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值得注意是,在胡人和武人家族里,符合儒家倫理的家法門風在唐代逐漸形成,這是儒家禮法文化下移的重要表現。唐代前期的武人家族以李勣家族為代表。李勣是瓦崗寨出來的武人,《舊唐書》卷六十七有一段論及其為人,前面一段說其統帥一方,行軍打仗,極具領導力、親和力,既忠且義,深得部下愛戴;后面一段是家教部分:
與弟弼特存友愛,閨門之內,肅若嚴君。自遇疾,高宗及皇太子送藥,即取服之;家中召醫巫,皆不許入門。子弟固以藥進,勣謂曰:“我山東一田夫耳,攀附明主,濫居富貴,位極三臺,年將八十,豈非命乎?修短必是有期,寧容浪就醫人求活!”竟拒而不進。忽謂弼曰:“我似得小差,可置酒以申宴樂。”于是堂上奏女妓,檐下列子孫。宴罷,謂弼曰:“我自量必死,欲與汝一別耳。恐汝悲哭,誑言似差可,未須啼泣,聽我約束。我見房玄齡、杜如晦、高季輔辛苦作得門戶,亦望垂裕后昆,并遭癡兒破家蕩盡。我有如許豚犬,將以付汝,汝可防察,有操行不倫、交游非類,急即打殺,然后奏知。又見人多埋金玉,亦不須爾。惟以布裝露車,載我棺柩,棺中斂以常服,惟加朝服一副,死倘有知,望著此奉見先帝。明器惟作馬五六匹,下帳用幔布為頂,白紗為裙,其中著十個木人,示依古禮芻靈之義,此外一物不用。姬媼已下,有兒女而愿住自養者,聽之;余并放出。事畢,汝即移入我堂,撫恤小弱。違我言者,同于戮尸。”此后略不復語,弼等遵行遺言。
這里特別提到房玄齡等前高官“辛苦作得門戶,亦望垂裕后昆,并遭癡兒破家蕩盡”。他囑咐弟弟李弼三條遺訓:一、嚴格教育子孫:“汝可防察,有操行不倫、交游非類,急即打殺,然后奏知。”二、簡葬:“又見人多埋金玉,亦不須爾。惟以布裝露車,載我棺柩,棺中斂以常服,惟加朝服一副,死倘有知,望著此奉見先帝。明器惟作馬五六匹,下帳用幔布為頂,白紗為裙,其中著十個木人,示依古禮芻靈之義,此外一物不用。”三、還有官宦人家特有的遣散遺留的姬妾:“姬媼已下,有兒女而愿住自養者,聽之;余并放出。”李勣的這一套家教具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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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玄齡像
這里面提到打殺教訓不肖子孫之后,上奏朝廷,本來就是歷史的典故。漢武帝時金日磾曾經因為兒子在宮中行為不檢點而殺之,連漢武帝都“心敬”之。現實生活則是因為兒女的行為會連累到整個家族的興衰。房玄齡的兒子房遺愛、房遺直兄弟不睦,被牽連進一場政治事變中,被素來不和的長孫無忌除掉。這是李所親見之事。官宦人家的家教不僅是家族的事情,也牽涉到國家的興亡。這個叫作“居官治家之法”。
唐代后期武人勢力壯大,胡人家族以及武人家族卻傾慕儒風,如濮陽杜氏家族。唐代濮陽杜氏出自北朝獨孤渾氏的后裔,是唐代胡族儒家宗族化的代表性家族。杜暹曾任開元時宰相,“自暹高祖至暹,五代同居,暹尤恭謹,事繼母以孝聞”,為官清廉,為婺州參軍,“秩滿將歸,州吏以紙萬余張以贈之,暹惟受一百,余悉還之。時州僚別者,見而嘆曰:‘昔清吏受一大錢,復何異也。’俄授鄭尉,復以清節見知”。杜暹“常以公清勤儉為己任,時亦矯情為之。弱冠便自誓不受親友贈遺,以終其身”。其子取名杜孝友,謹守家法。父親死后,玄宗謚以“貞孝”。除了皇帝的贈予外,“尚書省及故吏賻贈者,其子孝友遵其素約,皆拒而不受”。
唐代后期的武人家族以李晟為代表。李晟,隴右臨洮人,“代居隴右為裨將”。他本人自幼為孤兒,卻“事母孝謹”。李晟是皇室危難時節,挺身而出的大英雄,官至宰相。《舊唐書·李晟傳》記載其忠貞事跡,令人動容,其中有一段云:
初,晟在鳳翔,謂賓介曰:“魏徵能直言極諫,致太宗于堯、舜之上,真忠臣也,仆所慕之。”行軍司馬李叔度對曰:“此搢紳儒者之事,非勛德所宜。”晟斂容曰:“行軍失言。傳稱‘邦有道,危言危行’。今休明之期,晟幸得備位將相,心有不可,忍而不言,豈可謂有犯無隱,知無不為者耶!是非在人主所擇耳。”叔度慚而退。故晟為相,每當上所顧問,必極言匪躬,盡大臣之節。性沉默,未嘗泄于所親。
臨下明察,每理軍,必曰某有勞,某能其事,雖廝養小善,必記姓名。尤惡下為朋黨相構,好善嫉惡,出于天性。嘗有恩者,厚報之。初,譚元澄為嵐州刺史,嘗有恩于晟,后坐貶于岳州;比晟貴,上疏理之,詔贈元澄寧州刺史。元澄三子,晟撫待勤至,皆為成就宦學,人皆義之。
理家以嚴稱,諸子侄非晨昏不得謁見,言不及公事,視王氏甥如己子。嘗正歲,崔氏女歸省,未及階,晟卻之曰:“爾有家,況姑在堂,婦當奉酒醴供饋,以待賓客。”遂不視而遣還家,其達禮敦教如此。
以上這一段話,體現了李晟為人的三個方面。首先是忠誠于國;其次精明治軍,善于待友;再次是持家嚴格,尊奉禮教。李晟的家法在后來的子孫傳承中,發揮了積極作用。“晟十子,憲、愬最仁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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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蔡成功,《彩繪帝鑒圖說》,約18世紀(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李愬就是元和時期雪夜入蔡州、平定淮西吳元濟的那位大將。李愬不僅自幼善于騎射,長大善于治軍打仗,而且頗有儒者之風。“始,晟克復京城,市不改肆;及愬平淮蔡,復踵其美。父子仍建大勛,雖昆仲皆領兵符,而功業不侔于愬,近代無以比倫。加以行己有常,儉不違禮,弟兄席父勛寵,率以仆馬第宅相矜,唯愬六遷大鎮,所處先人舊宅一院而已。”
李愬之弟李憲,“好儒術,以禮法修整”,所歷官職,皆有美譽。“憲雖勛伐之家,然累歷事任,皆以吏能擢用,所履官秩,政績流聞。性本明恕,尤精律學,屢詳決冤獄,活無罪者數百人。以能入官,官無敗事,士君子多之。”做一個合格的官員,應該是官宦人家最重要的傳承。
同時具有胡人和武人身份的還有中唐名將李光進、李光顏兄弟。《舊唐書·李光進傳》對這個家庭有一段溯源:“李光進,本河曲部落稽阿跌之族也。父良臣,襲雞田州刺史,隸朔方軍。光進姊適舍利葛旃,殺仆固玚而事河東節度使辛云京。光進兄弟少依葛旃,因家于太原。”就是這樣一個胡人血統的邊將,卻深度接受儒家倫理。光進的弟弟叫光顏。“光進兄弟少以孝睦推于軍中。及居母喪,三年不歸寢室。光顏先娶妻,其母委以家事。母卒,光進始娶。光顏使其妻奉管籥、家籍、財物,歸于其姒。光進命反之,且謂光顏曰:‘新婦逮事母,嘗命以主家,不可改也。’因相持泣良久,乃如初。”
對于李光顏,史傳留下了一則軼事。攻打淮西之時,統帥韓弘有私心,意欲以一美女歌妓腐蝕李光顏:
(韓弘)舉大梁城求得一美婦人,教以歌舞弦管六博之藝,飾之以珠翠金玉衣服之具,計費數百萬,命使者送遺光顏,冀一見悅惑而怠于軍政也。使者即赍書先造光顏壘曰:“本使令公德公私愛,憂公暴露,欲進一妓,以慰公征役之思,謹以候命。”光顏曰:“今日已暮,明旦納焉。”詰朝,光顏乃大宴軍士,三軍咸集,命使者進妓。妓至,則容止端麗,殆非人間所有,一座皆驚。光顏乃于座上謂來使曰:“令公憐光顏離家室久,舍美妓見贈,誠有以荷德也。然光顏受國家恩深,誓不與逆賊同生日月下。今戰卒數萬,皆背妻子,蹈白刃,光顏奈何以女色為樂?”言訖,涕泣嗚咽。堂下兵士數萬,皆感激流涕。乃厚以縑帛酬其來使,俾領其妓自席上而回,謂使者曰:“為光顏多謝令公。光顏事君許國之心,死無貳矣!”自此兵眾之心,彌加激勵。
李光顏的一番義正辭嚴,不僅體現了對于朝廷事業的忠誠,也體現了對于將士的激勵,更顯現了自身所具有儒家倫理的教育產生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宣宗大中年間嚴厲教訓失禮公主要謹遵士族家法門風,也同樣反映了時代的趨勢。
(摘自《唐代家庭:生活、生計與家風》,為方便閱讀,省去注釋)
張國剛教授以四十年治學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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