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陳默回來了。
他呈上一沓紙,最上面是幾張畫像。
畫中女子一身素衣,立在街頭,身前是賣身葬父四個大字。
陳默聲音平板,聽不出情緒。
“柳氏,名憐兒,年十七。去歲臘月于西市賣身,恰逢駙馬車駕經(jīng)過。”
“駙馬出資五十兩,為其父下葬,后將人安置于西郊別院。”
我接過畫像細(xì)看。
畫中人眉目清秀,雖著粗布麻衣,卻難掩楚楚風(fēng)姿。
尤其那雙眼睛,淚光盈盈,我見猶憐。
“繼續(xù)。”
陳默翻開下一張。
是別院布局圖。
主屋、廂房、廚房,還有一間……祠堂?
陳默指著圖上位置:
“這里有祖宗牌位,沈氏三代宗親。柳氏每日晨昏定省,執(zhí)妾禮。”
我的指尖微微發(fā)涼。
再往下,是采購單子。
錦緞、首飾、胭脂水粉……每月開銷不下百兩。
最新一頁寫著:大紅喜燭一對,合巹酒一壺,并鳳冠霞帔全套。
我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許久。
鳳冠霞帔。
那是正妻的規(guī)制。
沈知節(jié)這是要做什么?
“還有嗎?”
陳默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最后一張紙。
那是一紙婚書。
字跡我認(rèn)得。
“立書人沈知節(jié),今聘柳氏為平妻,天地為證,誓不相負(fù)。自此同心同德,白首不離。”
底下是沈知節(jié)的私印,還有,柳氏的手印。
紅艷艷的,像一滴血。
“何時的事?”
“三日前立的。”
陳默頓了頓,聲音更低。
“另據(jù)穩(wěn)婆確認(rèn),柳氏已有兩月身孕。”
我慢慢折起那張婚書。
折得方方正正,邊角鋒利,能割破手指。
我曾那么期待一個孩子,一個流著我和他血脈的孩子。
可如今,他竟用我的銀錢,讓另一個女人懷上他的骨肉。
沈知節(jié)踐踏的,何止是我的真心,更是我作為公主的全部尊嚴(yán)。
“駙馬最近一次去別院是什么時候?”
“昨日。停留兩個時辰。”
“走時交代,臘月十八是好日子,要辦喜宴。”
臘月十八。
就是明日。
我將婚書收進(jìn)袖中,起身走到窗前。
庭院里,那株海棠的花瓣開始落了。
沈知節(jié)曾說,海棠無香,所以需要更艷麗的顏色來彌補(bǔ)缺憾。
他說這話時,站在我身后,雙手搭在我肩上,眼底滿是柔情。
“昭陽,你不需要任何香氣,你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百花失色。”
多動聽的情話。
可惜,說情話的人,心里裝著別人。
“陳默。”
“屬下在。”
我轉(zhuǎn)過身。
“明日,你帶人守住別院四周。”
“一只鳥都不許飛出去。”
“是。”
他退下后,我在窗前站了許久。
嬤嬤來勸過三次,我都沒動。
直到更鼓敲過三響,我才開口:
“明日一早,你親自進(jìn)宮遞話。就說本宮昨夜夢見母后,心中憂思難解,想去西郊慈恩寺為她供奉一盞長明燈。”
父皇與母后情深意重,每年母后忌日都會微服去慈恩寺靜坐半日。
聽聞我因夢不安,他定會親自前去。
嬤嬤一愣:“殿下,這……”
我繼續(xù)道:
“再讓人透個風(fēng)聲給大理寺,就說西郊近日不太平,請他們派人在那一帶巡查。”
大理寺卿方正嚴(yán),是朝中有名的鐵面判官。
正好讓他看看,沈知節(jié)是如何知法犯法的。
嬤嬤一一記下,遲疑道:“那駙馬那邊……”
我轉(zhuǎn)身,看著鏡中依舊明艷的容顏。
“不必驚動。去準(zhǔn)備兩樣?xùn)|西。”
“殿下吩咐。”
“第一,尋一支最好的喪樂班子。要十二個人,穿黑衣,系白帶。”
嬤嬤瞳孔一縮,臉色白了。
我走到書案前,鋪紙研墨。
“第二,備一籃紙錢。灑出去時,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好看。”
“是。”
嬤嬤垂下眼,行禮退下。
我又看向窗外的海棠,花瓣就要落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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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八。
我換上那身玄色織金宮裝,是父皇賜的,繡著九鳳朝陽,非大典不穿。
上一次穿它,還是三年前大婚次日,入宮謝恩。
銅鏡里的女人眉眼依舊精致,只是眼底有什么東西,徹底冷了。
嬤嬤為我梳頭時,手一直在抖。
“怕了?”我問。
她聲音哽咽:“老奴……老奴是心疼殿下。”
“您何苦親自去?讓陳默他們處理便是……”
我輕聲打斷她。
“嬤嬤,你覺得,一個公主的真心,值多少錢?”
她答不上來。
我笑了:“沈知節(jié)告訴我了,值一萬八千兩,加一座別院,再加一個……平妻。”
鏡中的女人也在笑,只是那笑意未達(dá)眼底,冷得像臘月的冰。
“可是殿下,您這一去,和駙馬就真的……”
嬤嬤說不下去了。
“就真的什么?”
我接過她手中的鳳釵,自己插入發(fā)間。
“恩斷義絕?嬤嬤,從他寫下那紙婚書起,我們之間就已經(jīng)斷了。”
斷得干干凈凈。
就像那株西府海棠,花開得再艷,終究要落的。
陳默在門外回稟:
“殿下,都安排好了。別院里外有我們的人,消息絕傳不出去。”
“賓客名單也已拿到,共十七人,多是翰林院和六部的小官。”
“父皇和大理寺卿呢?”
“會在巳時三刻恰好路過。”
“知道了。”
我接過嬤嬤遞來的籃子,里面裝滿雪白的紙錢。
紙錢是新裁的,邊緣整齊,在晨光下白得刺眼。
嬤嬤眼眶發(fā)紅:“殿下,您真要……”
我起身,玄色宮裝的長擺曳地,發(fā)出簌簌聲響。
“嬤嬤,你記不記得,我母后去世那年,我才八歲。”
嬤嬤一愣。
我看著窗外。
“那時父皇傷心過度,是我抱著母后的靈位,一步步走出坤寧宮。”
“皇祖母說我年紀(jì)小,不讓我送葬。可我知道,有些路,必須自己走。”
有些痛,也必須自己面對。
就像今日。
撩開簾子時,晨光刺眼。
十二個嗩吶手已在門外候著,黑衣白帶。
他們手里捧著嗩吶,銅管在日光下泛著冷光。
《哭皇天》。
這是出殯時才吹的曲子。
我踏上馬車:
“走吧。”
“去給駙馬......”
“賀喜。”
車輪滾滾,碾過清晨的薄霜。
西郊的路兩旁,枯枝敗葉,像極了一場盛大葬禮的前奏。
而我忽然想起,成婚那日,沈知節(jié)曾在我耳邊說:
“昭陽,我此生的好運,都用在遇見你這件事上了。”
是啊。
你的好運,今日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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