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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84年五月廿九,李克用率沙陀軍追擊黃巢至汴州。
敵人,是剛剛被擊潰的黃巢殘部,根據戰報說,他們正往山東方向逃竄。汴州,今天的河南開封,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的治所。
實際上,就在半月前,李克用已在王滿渡大敗黃巢軍,此刻他率領的是一支得勝之師。五月廿九這天,李克用帶著親兵衛隊先行抵達汴州。
軍隊從黃河岸邊南下,行軍四十余里,來到宣武軍治所汴州城,暫作休整。
當晚,在朱全忠的府邸中,一個名叫朱珍的宣武軍將領在宴席間低聲對同僚說,自己看見"龍睛映日,其光如電"。就是說這哥們看見李克用的獨眼能發光。
這是什么意思?沙陀族驍勇善戰,李克用更被稱作"獨眼龍",朱珍所說的異象,其實分別指的就是朱全忠的忌憚和李克用的威勢。
朱珍這么一說,在場將領紛紛側目,說這是兇兆,非我族類。這時朱全忠的幾個心腹開始在席間散布議論:
《舊五代史·武皇紀》:全忠懼其雄武,遂竊謀之。
現在沙陀軍連戰連捷,氣焰正盛,我們宣武軍浴血奮戰,卻要讓他們搶了頭功?不如趁此機會...
將領們的情緒很快被煽動起來。李克用此時正在宴席上豪飲,已經酩酊大醉。朱全忠的親將楊彥洪一看時機成熟,立即下令在驛館四周堆放柴草。
火星濺到干柴上,烈焰瞬間吞沒了整座上源驛。宣武軍士卒趁機發難,喊殺聲震天動地,都要取李克用性命。
喧鬧聲中,李克用驚醒過來,一看不好,驛館已成火海,喊殺聲從四面傳來。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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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這一切完全出乎李克用意料,那么這其實符合他剛烈的性格。
我們假設,李克用是個純粹的盟友。
那么,在藩鎮盟約中,背信棄義,暗算友軍,哪怕是出于自保,也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他李克用應朱全忠之邀前來會師,不久前還在戰場上并肩作戰,如今卻要在宴席間取他性命,這在道義上是極大的背叛。
對于一個真正重視盟約的人來說,你設宴款待卻暗中加害,比戰場上真刀真槍更令人不齒。他是會怒發沖冠,誓要報仇雪恨的。
這是其一,還有其二,那就是表面上李克用只是遭遇偷襲,但這場變故的內核,其實是兩個強藩之間的矛盾總爆發。久經沙場的李克用太清楚藩鎮之間的爾虞我詐了,朱全忠要害他,不是因為他狂妄自大,而是因為五代初期就是這種生態,節度使們時而聯合,時而攻伐,為的都是擴大自己的勢力。
如果他能逃出生天,必當血債血償;可如果他命喪于此,沙陀軍的基業可能就此崩塌。
其三,如果不仔細看史書,而只是通過評書戲曲了解歷史,我們很容易把這段歷史浪漫化。
比如,古代的名將,被演繹得義薄云天,卻很少展現他們殘忍嗜殺的一面。
比如,古代的戰爭場面,動輒就是旌旗招展,戰鼓雷鳴,可卻少了斷糧時的易子而食,屠城時的血流成河。
包括一些歷史人物,尤其是英雄豪杰,往往被塑造成完美形象,他們勇武過人,義氣深重,試問,誰不會對這樣的英雄產生好感呢?在這種情緒中,聽眾就很容易美化故事中主角的行為,哪怕是暴行。
誠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們為英雄的遭遇扼腕嘆息,我們憤怒,不平,激動,但是這種情感是安全的,短暫的,曲終人散就可以釋懷,可真實歷史上的受害者,他們所承擔的,是血淋淋的,真實的,沒有任何浪漫色彩的死亡。
扯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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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不必同情李克用,因為李克用他就不是個善茬,他怒不可遏,誓要報仇,完全符合他睚眥必報的性格。
他必須要表現出憤怒,狂暴,甚至是不計后果,這樣他才能維持沙陀領袖的形象;他必須要誓死復仇,部將們也必須同仇敵愾地支持他討還公道,只有這樣,報復才是合理的,才是快意恩仇。
我們看脫險之后,李克用說了這么一句話:
"全忠負盟,欲害于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朱全忠背棄盟約,想要害我性命,這個仇要是不報,我就枉自為人!
其實,李克用心里早就盤算清楚了,既然撕破臉皮,那就兵戎相見。
部將們一聽李克用這么說,都群情激憤,說一定要討個說法。
很有意思,李克用是這么做的:
第一,既然朱全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立即整軍備戰,但眼下黃巢未滅,暫且忍下這口氣。
第二,對朝廷的使者要恭敬,要上表控訴朱全忠的罪行,爭取道義上的支持。
第三,加緊練兵,積蓄實力,以待來時。
如果做不到以上三點,那我枉為河東節度使。
可以看得出來,李克用對藩鎮間的恩怨看得很透徹,他隱忍不發,等待時機,這復仇計劃安排得明明白白,很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全軍遵照李克用的部署之后,整頓軍馬,返回太原。
而諷刺的是,就在李克用整軍備戰時,朱全忠卻上表朝廷,反誣李克用意圖不軌。
只能說,這也太無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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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用從上源驛脫險后,首先考慮的是如何返回太原。
讓朱全忠沒想到的是,李克用居然在火海中殺出一條血路。大雨傾盆而下,澆滅了大火,也給了沙陀軍突圍的機會。
正常來說應該乘勝追擊,但朱全忠顧忌沙陀騎兵的戰斗力,所以沒有全力追擊,而是放任其離去。
逃出汴州城,就等于是撿回一條命。
在脫離險境之后,最近的路線是直接往北走,從河陽渡河回山西。正常人都會這么走,但李克用做了一個十分冒險的決定,他率領殘部向西行進,他繞了個大圈子,一直繞到汴州西面的滎陽。
干嘛舍近求遠呢?李克用當然不傻,只因為河陽方向很可能有朱全忠的伏兵,他必須選擇最意想不到的路線,滎陽是他的盟友張全義的防區,自然可以借道。
從滎陽北上,就是懷州,而從懷州到太原,還要經過澤州、潞州。李克用沒有猶豫,他選擇了途經昭義鎮。干嘛選這條路呢?同一個道理,昭義節度使李罕之是他的盟友。
那通過李克用返回太原的這個路線來看,其實藩鎮之間的關系網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都不是臨時起意就能決定的,可能李克用赴宴之前就留了后手。
返回太原之后,李克用首先做的是祭奠陣亡將士。
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現在他不要立即復仇,也無需大動干戈,但他必須做一件事,就是向朝廷上表。
李克用明白,他的軍隊可以報仇雪恨,甚至可以攻打開封,但這就意味著公開叛亂。晚唐時期這樣的藩鎮混戰屢見不鮮,同樣以這種形式而崛起的軍閥,也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軍事報復不等于政治正確,朝廷是天下共主,是藩鎮糾紛的仲裁者,只有獲得唐廷的同情,才能在這場爭端中占據主動。
有人說朝廷現在還有什么用?
太有用了,皇帝如果下詔譴責朱全忠,那么就代表著道義、法統、人心都站在你這一邊,最大限度的孤立對手。
太原城的輪廓在暮色中的灰暗里顯露出堅硬的線條,晉王府內,燭火跳躍。
他半生征戰,卻從未有一場背叛像此刻這般,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痛楚。
當宴席的酒杯從結盟的信物變為奪命的毒藥,當并肩的戰友從假意的微笑變為真實的刀劍,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在胸中燃燒。
他不再為長安城里那個形同虛設的朝廷而戰,不再為那些在詔書間空談,在朝堂上爭斗的虛名而戰,他是在為自己,為這支只能信任自己刀劍的沙陀軍團而戰。
腳步聲終于自院外響起,急促,沉重,踏破寧靜,一聲聲敲在了李克用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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