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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伊寧市前幾日才落下第一場雪,也不是很厚,但時令已是深冬了,氣溫還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下來。住在樓房里,暖氣開得很足很熱,暖得有些不真切,指尖觸到玻璃,才驚覺窗外的寒意在無聲蔓延。
前幾日去愉群翁的大伯哥家,他們有個很大的院落,住在自建的平房里,進門時一股清冽的寒氣裹著草木的干香撲面而來,屋里果然不如樓房暖,我們便都沒脫外套。剛落坐,就見大嫂熟稔地拿起鐵釬,捅了捅生鐵爐子的爐膛,簌簌的爐灰落下,她又從煤筐里鏟起一鏟子黑亮的塊煤,順著爐口滑進去,煤塊與紅火苗相遇,“噼啪”響了兩聲,火星子順著爐口跳了跳,又縮回爐膛里。
說著話的功夫,那爐膛里的火就燃得旺了起來,橘紅色的火光映得爐壁發亮,坐在爐面上的鋁壺先是“呲呲、呲呲”地輕喚,沒過多久,壺底就滾起了細密的水泡,“咕嘟咕嘟”的聲響越來越沉,屋里也漸漸漫開了暖意。 還沒等到水壺里的水開,屋里已經暖烘烘的了,我們趕緊脫去外衣,露出里面的薄衫也不覺得涼。
大嫂手腳麻利地忙著做飯,爐灶上的砂鍋里燉著雞,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肉香混著姜片的辛香一點點漫出來。她又在屋外的簡易灶上炒菜,蔥姜蒜的香氣嗆得人鼻尖發癢,炒好菜,一盤盤先放在寬大的鐵板爐子上熱著,鐵爐一側的烤箱里還躺著幾個紅薯,表皮已經被烤得發皺,滲出甜甜的糖汁,順著爐壁滴下去,發出輕微的“滋啦”聲。
于是,水汽、肉香、菜香、紅薯的甜香纏在一起,充盈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暖得人心里發沉,鼻尖也跟著發潮。這煙火氣,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幾十年前的冬天。現在想想,那時候的冬天好像格外長,也格外冷。正如岑參筆下“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只不過我們伊犁這兒的雪,多在十一月初踩著時令來。
有時候是細碎的雪粒,“沙沙”地落一整天,把屋頂、樹梢染成淺白;有時候是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飄下來,下上幾天幾夜,厚厚的積雪能沒過膝蓋,甚至會堵住房門。早上推開房門的那一刻,冷氣像針一樣扎進領口、袖口,吸一口空氣,肺里都透著涼。抬頭望去,“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整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院子里的菜地被雪蓋得嚴嚴實實,只隱約能看出田埂的輪廓;草垛上積著厚厚的雪,像一個個巨大的棉團;樹枝上掛滿了雪掛,風一吹,“簌簌”地往下掉,落在脖子里,涼得人一縮脖子。 那時候,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父親掃雪。他會扛著一把大大的推板——那推板是木頭做的,前面釘著一塊鐵皮,沉甸甸的——先從房門開始,推開一條直通茅廁的雪路,再順著院墻推開一條通往院門外的路。
雪太厚了,父親推一下,推板就陷進雪里大半,他得弓著腰,雙手攥緊木柄,使勁往前送,再往后拉,積雪被推成一道高高的雪墻,露出下面結冰的地面。我們常常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戴著跟在父親身后,踩著他踩過的雪窩子往前走,雪太深,每一步都要使勁拔腿,棉鞋里灌滿了雪,涼絲絲的,但一點也不覺得冷。
等父親掃完兩條路,回到屋里的時候,眉毛、胡須上都掛著白霜,鼻尖凍得通紅,雙手搓著,嘴里呼出白蒙蒙的霧氣。而屋里,鐵皮火爐里的煤火正旺,橘紅色的火苗舔著爐壁,把整個屋子烤得暖烘烘的,讓人瞬間忘卻了“狐裘不暖錦衾薄”的嚴寒。 那時候還沒有生鐵的大爐子,各家各戶用的都是鐵皮火爐,爐子是銀灰色的,時間久了,會被煤煙熏得發黑,爐口邊緣也會磨得發亮。
母親總是早早地就把爐子生好,她每晚睡前會先在爐膛后壁處放一大塊兒煤,留作火種。早上起來,那一大塊兒煤已燃成拳頭大小的火種了。清理完爐膛里的煤灰,再把火種搗開,上面放上小煤塊兒,不一會屋里就暖和起來了。鐵皮爐的爐面上,永遠坐著一把不銹鋼壺,壺里的水慢慢升溫,從“呲呲”的輕響到“咕嘟咕嘟”的翻滾,白色的水蒸氣順著壺嘴冒出來,彌漫在屋子里。
這場景,總讓我想起白居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詩句,只不過我們的火爐是鐵皮的,壺里煮的不是新醅酒,而是母親要用來熬奶茶的清水。母親會用這開水熬釅茶兌奶茶,磚茶先在開水里熬出香味,倒入牛奶中,放鹽兌上開水,奶茶的香氣就漫出來了,奶味、茶味、鹽味交織在一起,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
我總是搬個小板凳坐在爐子邊,伸手烤火,手心暖得發燙,就換個手背烤,看著母親往爐子里添煤,看著火苗在爐膛里跳躍,心里踏實得很。漫長寒冷的冬季里,每天放學路上,遠遠就能看到每家每戶的屋頂上炊煙裊裊。雪后的天空格外藍,白皚皚的屋頂上,一縷縷白煙緩緩升起,像一條條柔軟的絲帶,纏繞在村莊上空。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看到自己家的屋頂在白雪中飄著白煙,心里會頓時暖暖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知道家里此刻燈火已亮,爐膛正旺,母親一定在廚房里忙碌,奶茶的香氣、飯菜的香氣,正順著門縫、窗縫溢出來,等著我回家。 偶爾也會有失望的時候。比如母親去親戚家串門,或者母親生病臥床,沒人打理爐子。推開房門,屋里沒有往常的暖意,鐵皮爐子冰冷地蹲在屋子中央,爐膛里的煤渣是黑的,沒有一點火星。冰鍋冷灶,廚房里安安靜靜的,沒有奶茶的香氣,沒有炒菜的聲響。那種冷,不是外面的寒風刺骨,而是從心里透出來的涼,讓人空落落的,連脫棉襖的力氣都沒有。
我也會學著母親的樣子,撥開爐膛里的灰,搗開火種放上煤塊兒,程序和母親生火爐一樣,只是那火一直不溫不火。直到聽見院門外的腳步聲,看到母親推門進來,搓著凍紅的手,趕緊去打理爐子,看著火苗重新燃起來,屋里漸漸暖和,心里的那塊冰才慢慢融化。就像劉長卿筆下“天寒白屋貧”的境遇,唯有爐火重燃,才能驅散所有的孤寂與寒涼。
再后來大點了,愉群翁人都用上了生鐵制成的長方形大鐵爐,比以前的鐵皮爐厚實多了,還帶有一個小小的烤箱,一邊可以燒水做飯,一邊可以烤東西。這可把我們這些孩子樂壞了。母親會把紅薯、洋芋洗干凈,用報紙包好,放進烤箱里,有時候還會放上幾個饅頭、饃饃。我們進門就直奔火爐邊打開烤箱門,搶烤箱里的紅薯土豆。
烤紅薯拿出來的時候,外皮已經烤得焦黑,用手一捏,軟軟的,還冒著熱氣,剝開外皮,里面的瓤是金黃色的,甜得流蜜,燙得人直跺腳,卻舍不得松手,一口一口地啃,連手指頭都要舔干凈。烤洋芋則是另一種味道,外皮焦脆,內里沙軟,撒上一點鹽或者辣椒面,越吃越香,能當飯吃。
生活條件慢慢好了,父親會買些羊肉回來,切成小塊,用洋蔥、鹽、孜然粉腌制好,放進烤箱里烤。烤肉的香氣比紅薯、洋芋更誘人,剛烤好的烤肉滋滋地冒油,顏色紅亮,咬一口,外焦里嫩,孜然的香味在嘴里散開,讓人回味無窮。有時候,母親還會包烤包子,用發好的面做皮,里面包上羊肉丁、洋蔥丁,撒上調料,放進烤箱里烤。
那時候,家里的鐵爐就像一個魔法盒子,總能變出各種各樣的美味,讓寒冷的冬天變得充滿期待。記得有一次,家里蒸的饅頭時間有點長了不好吃,母親順手放進烤箱里烤了烤,饅頭外皮變得焦脆,內里依舊松軟,配上奶茶吃,味道絕了。這大概就是杜耒詩中“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的意境吧,無需珍饈,簡單的食物在爐火的加持下,也能成為鄰里間最暖心的饋贈。
后來,生活條件越來越好,村里很多人都搬進了樓房,自建平房里也有暖氣,冬天不用生爐子,不用掃雪,屋里永遠是恒溫的暖,再也不用擔心爐子會滅,再也不用忍受烤火時的煤煙味。可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現在的暖,少了點什么。沒有了爐膛里跳躍的火苗,沒有了烤紅薯、烤洋芋的甜香,沒有了爐上不銹鋼壺“咕嘟咕嘟”的聲響,也沒有了鄰里之間隔著院墻的呼喚。
偶爾在冬天的街上買一塊烤紅薯,吃起來總覺得不如小時候鐵爐里烤的香,沒有那種焦糊的甜,沒有那種燙嘴的暖,更沒有那種盼了很久才吃到的滿足感。納蘭性德在《長相思》中寫道:“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如今想來,那聒碎鄉心的,或許不是風雪,而是對故園煙火氣的思念,是對鐵爐邊那些溫暖時光的眷戀。
這次去大伯哥家,坐在生鐵爐子邊,看著大嫂添煤的動作,看著爐膛里的火光,聞著燉雞的香氣和烤紅薯的甜香,那種熟悉的暖意一下子就涌了上來。紅薯熱乎乎的溫度從手心傳到心里,剝開焦黑的外皮,金黃色的瓤冒著熱氣,咬一口,甜得流蜜,和小時候母親烤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冬天,回到了那個有鐵皮爐、有炊煙、有母親忙碌身影的家。原來,我懷念的不是鐵爐本身,不是烤紅薯的味道,而是那份藏在煙火氣里的親情、鄰里情,是那份在寒冷冬天里,人與人之間互相陪伴、互相取暖的溫暖。窗外的雪還沒有化,寒風依舊在呼嘯,但屋里的鐵爐燃得正旺,火光映著每個人的笑臉,水汽、香氣交織在一起,暖得讓人舍不得離開。
原來,冬寒并不可怕,正如蘇軾所說“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冬天或許寒冷蕭瑟,但總有一些溫暖的瞬間,一些珍貴的記憶,讓這個季節變得格外有味道。只要心里有暖,有牽掛,有回憶里的煙火氣,再冷的冬天也能過得溫暖而漫長。
歲月流轉,時代變遷,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取暖的方式也變了,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溫暖記憶,卻永遠不會改變。就像這鐵爐里的火光,雖然微弱,卻能暖透舊歲的寒;就像那些藏在煙火氣里的親情、友情、鄰里情,雖然平凡,卻能照亮漫長的歲月。
那些浸潤在詩句里的冬景與溫情,從岑參的邊塞飛雪到白居易的爐邊邀約,從劉長卿的風雪歸途到杜耒的寒夜品茗,早已和鐵爐的火光、炊煙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成為生命中最溫暖的底色。冬寒終會過去,春天總會到來,但那些在鐵爐炊煙里度過的暖冬,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溫暖,會像一顆永不熄滅的火種,永遠在我們心里燃燒。
正如王維“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的牽掛,無論我們走多遠,無論我們住在哪里,只要想起那些冬寒里的暖,想起那些爐火星光里的日子,心里就會永遠充滿暖意,就會永遠記得,那些平凡而珍貴的時光,是歲月贈予我們最溫暖的饋贈,足以暖透往后的每一個寒冬。而那些穿越千年的冬日詩句,也因這些真實的生活記憶而愈發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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