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五年(1835 年)深秋,浙江余姚鄉下的茅草屋漏著雨,37 歲的段光清正對著一碗稀粥發愁。給母親買藥還欠著當鋪 2 兩白銀,妻子在燈下縫補著打了三層補丁的舊衣,幾個孩子蜷縮在稻草堆里,嘴里念叨著 “過年能不能吃肉”。
就在這時,村口突然傳來震天的銅鑼聲,一個穿著綢緞的差役扯著嗓子狂奔:“段光清!中了!道光乙未恩科鄉試第三十名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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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中舉前,段光清的日子不是 “苦”,是 “熬不下去”。他在年譜里回憶:“年俸八兩,月支不足五錢,母病賒藥,歲末始嘗肉味。” 道光年間,一兩白銀能買一石大米(約 120 斤),8 兩年薪換算成現在的錢,頂天也就 8000 塊,要養活一家七口,頓頓稀粥都不敢多放米。
為了給母親抓藥,他把妻子的陪嫁銀簪當給當鋪,老板只給 3 錢白銀,還甩下狠話:“窮書生的假簪子,能當這點錢不錯了,到期不贖就充公!” 可就這點錢,完全不夠填生活的窟窿。
秀才的身份,說起來是讀書人,實則連普通農戶都不如。《清稗類鈔?科場類》記載,清朝秀才 “免丁役而無實利,見官仍需跪拜,差役可隨意盤剝”,就是個 “有身份的窮人”。
道光十四年(1834年),段光清去余姚縣城辦事,出城時沒給城門差役塞錢,被當場搜身,身上僅有的半吊錢(能買兩斗米)被搶走,差役還吐著唾沫罵:“窮書生也敢進城?下次給爺磕個頭再進來!”
這段屈辱,段光清記了一輩子。他后來在年譜里感慨,所謂秀才,雖名列士紳,實則與平民無異,差役可以侮辱,富戶能夠欺壓,不過是空有虛名罷了。
對他這樣的農家子弟來說,科舉是一場押上全家性命與財富的終極豪賭。青春、田產、親人的希望是全部的賭注,而莊家是遙不可及的皇權與僵化的八股。贏,則通吃;輸,則盡毀。沉默成本太高,沒有撤退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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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 19 歲考中秀才,連續四次鄉試落榜,道光十五年已是第五次赴考。為了湊盤纏,他賣了家中半畝薄田,借遍親戚好友,帶著十枚麥餅步行七日去杭州,麥餅發霉了就著冷水吃,考場上凍得手都握不住筆,全靠一股 “不想再受辱” 的心氣撐著。
捷報傳到余姚鄉下的那一刻,段光清正在地里幫人割稻子,褲腳沾著泥,手里的鐮刀 “當啷” 一聲掉在地上。他愣了半天,不是高興傻了,是不敢信 ——苦熬十八年,終于熬出頭了。
最先找上門的不是親戚,是當地最大的鄉紳張啟煊。這人之前見了段光清,連正眼都不看,現在卻帶著人抬著禮盒,親自上門:“五十兩白銀為賀儀,黃牛二頭供祭祀,三進宅院一所居家人。” 條件只有一個:把張家 300 畝田產掛在段光清名下。
段光清瞬間就懂了。《清史稿?選舉志》明明白白寫著,舉人 “田賦免額千二百畝”,張家 300 畝田掛在他名下,每年能省幾十兩白銀的賦稅,而他只需坐收 “幫費”,這筆買賣穩賺不賠。他后來在年譜中的核心感慨就是:舉人者,非富貴之根,乃富貴之門也。
其實他也是趕上好時候,踩中了科舉黃金時代的尾巴。他中舉在道光中期,社會骨架尚穩,舉人特權的含金量十足。僅僅九年后,杜鳳治中舉時,經歷了鴉片戰爭,世道已然開始傾頹,舉人待遇驟降。而等到更晚的陳師海等人踏上科舉之階時,這份功名的“購買力”早已在時代的動蕩中嚴重縮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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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剛剛揭榜的段光清而言,宏觀的命運尚在遠處,微觀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卻已砸到眼前。
之前天天上門催債的當鋪老板,連夜提著燈籠趕來,進門就跪,雙手奉上 “本息全免” 的字據,腰彎得快貼到地上:“段先生高中舉人,小人哪敢再提舊賬,之前的銀子就當是小人的賀禮!” 隔壁鞋匠也提著工具箱跑來,非要免費做新靴:“舉人老爺的鞋,怎么能穿帶補丁的?這新靴您穿上,保管步步高升!”
鄉鄰們擠破了茅草屋,有人送雞蛋,有人送糧食,連平時見了他就躲的里正,也恭敬地站在院外,想請他 “主持鄉中事務”。這場景,和《范進中舉》里胡屠戶的轉變如出一轍 —— 前一天還罵范進 “現世寶”,第二天就提著肉和錢上門,說 “我的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吳敬梓沒瞎編,這就是清朝社會的真實樣子。
最讓人唏噓的是進城的待遇。中舉后不久,段光清去余姚縣城,剛到城門,就看見知縣帶著典史、教諭在那兒候著,親手遞上 “回避牌”—— 牌子一擺,街上行人繞道,差役垂手侍立。之前搶他半吊錢的差役,遠遠地就磕頭謝罪,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段光清后來感慨:“昔日低頭過城門,今日昂首受官迎。”
身份變了,錢自然就來了。段光清中舉后的第一年收入,說出來讓人不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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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 “掛名費”。張啟煊每年給 30 兩 “幫費”(每畝 1 錢白銀),這就相當于他之前教館 4 年的收入;后來又有 20 多戶人家找上門,共 1100 畝田產掛在他名下,每年 “幫費” 達 110 兩,換算成現在的錢,差不多 11 萬元。
還有各種 “禮金”。去寧波訪友,當鋪、鹽號老板爭相送禮,最小的紅包也有 2 兩白銀;逢年過節,掛名田產的富戶們都會送米、面、肉、酒,一年下來也有 50 兩左右。
算一筆明白賬:中舉前,段光清每年收入 8 兩白銀;中舉后第一年,“掛名費” 110 兩 +“筆墨錢” 200 兩 +“禮金” 50 兩,總收入達 360 兩,翻了 45 倍!當時壯勞力年薪僅 10 兩,農民年收入不足 5 兩,一個舉人的收入,相當于 36 個長工的總和,妥妥的高收入群體。
段光清的成功,不是他突然變厲害了,是科舉制度給了他機會。清朝立國后,把科舉當成 “牢籠志士” 的工具,給底層讀書人留了一條上升通道 —— 不管你出身多窮,只要考中舉人,就能進入統治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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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條通道窄得嚇人。鄉試每三年舉辦一次,全國錄取舉人不足千人,江南地區 “百里挑一”,很多人考到白發蒼蒼都沒能中舉。關鍵成本還極高,足以攔住大部分窮人,段光清 37 歲中舉,已經算是 “中年得志”,比范進 54 歲中舉幸運多了。
對段光清這樣的農家子弟來說,科舉是唯一能改變命運的途徑。他三代務農,父親是佃農,若不是科舉,一輩子只能在余姚鄉下種地、教書,永遠擺脫不了被差役欺負、被富戶壓榨的命運。
當然,科舉制度也有毛病。它讓 “舉人” 變成了特權階層,很多舉人中舉后就飄了,幫人避稅、收受賄賂,甚至欺壓百姓。段光清后來在年譜中也流露出深刻的矛盾,他寫道:“吾家三代務農,至吾始脫泥涂,然鄉鄰之困,吾竟無力解之。” 他知道,自己的成功,是建立在制度賦予的特權之上,而這種特權,本身就帶著不公。
但在那個時代,科舉是底層人唯一的希望,哪怕變得再不公平,也得擠這個獨木橋。而從茅草屋里拆床腳換米的窮秀才,到朝堂上執掌司法的按察使,段光清的人生軌跡,是清朝科舉制度最生動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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