱之一,更是他的精神支柱。
如今,兩根柱子,同時斷了。
病痛的折磨,經濟的窘迫,喪父的巨痛,三座大山,死死地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幾乎要窒息。
有好幾次,他夜里醒來,看著天花板,手里攥著剩下的藥,真想一把全吞下去,一了百了。
可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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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尋求一點精神上的慰藉,也為了能找到更便宜的治療方案,陸勇用他那臺舊電腦,撥號上網,創建了一個QQ群,名字就叫“慢粒白血病交流群”。
他本意是想找些同病相憐的人,抱團取暖,相互吐吐苦水。
可他沒想到,一進到這個群里,他看到的,不是抱團取暖,而是人間煉獄。
群里很快就聚集了上百個病友,天南海北,各行各業。
陸勇一上來,還想跟大伙兒訴訴苦,說說自己這兩年花了六十多萬,把家底都掏空了。
可他還沒開口,群里的聊天記錄就讓他把話又咽了回去。
“這個月藥又斷了,實在買不起了,扛著吧。”
“我老婆跟我提離婚了,說不想被我拖累一輩子,我能理解。”
“孩子才上小學,我不敢告訴他我得了什么病,就怕他害怕。”
“昨天,‘隨風’走了,他QQ頭像是老婆孩子的照片,最后一條消息是三天前發的‘撐不住了’。”
陸勇翻著那些聊天記錄,手腳冰涼。
他這才猛然發現,自己那點痛苦,在這些人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他至少還吃得起兩年藥,家里至少還有個廠子。
而群里這上百號人,能像他一樣連續吃上兩年正版藥的,算上他自己,就只有兩個人!
他那點所謂的“不幸”,在這個群里,竟然成了最頂級的“幸福”。
那剩下的人怎么辦?
吃不起藥,等死嗎?
不,他們比等死更慘。
他們用的是一種叫“硬扛”的治療方法。只有在身體出現嚴重癥狀,疼得受不了的時候,才舍得吃上幾粒藥,跟吃速效救心丸似的。
可“格列衛”這藥,不是仙丹,這么吃,跟沒吃沒什么兩樣。
這個道理,他們比誰都懂。
但他們沒得選。
陸勇在這個群里待得越久,心就越涼。
隔三差五,就會看到某個熟悉的頭像,再也沒亮起來過。
那些灰色的頭像,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排列在好友列表里,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個家庭的破碎和絕望。
有一個病友,在群里聊得好好的,突然發了一句:“兄弟們,我先走一步了,來世再見。”
然后,頭像就再也沒亮過。
兔死狐悲,再這么下去,他很快也會變成吃不起藥大軍里的一員。
必須得想個辦法。
必須得找到一條活路。
02 以身試藥
自從老爹走了,又在群里見了那么多生離死別,陸勇整個人就跟換了魂似的。
以前是生意人,琢磨的是怎么賺錢。
現在他琢磨的,是怎么活命。
他白天照常去那個半死不活的廠子轉悠,晚上就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對著那臺破電腦,在網上瘋狂地搜尋著一切跟“慢粒白血病”有關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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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的論壇翻爛了,他就開始翻墻,去國外的網站上啃那些天書一樣的英文帖子。
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天晚上,一個韓國病友在國際論壇上發的帖子,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無盡的黑暗。
那哥們兒在帖子里說,他搞到了一種印度的仿制“格列衛”,藥效差不多,但價格,簡直就是白菜價!
一盒,只要3000塊人民幣左右!
陸勇盯著屏幕上那個“3000”的數字,心臟“咚”的一聲,像是被人用大錘給擂了一下。
他掰著手指頭算,瑞士正版藥兩萬三千五,印度這個三千,差了快八倍!
買一盒正版藥的錢,夠買八盒這個仿制藥!
一個月兩萬三千五,那是天價,能把他這種中產家庭活活吃垮。
可一個月三千塊,雖然也肉疼,但咬咬牙,勒緊褲腰帶,是能扛下去的!
陸勇激動得渾身發抖,可短暫的狂喜過后,一個巨大的問號又砸了下來:這玩意兒,靠譜嗎?為啥能便宜成這樣?
他那股子生意人的精明勁兒又上來了。
他開始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挖,把印度這個國家翻了個底朝天。
這一查,還真讓他給查明白了。
原來,印度在七十年代的時候,他們一個叫英迪拉·甘地的女總理,搞出了一部牛逼的《專利法》。
這法律的核心就一條:老子只保護你制造藥品的工藝,不保護藥品本身。說白了就是,只要我能用跟你不一樣的法子造出同一種藥,就不算侵權,就不犯法。
這規定一出,印度直接就成了全世界的“山寨藥”中心,各路神仙各顯神通,管你什么天價神藥,到了印度,不出仨月,準能給你整出個平價替代品來。
“格列衛”自然也不例外。
那一刻,陸勇感覺自己抓住了的,不是一根救命稻草,而是一艘能渡他、也能渡群里所有兄弟姐妹逃離苦海的諾亞方舟!
他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家里人,本以為會得到支持,結果迎頭就是一盆冷水。
“不行!絕對不行!”
他老婆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阿三那地方的東西能靠譜嗎?一分錢一分貨,老話總沒錯的!兩萬多的藥跟三千塊的能一樣?萬一吃出個好歹來,找誰說理去?咱家再難,也不能拿你的命開玩笑!”
家人說得句句在理,換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得掂量掂量。
但陸勇現在已經不是個“正常人”了。
他腦子里盤旋的,不光是自己那條命。
要是這藥真的管用,那得救多少人?
多少個家庭能免于破碎?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在他心里瘋狂地生根發芽,他看著家人擔憂的臉,心里一橫,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的決定。
“我來試。”
他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語氣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我拿自己的命,給大伙兒蹚出一條路來!”
決定了就要干,這是陸勇做生意時就養成的習慣。
他托了各種關系,像個搞地下工作的情報員,終于通過日本的一個渠道,輾轉買到了第一批印度仿制藥。
幾天后,一個不起眼的包裹寄到了他家。
拆開層層包裝,里面是一個看起來有些粗糙的小藥瓶,標簽上的印刷甚至都有點歪歪扭扭。
跟瑞士原廠那精致得像藝術品的包裝比起來,這玩意兒簡直就像是鄉下小作坊里三無產品。
陸勇捏著那個小藥瓶,手心里全是汗。
說不怕,那是假的。
這玩意兒吃下去,是死是活,可沒地方說理去,連個售后電話都沒有。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著那瓶藥,足足坐了半個鐘頭。
腦子里就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小人說:“陸勇,別傻了,命是自己的,犯不著為了別人去冒這個險。”
另一個小人則吼著:“你想想群里那些等死的人!你想想你爹!你要是慫了,你這輩子都瞧不起自己!”
最終,后一個聲音占了上風。
死就死吧!
反正不吃這藥,早晚也是個死,還不如賭一把!
為了記錄下這搏命的全過程,他找來一個新本子,翻開第一頁,鄭重地寫下了四個字:“試藥日記”。
他要用自己的身體做試驗場,把每天的反應、感覺、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全都記下來。
這本日記,不僅是給他自己看的,更是未來要給那幾百個病友的一個交代。
他擰開瓶蓋,倒出一粒白色的藥片,眼睛一閉,就著涼白開,猛地一下就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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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有神農嘗百草,今天,有他陸勇吞“假藥”。
他沒敢一來就下猛藥,而是用了最穩妥的法子,逐步替代。
第一周,每天吃一粒仿制藥,再吃三粒正版藥。他仔細地感受著身體的每一絲變化,心跳、體溫、有沒有頭暈惡心……日記上,每天都記得密密麻麻。
一周過去,屁事沒有。
他膽子大了一點,開始增加仿制藥的比例,兩粒,三粒……直到最后,他把那瓶昂貴的正版“格列衛”收進了抽屜最深處,開始完全服用印度仿制藥。
時間一天天過去,三個月眨眼就到了。
陸勇感覺自己身上的零件都還齊全,精神頭甚至比以前還好點。
那種感覺,跟吃正版藥的時候,真就沒什么兩樣。
但他知道,光憑感覺不行,這事兒得有科學依據。
他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又去了一趟醫院,主動要求做了一次骨髓穿刺。
幾天后,當他從醫生手里接過化驗單,看到上面顯示各項指標一切正常時,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在父親葬禮上都沒掉過一滴淚的硬漢,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
他成功了!他賭贏了!
這條路,走得通!
陸勇攥著那張薄薄的化驗單,像是攥著一張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他幾乎是飛奔著回了家,打開電腦,在那個沉寂已久的病友群里,敲下了一行字:“兄弟們,我們有救了!”
03 從分享到代購
陸勇這條消息,像一顆深水炸彈,在那個死氣沉沉的QQ群里瞬間引爆。
“真的假的?陸哥你沒開玩笑吧?”
“哪來的藥?靠譜嗎?”
群里一下子炸了鍋,幾百號人同時在線,消息刷得飛快。
陸勇沒多廢話,他把這三個月的試藥經歷,連同那份救命的化驗單照片,一股腦全發到了群里。
接著,他又把自己熬了好幾個通宵整理出來的購買攻略,從怎么聯系賣家,到怎么跨國匯款,一步步寫得清清楚楚,做成了一個詳細的Word文檔,上傳到了群文件。
這一下,整個群徹底沸騰了。
那一刻,陸勇就是這個群里唯一的真神。
“陸哥牛逼!”
“陸哥你是我們的恩人啊!”
看著滿屏幕的感謝,陸勇心里也熱乎乎的。
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一切,值了。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超出了他的預料。
過了一個多禮拜,他滿心以為群里會傳來各種買到藥的好消息,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個病友小心翼翼的私聊:
“陸哥,那個……攻略我看了好幾遍,還是沒弄明白,你能……幫我買一份嗎?”
這句話,把陸勇給問懵了。
他點開自己寫的攻略,反復看了好幾遍,自我感覺寫得跟小學教科書一樣詳細了,怎么會買不成功呢?
他耐著性子在群里一問,結果發現,上百號人,竟然沒有一個成功下單的!
再一細聊,他才一拍大腿,明白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他自己是搞出口貿易的,什么發英文郵件、跨國匯款,對他來說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可群里這些病友,有的是一輩子沒摸過電腦的農民,有的是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的工人,還有些是病得連床都下不了的老人。
你讓他們去跟一個素未謀面的印度人發英文郵件談生意,那比登天還難。
于是,一個又一個的求助信息,像雪片一樣飛向陸勇的私聊窗口:“陸哥,求求你了,就當幫個忙,給我捎一份吧,我給你錢!”
這些請求,讓陸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兩難境地。
從印度帶仿制藥回來,這事兒的性質,可就跟從食堂給室友帶份飯完全不一樣了。
按照當時國家的法律,任何沒有拿到正式進口批文的藥品,不管它在國外多牛逼,療效多好,到了國內,一律按“假藥”論處。
他要是幫大家買,那就是在“販賣假藥”。
這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是要坐牢的!
輕一點說,那也是走私。
這簡直就是在法律的紅線上,玩命地跳霹靂舞。
可要是不幫呢?
他眼前又浮現出群里那些變灰的頭像,那些絕望的哭喊。
他不犯法,就得眼睜睜地看著這幫人,一個個地走向死亡。
這在他心里,比犯法還他媽難受!
那幾天,陸勇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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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冰冷的法律條文和黑洞洞的牢房,另一邊,是一條條鮮活的、對他充滿期盼的生命。
最終,他心里那股子“俠義”的勁兒,壓倒了對法律的恐懼。
他咬著牙,在群里回了兩個字:“可以。”
正是這兩個字,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也把他推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藥俠”之路。
答應了幫病友們代購,陸勇就沒打算小打小鬧。
他骨子里那股生意人的狠勁兒又冒了出來,要做,就得做絕!
他直接買了張機票,一個人,背著個包,就飛到了印度。
真到了新德里那地方,他才發現,這事兒比他想的還要復雜。
滿大街都是藥店,五花八門,魚龍混雜。
他不懂當地語言,只能靠著蹩腳的英語和翻譯軟件,一家一家地問,一家一家地比價。
那股子做外貿時練就的“火眼金睛”,讓他很快就摸清了門道。
但他發現一個問題,那家韓國病友推薦的藥廠,給出的3000塊價格,雖然比瑞士原廠便宜了八條街,但對于群里大多數砸鍋賣鐵治病的家庭來說,依然是一座大山。
一個月三千,一年就是三萬六,對一個已經失去勞動能力,還要常年看病的家庭來說,這筆錢,還是能要了他們的命。
不行,這個價格,必須得再往下砍!
陸勇又一次拿出了神農嘗百草的精神。
他不再滿足于那一家藥廠,而是扎進了印度的藥品市場,像個尋寶的獵人,在無數仿制藥里尋找著性價比最高的那個“寶貝”。
最后,他把目標鎖定在了一家名叫“Cyno”的印度本土藥廠。
這家廠子生產的格列衛仿制藥,成分一樣,但名氣沒那么大,價格上就有操作空間。
陸勇直接殺到了Cyno公司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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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一看他這中國來的“倒爺”,起初還挺傲慢,報了個不咸不淡的價格。
陸勇也不急,他沒跟對方聊利潤,而是掏出手機,給對方看他那個病友QQ群。
他指著屏幕上那幾百個閃動的頭像,用翻譯軟件一字一句地告訴對方:“看到沒有?這不是幾百個客戶,這是幾百個等著救命的人!在中國,像他們這樣的人,有幾萬,幾十萬!他們現在吃不起藥,只能等死。只要你們的價格有誠意,我能給你們帶來的,是一個你們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市場!”
接著,他又把群里那些病友的悲慘故事,一個個講給對方聽。
那個兒子死了,自己還在硬撐的老太太;
那個為了不拖累家庭,主動跟老婆離婚的漢子……
他講得眼圈發紅,對面的印度佬也聽得目瞪口呆。
情感牌打完了,再上商業邏輯。
陸勇向對方承諾,他可以建立一個穩定、透明的采購渠道,統一訂單,統一付款,省去他們所有中間環節的麻煩。
幾輪談判下來,Cyno公司的人徹底被這個不要命的中國人給鎮住了。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藥販子”,不為賺錢,只為救人,還自帶全套的商業計劃書。
最終,陸勇把價格,從3000塊,一刀直接砍到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的數字——200塊!
一盒藥,兩百塊!
過去一盒正版藥的錢,現在能賣一百多盒!
消息傳回國內的病友群,所有人都瘋了。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復確認那個數字后面是不是少了個“0”。
當確認真的是200塊一盒時,整個群的聊天窗口,除了“牛逼”和“活菩薩”,再也找不到第三個詞。
陸勇,從這一刻起,在他們心里,已經不是“藥俠”了,他就是“藥神”。
他堅持著自己的原則,不賺一分錢差價,印度那邊什么價,到病友手里就是什么價,他頂多就是讓大家攤點國際郵費。
他像個陀螺一樣,在中國和印度之間連軸轉,收錢、下單、發貨……他一個人,撐起了一條數千人的生命補給線。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害怕。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干的這事兒,就是在懸崖邊上跳舞,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被抓住,是早晚的事。
04 致命疏忽
隨著找陸勇買藥的人越來越多,訂單量像滾雪球一樣,從幾百份漲到了幾千份。
印度那邊的藥廠,每天對著一大堆零散的匯款單,頭都大了。
為了方便結算,藥廠那邊跟陸勇提了個建議,希望病友們能先把錢統一打給陸勇,然后由陸勇一次性把總款匯過去。
這樣一來,對賬方便,效率也高。
這本是個合情合理的商業操作,但陸勇心里卻犯了嘀咕。
他怕賬目不清不楚,到時候說不清。
他干這事兒,圖的是救人,不是為了錢,他不想在這上面沾上任何污點。
思來想去,他想了個自認為兩全其美的法子:專門去辦一張新的銀行卡,這張卡只用于收款和匯款,所有流水公開透明,大家隨時可以查。
想法是好的,但下一步的操作,卻成了他這輩子下得最臭的一步棋。
他通過網絡,直接從一個卡販子手里,買來了三張用別人身份證辦好的銀行卡。
一張用來收款,剩下兩張備用。
他當時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怎么能更高效、更安全地把藥送到病友手里,完全沒意識到,這個圖方便的舉動,已經在他腳下的懸崖邊上,悄悄地松動了一塊最關鍵的石頭。
2013年,湖南沅江市公安局,正在搞一場聲勢浩大的打擊網絡銀行卡販賣的專項行動。
辦案民警在海量的數據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張資金流水異常的銀行卡。
這張卡,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幾百筆小額匯款匯入,然后又定期地將大額資金,轉向一個印度的賬戶。
這線索,讓辦案人員的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
案情重大,警方立刻成立了專案組,順著這張卡的線索,一路摸排下去。
最終,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那個遠在江蘇無錫,每天忙著救人性命的“藥神”——陸勇。
一個為了“公開透明”而做出的決定,最終卻因為一個圖方便的違法行為,被警方盯上。
這就像一個精密的機器,運轉了數年,救了無數人,最后卻因為一顆擰錯了位置的螺絲釘,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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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陸勇的“藥神”之路,就這樣,走到了終點。
警察找上門的那天,陸勇正在家里核對新一批的訂單。
門被敲開,看著門口那幾個穿著制服、表情嚴肅的警察,他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卻沒什么意外。
他知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辯解,只是平靜地關掉電腦,跟家人交代了幾句,就戴上了那副冰冷的手銬。
陸勇被捕的消息,像一顆原子彈,在他的病友群里炸開。
“妨害信用卡管理罪”、“銷售假藥罪”,這兩個罪名,像兩座大山,壓在了所有病友的心頭。
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靜,接著,是火山噴發般的憤怒和不解。
“賣假藥?我XXX的!老子吃了陸哥的藥活了快十年了,你們跟我說這是假藥?”
“說陸哥妨害信用卡管理?他要不是為了給我們買藥避嫌,他用得著去買那破卡嗎?”
電影里的那句經典臺詞,成了此刻所有病友共同的心聲:“那藥假不假,我們這些吃的人能不知道嗎?!”
對他們來說,陸勇給的,不是假藥,是神藥!
陸勇不是罪犯,是救了他們全家性命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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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救命恩人被當成罪犯抓進了監獄,這幫平日里被病魔折磨得毫無生氣的病友們,身體里仿佛瞬間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們不能讓好人蒙冤!
陸勇為了救他們,把自己搭了進去。現在,輪到他們去救陸勇了!
不知是誰在群里第一個喊了一句:“我們去請愿!去告訴那些當官的,陸勇不是壞人!”
這個提議,一呼百應。
憤怒、感激、求生的本能,匯聚成了一股強大的洪流。
他們開始自發地組織起來,寫信、簽名、按手印。
一場由上千名普通患者發起的,旨在撼動國家法律天平的民間救援行動,就此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這一次,被拯救者,要反過來,成為拯救者。
沅江市檢察院里,承辦陸勇案的檢察官老王,正對著一堆卷宗發愁。
這案子,從證據鏈上看,鐵板釘釘。
買賣銀行卡,人贓并獲;銷售未經批準的藥品,事實清楚。
按流程走,公訴、判刑,閉著眼都能辦。
可他心里,總覺得這事兒邪門得厲害。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幾個同事抱著一個巨大的紙箱子走了進來,往他桌上一放,“哐當”一聲。
“老王,給你的。外面一群人送來的,說是給陸勇求情的。”
老王探頭往箱子里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滿滿一箱子,全是聯名信。
最上面那封,標題又大又黑:《萬望司法機關明鑒,還“藥俠”陸勇清白書》。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簽名,鮮紅的手印,像是濺在紙上的血,刺得人眼睛疼。
他隨手抽出一封信信紙都帶著一股藥味兒。
寫信的是個女的,字跡歪歪扭扭,她說自己以前是個老師,生病后頭發掉光了,學生在背后叫她“光頭怪物”,她好幾次都想從學校的樓上跳下去。
是陸勇的藥,讓她活了下來,現在頭發也長出來了,又能回去給孩子們上課了。
老王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看到后來,手都開始抖了。
這哪是求情信,這他媽是一千多封遺書和感謝信的合集!
每一封信背后,都是一個在鬼門關前反復橫跳的家庭,和一個被陸勇硬生生從死神手里拽回來的人。
1002個簽名。
這個數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了檢察院所有經手此案的人的心里。
他們意識到,這案子,絕不能當成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來辦。
如果草率地把陸勇送進監獄,他們面對的,將是上千個家庭的絕望和整個社會良心的拷問。
這案子,驚動了上級。
沅江市人民檢察院的檢察長白峰,親自掛帥,拍板決定:“不能只坐在辦公室里看卷宗!下去走訪!一個一個地去問,去聽,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場史無前例的大規模調查,就這么開始了。
檢察官們脫下制服,換上便裝,奔赴全國各地。
他們走訪的對象,就是那些在聯名信上按下了紅手印的患者。
他們起初以為,可能會遇到一些被蒙蔽、被洗腦的“受害者”。
可他們走得越多,聽得越多,心里的震撼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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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一個偏僻的村子里,他們找到了那個在法院外哭訴的老太太,梁英。
老太太住的屋子,家徒四壁,墻上還掛著一張發黃的黑白遺照。
那是她的兒子,三十年前,跟她得了同一種病,因為吃不起藥,活活被病痛折磨死了。
梁阿姨拉著檢察官的手,老淚縱橫:“我一個月退休金就一千塊,瑞士的藥,我一年不吃不喝都買不起半盒。要不是陸勇,我早就跟我兒子到地底下團聚去了。你們說,他的藥不合法……那我們這些窮人的命,難道就合法地該死嗎?誰來救我們的命啊?”
這句話,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進了在場所有工作人員的心里。
他們見到了太多這樣的故事。
他們親眼看到,那些被法律定義為“假藥”的藥片,是如何支撐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維系著一個個瀕臨破碎的家庭。
調查持續了很長時間,最終,兩個無可辯駁的事實,被清晰地擺在了檢察院的案頭上:
第一,陸勇代購藥品,從未賺取過一分錢差價。他不是為了盈利。
第二,他代購的藥品,確實有效,確實救了人。
這兩個事實,讓整個案件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
陸勇的行為,到底算不算犯罪?
一場激烈的爭論,在檢察院內部爆發了。
有人堅持,法不容情。
陸勇的行為觸犯了法律,這是事實,就算初衷是好的,也應該承擔法律責任,最多從輕判決。
但更多的人,卻沉默了。
他們無法說服自己的良心,去起訴一個沒有私心、救了上千條人命的“罪犯”。
最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檢察長白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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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五十多歲,辦了一輩子案子的男人,一宿未睡。
第二天,他頂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說出了一句足以載入中國司法史冊的話:
“如果認定陸勇的行為構成犯罪,將背離刑事司法應有的價值觀。法律,不能讓好人做了好事,還要背黑鍋!”
“我們,不能親手把一個英雄,送進監獄!”
05 撤訴
白峰的決定,擲地有聲。
在隨后的檢察委員會討論中,超過九成的同事,舉手支持了他的意見。
2015年1月27日,一個注定要被記住的日子。
湖南省沅江市人民檢察院,正式向法院提交了《撤回起訴決定書》。
白峰親自在這份司法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在文書里寫道:“陸勇的行為,客觀上雖然違反了國家對信用卡的管理秩序和藥品的管理秩序,但其目的和用意是為病友尋求廉價的抗癌藥品,是為了救助他人,且未從中牟利……其行為,社會危害性不大,尚不構成犯罪。”
當陸勇的律師把這份決定書拿到他面前時,這個從被捕到現在都未曾掉過一滴淚的漢子,看著紙上那段充滿了人性光輝的文字,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他贏了。
不,是他們贏了。
是那一千多個素未謀面的病友,用他們最樸素的善良和最堅定的信任,贏了。
是那些堅守良知的司法工作者,用他們的擔當和勇氣,贏了。
陸勇被無罪釋放的那天,法院門口,擠滿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病友。
他們拉著橫幅,上面寫著:“歡迎藥俠陸勇回家!”
陸勇的案子,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整個中國社會的滔天巨浪。
媒體的大肆報道,讓“天價藥”、“醫療保障”、“司法溫度”這些詞,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它像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推了中國的醫療和司法體制一把。
這一推,直接推出了一片新天地。
故事并沒有在陸勇走出監獄的那一刻就結束。
恰恰相反,一個更偉大的序幕,才剛剛拉開。
2018年,一部名為《我不是藥神》的電影橫空出世,席卷了全國的電影院。
陸勇的故事,以一種更具沖擊力的方式,呈現在了億萬觀眾面前。
在電影的首映禮上,陸勇和主演徐崢并排站在一起。
面對外界的贊譽,陸勇有些不適應,他一直覺得自己沒電影里演的那么偉大。
徐崢握著他的手,誠懇地對他說:“這部電影,小人物的部分屬于我,而英雄的部分,永遠屬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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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好電影的力量,超乎想象。
它讓陸勇的抗爭,變成了全社會的反思。
這股反思的力量,最終推動了制度的變革。
2017年,那個曾經壓垮了無數家庭的救命神藥“格列衛”,被正式納入了國家醫保目錄,報銷比例高達80%以上。
曾經兩萬多一盒的天價藥,如今個人自付的部分,也就幾百塊錢。
2019年,新修訂的《藥品管理法》正式實施,其中明確規定,未經批準進口的少量境外已合法上市的藥品,不再簡單地以“假藥”論處。
陸勇當年經歷的法律困境,從制度上被徹底終結。
一個人的抗爭,最終撬動了一個時代的進步。
而那個被時代浪潮推上風口浪尖的英雄,陸勇,也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他從一個“買藥的人”,開始嘗試轉變為一個“做藥的人”。
2019年,他利用自己積攢的人脈和影響力,在昆明成立了一家仿制藥企業,引進印度的技術,希望能在中國本土,生產出更多老百姓吃得起的平價藥。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發,國內醫療物資極度緊缺。
大年初五,在所有人都對病毒避之不及的時候,陸勇卻逆行飛往印度,跑遍了新德里大大小小的藥店,自己掏錢,東拼西湊地買來了幾千個護目鏡和N95口罩,第一時間送回了武漢協和醫院。
他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哪里有難,就往哪里沖,好像忘了自己還是一個需要終身服藥的白血病患者。
如今,他那個曾經用來緊急求藥的QQ群,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大家不再討論去哪里買藥,怎么省錢,而是開始像普通人一樣,在群里分享日常,曬曬娃,聊聊家常,互相問候一句:“今天天氣不錯,大家都還好嗎?”
陸勇偶爾也會在群里冒個泡,發一張自己在外出差的照片,背景是藍天白云,陽光燦爛。
對于“藥神”這個稱呼,他始終是一笑置之。
他總說,自己不是神,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普通病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神,高居廟堂,虛無縹緲。
而俠,就在人間,有血有肉。
他不是藥神。
他就是藥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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