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八鄉都知道,聽雪巷有個癡傻的丑姑娘暖棠。
臉上滿是燙疤,瞎了一只眼。
她終日盯著巷尾的海棠樹,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等到花開…夫君就來找我…可我不能守約了……”
她話語斷斷續續,我卻仍聽清了那個令人心驚的名諱——
靳昭。
鄰國那位弒父奪位的新帝。
他登基后不顧禮法,迎娶前朝貴妃為后的傳聞,曾在聽雪巷足足傳了好幾日。
后來聽雪巷二十三個姑娘慘遭屠殺,只有我和她逃了出來。
她為救我,腹部被捅了一刀。
意識將散之際,她費力睜開那只完好的眼睛。
望著我,又像在看很遠的地方:
“海棠花開了嗎?”
……
馬匪的聲音在山洞外愈發清晰,懷中的干瘦人兒氣息卻漸漸微弱。
我緊緊抱著她,不斷喚她:
“這場雪后海棠花就該開了,你再撐一撐。”
“很快我們就能下山找大夫。”
“不然你給我講講和你夫君的故事吧。”
暖棠聽到這里才再次睜開眼,獨眼流露出一絲光亮。
“我是傻子,他們不理我,只有夫君……”
我直到此時才知道,暖棠竟姓虞。
海州虞氏,百年世家,本朝前右相虞剡,居然是暖棠的父親。
堂堂相府嫡女,竟流落至聽雪巷這種煙花之地。
“爹爹不喜歡傻子,妹妹不傻,喜歡。不讓我見人,丟臉。”
暖棠的話的確一時難以理解,但若用心聆聽,是能讀懂的。
她母親因生她難產去世,而她本就體弱,加上疏于照料,導致心智遲緩。
她父親權勢顯赫,嫌她丟臉,將她孤置在后院,連下人也對她漠不關心。
直到十年前,她遇到了作為質子被軟禁在相府的靳昭。
兩個從未被愛過的人,像冰雪中相遇的孤雀,緊緊依偎。
“夫君很好,一起偷糕點,繡花,我會繡呢……還有讀書,我努力學,可我太傻了。”
暖棠似陷入回憶,時而笑,時而哭,所有情緒都系在那人身上。
她口中的夫君,溫柔似水,深情如川,與傳聞中那個弒父的暴君完全不同。
可三年前靳昭不顧齊跪宮墻外勸誡的百官,也要強行迎娶他父皇的貴妃的傳聞,卻是不爭的事實。
據傳他耗費黃金萬兩為新后修建登月高樓,鳳冠霞帔,十里紅妝,恩愛如傳世佳話。
“然后阿昭說要娶我為妻,爹爹生氣,阿昭私奔……”
暖棠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我的神情卻越來越凝重。
我忍不住懷疑,那該死的暴君是不是欺騙了暖棠這個癡兒,利用她逃離相府后卻又拋下她,才讓她流落聽雪巷。
“可我要違約了,夫君讓我等他,我等不了,不聽話。”
暖棠說著急促咳嗽起來,開始大口吐血。
這個癡兒,直到此刻竟還在為不能遵守和那薄情郎的約定而內疚。
我急忙為她順背,一口氣憋在心頭卻怎么也順不下去:
“既然你們私奔了,又為何留下你一人等在這兒?”
一句話像瞬間熄滅了她眼中所有光亮,她呆愣地望著洞頂,雙眸黯淡如死寂。
我頓時有些后悔,哪怕撒謊也該先留住她這點僅存的希望。
然而她突然露出一抹讓我有些意外會出現在她臉上的自嘲笑容:
“因為我懷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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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暖棠那副干瘦的身軀,如何也不敢相信她有過孩子。
更不敢問,為何她在聽雪巷三年,從未見過什么孩子。
可她的聲音還是輕飄飄傳了過來:
“她說,傻子,不配做娘親。”
“她是誰?”
“眉眉,崔眉雪,阿昭的心上人。”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暖棠說這句話時,邏輯和語序甚至比她任何一句話都要清晰。
“暖棠,你知道心上人是什么意思嗎?”
“我知道,就是想要廝守終身的人。”暖棠的臉上又露出那抹與她心智不符的自嘲笑容,“阿昭真正喜歡的是眉眉。”
我擰起眉,心頭有個猜測:“這些都是那個崔眉雪告訴你的?”
“不是。”暖棠搖了搖頭,眼淚混著鮮血滾落,“是阿昭跟我說的。”
私奔的當天晚上,看守靳昭的下人就發現他不見了。
虞相不敢聲張,只能命人偷偷追查,直到三個月后才在兩國邊境追上他們。
也直到那時,他們才發現暖棠竟然一直沒在府中。
質子逃回國都,身邊還帶著懷有身孕的相府嫡女,虞相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叛君的嫌疑。
但那時靳昭已經和崔眉雪崔貴妃的兄長——崔家軍主帥匯合,虞相要想人不知鬼不覺帶回兩人難如登天。
兩害取其輕,最后他同靳昭談了一筆交易。
留下暖棠,放他離開。
起初,靳昭并沒有同意。
這三個月他們雖然過的是逃亡的日子,卻十分幸福。
他們在一對白頭夫婦的見證下拜了天地,在山林隱士的草屋里共織布衣,在民舍瓦巷間追逐雙髻小兒,在瀑布洞穴里洞房花燭。
最后,他們迎來了屬于自己的孩子。
但就在他們和虞相僵持的第三天夜里,崔眉雪偷偷出宮,趕到了邊境。
“雖說夏國先皇那時年老病衰,除了尋仙問道便不管世事,但皇宮畢竟森嚴,她竟能來去自由。”
我皺眉頗為疑惑,可對上暖棠困惑懵懂的雙眸,卻也知從她這里怕是得不到答案。
幸運的是,她的情緒平穩了許多,意識也比剛才清晰。
我聽著洞外漸漸遠去的喊聲,壓低聲音繼續誘她說話:
“后來發生了什么?”
“阿昭好生氣,摔了很多東西,哭了,他們抱著一起哭。”
“他趕我,我不走,抱著他,他就踹我的肚子。”
“爹爹說,不守婦道,不配活,板子打我肚子。”
“孩子孩子,流血了,棠棠做不了娘親。”
那應當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憶,暖棠的敘述開始混亂起來。
我一時并沒理清前因后果,但這也本不是我的目的。
馬匪終于離開了附近,我急忙背上暖棠,一刻不敢停地往山下奔去。
她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了,可我還是聽到了她的那句囈語:
“其實我知道的,他一直在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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