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季的時候,濟南地鐵6號線在挖掘到大明湖西南角的位置時,鉆頭碰到了堅硬的物體。施工的隊伍原本以為那是普通的巖石,在清理掉泥土之后,顯現出人工夯實的黃土層。黃土層的層理如同千層糕一樣清晰,并且每一層還夾雜著破碎的陶片。考古的隊伍馬上進入現場進行工作,探鏟打到深度達到十米的地方時,帶出了青膏泥,還有一枚刻著細密云雷紋的蛋殼黑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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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豐實教授蹲在探方當中,捏陶片的手一直顫抖。他說道:“這是龍山文化中期的典型器物!濟南的建城歷史或許需要被改寫了”。在那之后碳14測年的結果被公布出來,讓學術界感到十分震驚。這段城墻的長度為22.5米,殘留的高度是6.4米,距離現在大約有4200年。更為厲害的是,在壕溝的剖面位置,最底層的淤沙當中存在大汶口文化的陶片,上面覆蓋著的淤泥層全部都是龍山文化的殘器,就好像一部“地質年譜”。如此來看在公元前2100年左右的時候,先民就已經在泉水眾多的臺地上建造城市了,比史書所記載的“春秋歷下邑”要早一千五百年。我覺得這次的發現巧妙之處在于時空疊壓所帶來的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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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府城街巷與岳石文化的房基相對,唐宋時期的水井穿過龍山文化的灰坑,地鐵的隧道要從戰國的墓葬群下方通過。考古隊員開玩笑地說:“我們仿佛是在世間的夾心餅干當中挖掘洞穴”。尤其是那一段宋代佛寺的基址,柱礎石壓在龍山城墻的拐角處,好像有著某種暗示一般——四千年來,人們總是選擇這塊高地來建造精神的寄托之處,只不過崇拜的對象從部落神變成了佛陀。但是真正復雜的是現代化與地下文明的博弈。在2025年初,軌道交通集團遇到了難題:原本計劃的兩層標準站明挖施工,必然會切割城墻的核心區域。有人想要整體平移車站,可是濟南的泉脈眾多,地質如同豆腐腦里插進筷子一樣,隨便操作就會擾亂地下水系。
最后確定方案的時候,有些荒誕卻還挺浪漫。將地鐵站下沉一層,地下兩層變成了三層。“豎向避讓”聽起來像是專業術語,實際上如同向歷史深深地鞠一個躬。施工的細節能夠看到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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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的基坑以及遺址區間設置了隔振管幕,如同給有著四千年歷史的城墻戴上了“靜音耳塞”。暗挖的區段換上了低振動的機械,其動靜比甚至比廚房中的榨汁機還要小。軌道公司的總工打了個比方:“就好像在古董瓷器旁邊進行施工一樣,得用玉匠雕刻花紋時那種細致的勁頭”。工地上的老師傅說得更加直白:“對待這道土墻得比伺候祖宗的牌位還要小心,因為祖宗不會讓改動圖紙”。有意思的是城市的記憶很有韌性。考古隊在城墻的夯土里發現了一個人的頭骨,推測可能是建城時用于祭祀的。
明代的《歷城縣志》記載著“城西南有骨冢,說是古人筑城奠基的地方”。民間到現在還流傳著“筑城不過骨”的禁忌。口述史和考古證據相互吻合,讓人有些感到恍惚。很多關于土地的集體記憶,是不是早就編碼在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民俗當中?或許可以這樣來看,地鐵讓路不只是工程上的妥協,更是成為一種文化隱喻。以后濟南人乘坐地鐵從大明湖下面經過的時候,他們頭頂上不僅僅有泉水和亭臺,還有埋藏著的龍山城墻、岳石補筑的痕跡、戰國時期的烽火臺。這種垂直時空的折疊,比任何博物館都更具有沖擊力。就像規劃局專家感慨的:“我們老是說傳承歷史,現在歷史直接就擋在挖掘機的前面”。當然也存在著遺憾。
6號線是分段進行開通的。東段的十七個車站率先開始運營。大明湖站則需要再等待二十個月。有市民在留言板上寫了這么一句話:“遲到了兩年的地鐵,換來四千年的文明,這樣的買賣是值得的”。整改的方案本身也是值得去說一說的。它打破了“建設讓位保護”的二元論,開創了“共生式施工”的先例。
以后進行總結經驗或許能夠被稱作“濟南模式”:依靠技術靈活地解決時空方面的沖突,使得交通要道和文明的根基能夠在暗中和諧地共同存在。施工的時候我曾經到過現場。龍山城墻的剖面上,戰國時期補筑的夯窩如同蜂巢一般,宋代僧人所埋的經幢基座斜斜地插入到岳石文化的地層里面。一層又一層重疊起來的生存證據,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得費勁地保住它——城市的生命力并不在于推倒重新建造,而在于讓不同時空的文明層一直進行交流。離開的時候夕陽西下,明代古城墻的影子正好投射在龍山城墻的上面。
接下來,盾構機就開始向著新的通道緩緩地轉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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