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說“時間不夠了”，把越南留在了冬日的冷風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文少卿】

12月8日，日本駐越南大使伊藤直樹親口告訴英國路透社，因為時間表“太緊”，日本已退出在越南建設大型核電站的計劃。

簡單來說，就是“太君”提桶跑路了。而且連句委婉的“條件尚不成熟”都懶得編，直接搬出打工人最熟悉的甩鍋金句，就把越南人的核電藍圖，乃至締造“下一個亞洲奇跡”的美夢，直接扔在了12月的寒風里瑟瑟發抖。

核能，越南的救命稻草

越南缺電，這不是新聞。

工廠24小時連軸轉，給三星、蘋果和富士康代工的流水線不敢停；中產階級家里空調、電動車、智能家電齊上陣；再加上動不動就40℃的熱浪和說來就來的臺風，水電站一干涸，電網立馬“罷工”。于是乎，停電成了家常便飯。

2023年6月，越南北部遭遇嚴重電力短缺，導致大面積輪流停電，直接讓三星和富士康產線停擺，連英特爾都嚇得撤回了擴產計劃，越南“世界工廠替補隊員”的人設，差點當場崩盤。今年12月4日，越南國會主席陳青敏就直言不諱：如今外國老板們飛到河內或胡志明市，落地第一句不是問政策、問地價，而是直奔主題：“你們這兒……電夠用嗎？”

越南政府當然心知肚明。“越南的目標是在2025年實現8%或更高的經濟增長，并在隨后幾年實現兩位數的經濟增長。因此，電力需求勢必每年增長12-16%。”越南總理范明政稱，“越南正在促進基于科技和創新的經濟發展，特別是在人工智能、云計算、物聯網和大數據等新興領域，因此對電力的需求巨大。”

具體而言，根據越南于今年4月修訂的《國家電力發展計劃第八期》（PDP8），到2030年，越南的總裝機容量要從2025年的94吉瓦，一口氣干到183-236吉瓦——三年翻近三倍！到2050年，更是要沖上839吉瓦。這速度，非“大干快上”不足以形容。

可問題來了：電從哪兒來？

越南電力集團（EVN）今年11月的最新統計數據顯示，煤炭發電仍占該國總發電量的最大份額，達54.3%，其次是水電（23.4%）和可再生能源（13.5%）。但別忘了，越南在COP26上可是拍胸脯承諾“2050年碳中和”的，煤電遲早要退場。太陽能和風能正在迅速發展，但如果沒有穩定的基荷電源作為支撐，它們就不太可靠。因此，核能就成了那個理想答案：清潔、可靠，而且24小時在線。

越南在21世紀初首次認真考慮發展核電。2006年，越南總理批準《2020年原子能和平利用戰略》，提出2017—2020年在寧順省投運首座核電站。2008年，越南國會通過《原子能法》，為發展核能提供了法律保障。

越共總書記蘇林聽取關于寧順核電項目地區當前土地使用狀況的報告

2009年11月，國會表決通過建造首座核電站的決議，標志著越南正式開啟發展核能之門。當年年底，越南與俄羅斯國家原子能集團公司（ROSATOM）簽署協議，后者將幫助越南建造寧順第一核電廠，即福營（Phuoc Dinh）核電廠。次年，日本原子能發電公司（JAPC）獲得了越南寧順第二核電廠，即永海（Vinh Hai）核電廠的訂單。兩座核電站總裝機4000兆瓦，總投資89億美元。原定于2015年開工，2020年投入運行。

2010年10月，越俄簽署政府間協議，俄方將為寧順第一核電廠建造兩座VVER-1000反應堆（中國田灣核電站同款）。2014年10月，又決定改用VVER-1200反應堆（設計功率接近1200兆瓦）。俄羅斯財政部將為該核電站提供至少85%的資金，并在整個運營期間供應燃料并回收用過的燃料，這是俄羅斯對無核武國家的正常政策。

寧順第二核電廠方面，日方同樣將承擔項目總成本85%的融資和保險，由日本原子能發電公司和日本國際核能開發株式會社（JINED）同越南電力集團合作開展。JINED是由日本經濟產業省、9家公用事業公司（由中部電力公司、關西電力公司和東京電力公司牽頭）以及3家制造商（三菱重工、東芝和日立）組成的財團。

2011年2月，日本原子能發電公司與越南電力集團簽署協議推進可行性研究，當年9月簽訂合同，開展為期18個月、耗資2600萬美元的可行性研究，費用由日本政府承擔。日本還承諾為寧順2號核電站培訓約1000名員工。

可行性研究于2013年5月結束，當時并未確定技術方案，但似乎傾向于壓水堆，參考對象是北海道電力公司的泊核電站3號機組（裝機容量866兆瓦）。東芝則通過美國西屋電氣公司，希望提供AP1000機組（浙江臺州三門核電廠就采用了該機組，凈功率1100兆瓦）。2015年9月，又有消息說越方選中了Atmea1機組（由法國阿海琺和三菱重工聯合設計，亦可達1100兆瓦）。

一切按部就班，本來都很順利，但是2016年11月，越南突然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以“經費緊張、需求不足”為由，無限期叫停核電項目。河內轉頭跑去燒便宜的煤和液化天然氣，再從老撾買點水電，順便多裝幾塊光伏板，仿佛核能只是個備胎，用不上就扔。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2023年11月，在中國海口的一場能源研討會上，越南科技部原子能機構的裴秀氏黃（BUI Tu Thi Hoang）女士還信誓旦旦：“到2030年，我們靠水電+風光就能搞定150吉瓦裝機，根本不需要核電！”

次年年底，河內就急匆匆宣布重啟核計劃。

以越南標準衡量，決策速度不可謂不快。2025年4月，核電被塞進新版《國家電力發展計劃第八期》；6月，新《原子能法》火速通過；9月，總理范明政直接下令：寧順1號和2號核電站的預可行性報告，必須分別在2025年9月和2026年6月前交差。

更絕的是時間表：兩座核電站，4臺機組，總容量4.8吉瓦，要在5年內建成！

沒錯，你沒看錯——不是15年，不是10年，是5年不到。范明政甚至明確要求：最晚2031年底投運，力爭2030年底前完工，好給越南獨立85周年、越共建黨100周年獻禮。

現在你理解日本為何退出了吧？

越南工業和貿易部對于核電站建設的時間表

值得一提的是，日方“提桶跑路”后，越南官員表示，俄方負責的寧順1號核電站的協議也尚未簽署。俄羅斯駐越南大使館和越南電力集團均未發表評論。

真相其實早就藏不住了。《日經亞洲評論》6月就爆料，一位今年2月訪越的日本官員直言：“目前我們沒有可以提供的反應堆型號。”他還給河內潑了盆冷水：最快2036年才能發電，大概率得拖到2040年。

事實上，就算是2040年的時間表也顯得十分樂觀。越南前科技部長阮全（Nguy?n Quan）認為該項目至少需要15年；本地媒體算得更細，光是重啟第一個機組就得至少148個月（12年多），重啟第二個需要再花10個月，總共158個月，差不多13年起步。

國際先例表明，上述說法已經很客氣了。英國欣克利角C核電站項目于2017年開工，擁有遠超越南的資源，但預計要到2031年才能完工，比計劃推遲14年，預算超支220億美元。芬蘭的奧爾基洛托3號核電站原計劃4年完工，實際耗時17年。鑒于越南在處理放射性材料方面表現平平，“趕工”尤其令人擔憂。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就曾建議越南謹慎行事，強調在啟動任何核能項目之前必須做好充分準備。

財務上的挑戰也不容小覷。2016年越南放棄核電，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成本從89億飆到180億美元；如今重啟，報價直接沖到220億美元，相當于全國GDP的5%！更要命的是，寧順核電站還得和其他重大基礎設施項目爭搶財政預算，尤其是投資670億美元的南北高鐵。

說到基建，越南的“戰績”更是讓人捏把汗，很少有哪個項目不會遭遇嚴重延誤、成本超支以及腐敗丑聞。號稱“國家門面”的胡志明市隆城國際機場，因征地扯皮多年，2026年才可能部分啟用；胡志明市地鐵1號線，2007年開工，今年12月才投入運營，20公里的路線折騰了足足18年；南北高鐵號稱2026年底開工，結果到現在連合作方都沒定。

拖延有時甚至都不是最大的問題，有些項目為了趕政治節點，干脆犧牲質量。比如胡志明市新山一機場T3航站樓，價值4.5億美元，提前兩個月投用，結果屋頂漏水、地板開裂，成了豆腐渣工程。

寧順核電站同樣面臨征地難題。2015年，政府花費1.5億美元，搬遷了當地約5000名居民；2016年項目一停，政府就把土地還給老百姓耕種建房。如今要重啟，才發現：第一廠區485公頃地里，409公頃已蓋滿民房；第二廠區643公頃中，404公頃也成了村莊。今年8月，副總理緊急下令：2025年底前必須完成二次拆遷。

平心而論，日本在核能方面并不是沒能力。福島之后，他們比誰都渴望靠核電出口打個翻身仗。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放棄了。

如果連日本都無法忍受，那問題就嚴重了。

人才才是最大的“卡脖子”問題

工期離譜、預算吃緊、管理混亂……這些固然夠糟，但真正讓越南核電夢懸在半空的，不是錢，也不是圖紙，而是人。準確地說，是沒人。

在核能人才這件事上，越南生動詮釋了什么叫“底子薄、人才少”。2010年，政府雄心勃勃要到2020年培養“數千名”核專家。結果呢？截至2016年項目暫停前，全國總共只送了429名學生去俄羅斯學核專業，31人去俄法深造，33名工程師在日本核電站實習，再加國內培訓的24名工程師——滿打滿算不到500人。2017年，首批28名越南學生完成為期6年的課程，從俄羅斯國家核工程大學-莫斯科工程物理學院畢業，成了國家核能“火種”。

可這火苗剛冒煙，就被自己人一腳踩滅了。

2016年核電項目一停，越南教育部二話不說，直接把大學里的核專業“一鍵刪除”。課程停了，實驗室鎖了，連教核物理的老師都轉行去講普通物理了。那些苦讀六七年的精英呢？有的跑去寫代碼、做跨境電商，有的直接移民，投奔了真正有核電的國家。

越南媒體對于兩座核電站所需專業人才的統計

如今，政府突然宣布要在5年內建兩座核電站，張口就要2400名熟練核工程師。可一盤點家底，發現全國能叫出名字的核專業人才，“掐著指頭都嫌手大”——兩只手加起來可能都湊不齊一個機組的值班表。這還沒有算上監管框架、安全規程和核廢料管理體系，這些都需要從零開始進行大量建設。

更尷尬的是，連老師都沒了。誰還敢報核專業？花十年寒窗，學一門“國家說停就停”的冷門學科？前科技部長阮全都承認：在反應堆技術、輻射安全這些關鍵領域，越南面臨“數量+質量”雙重短缺。而核電站可不是光靠幾個核專家就能轉起來的，它還需要機械、材料、電氣、自動化、環境科學等一整套高端工科人才支撐。可惜，越南的教育體系目前連“配套零件”都造不齊。

“政府的目標是在5年內建成兩家核電廠，這表明了強有力的政治決心。然而，從科學和實踐的角度來看，這是一項極其困難的任務，有許多障礙，例如缺乏專業人員。這是一個高科技行業，需要一支在核設計、施工、運營、維護和安全方面具有廣泛知識的專家團隊。目前，越南沒有足夠的人力來滿足這一要求。”越南能源專家杜文長（T? V?n Tr??ng）表示，“即使有足夠的資源，世界上每座核電站平均都需要7到10年的時間，來完成從規劃、許可、建設、測試到運營的各個階段。這表明，如果沒有充分的人力、技術和政策準備，5年的目標是很難實現的。”

越南學者對于寧順核電站（紅字）的介紹

唯一能救場的搭檔，卻被越南親手拒之門外

其實，有一個國家能接住這幾乎離譜的時間表，還能把活干得又快、又好又便宜——沒錯，就是中國。

中國建核電站是什么水平？根據世界核協會的反應堆數據庫，過去10年，中國平均6年建成一座反應堆，穩居全球第一；俄羅斯緊隨其后（6–7年），韓國要8年，法國？目前的記錄是18年，畢竟諾曼底的弗拉芒維爾3號機組2007年開工，但現在也不能說徹底“完工”了。相較之下，“華龍一號”首堆2015年5月開工，2021年1月就投入了商業運行。

中國不僅速度領先，成本也最友好：獨立研究中心“澳大利亞自由研究小組”2024年的一項研究發現，中國和韓國的核電方案最具性價比，其次是俄羅斯，法國最貴，沒有之一。更別說融資條件：中國能提供1-6%的貸款利率，比俄羅斯的3-4%還靈活，何況后者總愛附帶“保留部分股權”的條款；法國呢？動不動就要控股，還附贈“延期+超支”豪華大禮包。

技術和經濟上中國是最優解，越南不是不知道。可問題在于，河內壓根兒就沒打算“純按經濟賬算”。在他們眼里，核電站不只是發電的鐵疙瘩，更是地緣政治牌桌上的一張王牌。寧可項目慢點、貴點、甚至黃了，也不能讓中國碰這個“命門”。于是，河內玩起了高難度“平衡術”：一邊跟俄羅斯談貸款，一邊向法國問技術，再沖韓國拋個媚眼，最近連美國的小型模塊化反應堆（SMR）都開始研究上了。目的就一個：誰都能靠，就是不能太靠中國。

這一點從中越跨境電力交易上就可見一斑。目前，中越之間只有一條連接廣西防城港與越南廣寧省的輸電線路，2024年出口量只有50-75億千瓦時，占越南年用電總量不過2%-3%。中國南方電網擁有數十億千瓦時的富余清潔電力，但越南寧可選擇從老撾進口水電，哪怕價格更高、穩定性更差。

大家都知道，越南這些年“抄中國作業”可一點不含糊，從經濟特區到工業園，從電商模式到基建套路，連政府紅頭文件都被扒出直接照搬中文模板，連標題都沒改。他們心里門兒清：中國這套，真管用。可一到核電、高鐵或5G這類項目，立馬變臉：技術再成熟、工期再靠譜、價格再實惠，只要是中國的，統統無視。寧可等法國人拖十年、日本人擺手走人，也要把中國擋在門外。

但現實可不講外交辭令。當工廠因缺電停工、外資因限電撤單、老百姓在40℃高溫里摸黑度日時，沒人關心你的外交平衡術玩得多漂亮。把政治猜疑凌駕于民生與發展之上，最終買單的不是政客，而是整個國家的發展窗口期。

越南若繼續在這條“又想學、又怕你”的擰巴路上狂奔，恐怕等來的不是“下一個中國”，而是“又一次錯過”。核電夢擱淺只是開始，真正的悲劇，是眼睜睜看著機遇在停電的黑暗中，一盞一盞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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