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欣欣:立足澳門，守住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與“魂”

澳門文化界聯合總會副會長、廣東省文聯兼職副主席、廣東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穆欣欣。

穆欣欣的最新著作《京劇里的中國文化》，浙江教育出版社，2025年。

2025年12月8日，穆欣欣在廣州參加紀念紅線女誕辰100周年座談會。

2024年，在澳門參加粵劇推廣活動時，穆欣欣向曾小敏贈送其散文集《文戲武唱》。

12月8日，澳門文化界聯合總會副會長、廣東省文聯兼職副主席、廣東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穆欣欣現身廣州，參加紀念紅線女誕辰一百周年座談會。

這一年，穆欣欣很忙，出了一本新書《京劇里的中國文化》，還多了一個新身份——廣東省文聯兼職副主席，這是廣東省文聯首次設立港澳籍兼職副主席。

但她很篤定，并向年輕人傳授自己的經驗:“越是面對這種時代洪流的奔涌，生活節奏加快的變化，我們自己內心要很篤定，沉下心來武裝好自己，多讀書，多豐富自己的經驗，去守住我們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與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才是我們安身立命之本。”

穆欣欣是在澳門長大的山東人，父親是澳門文藝評論大家穆凡中。她曾在《澳門日報》副刊撰寫《美麗街》專欄十余年，亦曾為澳門《華僑報》撰寫《才情館》，以及《深圳特區報》撰寫《城心城意》專欄。2001年起，她因任職于澳門特區政府駐北京辦事處而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十余年。2018年至2022年，穆欣欣擔任澳門特別行政區文化局局長。她熱愛文學，也熱愛戲劇。她的作品有散文集《風動心也動》《當豆撈遇上豆汁兒》《文戲武唱》《寸心千里》，還有戲劇叢書《走回夢境—澳門戲劇》(與宋寶珍合著)、京劇劇本《鏡海魂》等。她還參與了“澳門藝術叢書”、《澳門當代劇作選》《澳門戲劇史稿》《中國當代戲劇史稿》等編撰工作。

穆欣欣近年曾獲冰心散文獎、汪曾祺散文獎、李鵬翥文學獎散文首獎(澳門)、“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好作品”獎等，作品散見于《大公報》《澳門日報》《人民文學》《鐘山》《美文》《作品》等海內外報刊。

全國政協委員、國家京劇院院長王勇談起穆欣欣，認為她是一位兼具文學藝術才華和社會責任感的文化使者，不僅為澳門文化的傳承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更為國粹藝術在國際舞臺的傳播交流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

穆欣欣被譽為“讓澳門文化散珠成串的人”，既是澳門知名作家，同時擔任粵澳兩地重要的社會職務，還曾經擔任過澳門特區文化局局長。對于澳門文化發展、大灣區如何融合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她又有著什么樣的思路和見解呢?日前，南都記者專訪了穆欣欣。

談澳門文化:

　　澳門是大灣區唯一一個以文化定位的城市　　

南都:你曾經擔任過澳門特區文化局局長，你認為澳門的文化定位是怎樣的?

穆欣欣:2019年出臺的《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明確賦予澳門“打造以中華文化為主流、多元文化共存的交流合作基地”的使命。在粵港澳大灣區11個城市里，澳門是唯一以文化定位的城市。

根據澳門的歷史情況來看，澳門從來就是中國對外的一扇窗口，它是西風東漸，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第一站。同時，澳門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有一段歷史是受葡萄牙管制，但是在澳門的華人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對中華文化的傳承和保護。所以，在澳門這片土地上，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中華文化沒有在澳門出現過斷層，中華文化已經融進澳門民眾的血液里。比如澳門人過春節、端午節、中秋節，這都是中華文化很有標識感的節日。包括粵劇在澳門也很有民眾基礎，澳門叫“睇大戲”。

記者:戲劇對于澳門這座中西文化交匯的城市，承載著怎樣的特殊敘事功能?

穆欣欣:澳門至今仍保留上演神功戲的傳統。就是在廟宇門前，搭臺唱大戲，敬神娛人。“睇大戲”是很有儀式感的。在1840年代，法國畫家博爾杰來到澳門，也曾記錄過澳門人是怎么看神功戲的。戲臺很有特色，是用竹棚搭建起來的。法國畫家博爾杰記錄了澳門演出神功戲的一個盛大場面，竹子搭起來一個很大的戲棚，里面可以容納很多人。

雖然這個戲棚很大，但是觀眾很多，還容納不下，這怎么辦呢?觀眾就爬到竹竿上去看戲，竹竿是一層一層的，一層還不夠坐，還往更高的地方坐。爬到竹竿上看戲這一場景驚到了這位法國畫家，他驚嘆:原來這里的人這么熱愛戲劇的!

澳門不僅僅有中國戲曲的演出傳統。作為中國對外的窗口，歷史上也有很多外國戲劇曾經來到這里。最顯著有記載的一個例子是，英國人帶來了西方戲劇。像長期生活在澳門的英國畫家錢納利，非常喜歡戲劇，曾經粉墨登場在澳門演過戲劇，他演的就是西方話劇。所以，澳門也是中國土地上最早看到西方戲劇形式的地方。

澳門圣保祿學院，大家很熟悉的大三巴牌坊一帶就是圣保祿學院的遺址。圣保祿學院年報記載，1590年代，圣保祿學院的學生就演出了西方的戲劇，當時還有中文對白。為了看戲，澳門民眾擠得水泄不通。

所以，澳門是一個既保持了中華傳統文化，同時也是中國最早接受西方文化的一個地方。澳門的歷史就是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交流互鑒的歷史。這也就是為什么澳門在粵港澳大灣區里面，以文化來做城市定位。

記者:澳門近年來還在文化和科技融合上做探索，你覺得澳門文旅應該如何發展?

穆欣欣:現在文旅的趨勢是邊界在打破。公眾去體驗文化項目的時候，他可能會更追求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感、創新感。這個時候，我們就能看到科技在這里面的力量。因為科技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有很大的潛力。也就是說科技表達這種形式，是一個容器，需要里面裝載一些內容。那恰恰我們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就是活水源泉，就是優質的內容。所以，現在說文旅融合，很多都是文化加科技的項目，澳門也開始呈現這樣的文旅趨勢。

比如說澳門去年曾引進了《發現養心殿——主題數字體驗展》項目，就是在文化科技融合上，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表達的探索。故宮的養心殿曾經是清朝八代帝王的起居理政，包括娛樂的地方。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去北京故宮的養心殿看，但利用創新的科技手段就能把整個養心殿“搬”到澳門，觀眾好像真的到了養心殿一樣。

通過VR的技術，我們可以看到建筑上的藻井，可以看到多寶閣上每一件文物的細節，包括360度旋轉，然后還有一些游戲感、體驗感。比如，你可以像皇帝一樣，批閱當時的奏折。皇帝是怎么批奏折的，你也可以照樣來一下。還有一些帶有游戲感的項目，都是通過科技的手段去展現。

科技在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上，有無限的潛能，有待我們去挖掘。反過來，科技也需要我們去注入真實的、可貴的、可信的內容。就是我們在中華文化這座寶庫里，怎么樣把寶庫里的東西拿出來，去轉化創新，去做適應這個時代的一些東西出來。就是說要做具有時代感的項目，讓這個時代的年輕人能夠對它產生興趣，繼而產生感情。　　

　　談粵澳文化交流:

　　澳門廣州有同城感，青年人應守正創新　　

記者:你既是澳門文化界聯合總會副主席，又是廣東省文聯的兼職副主席。粵澳兩地目前的文化交流合作狀況如何?

穆欣欣:從《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實施以來，“共建人文灣區”可以說是三地的共同目標。澳門民眾融入大灣區的主動感和參與感越來越強烈。我們三地都經常共同去做一些活動。比如:大灣區文化藝術節、粵港澳非遺展演巡演、粵港澳三地的粵劇群星匯演新星匯演等。近年來，廣東省劇協還打造了灣區有戲的品牌，讓三地的戲劇進行互動交流。

今年更是有了明顯的推進，廣東省文聯換屆之后，我代表澳門、霍啟剛先生代表香港，分別進入了廣東省文聯的領導架構，擔任廣東省文聯的兼職副主席。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這個是歷史上的一個突破，我們的責任感更重了。

有了這重身份之后，我覺得要思考我們在“粵”這個上面，怎么樣把大家聯動得更好。其實今年最大的一件事，能夠體現粵港澳三地同心圓概念的，就是我們的全運會。雖然是一項體育的盛事，但里邊有文化、科技等元素，實際上也體現了我們大灣區高質量發展的成果。每一個人都在關注這樣的盛事，我覺得已經沒有什么粵港澳邊界的限定，大家非常融洽，有同城的感覺。

12月8日，我來廣州參加紀念紅線女誕辰100周年紀念活動。早上，我從澳門家里出發，中午就到了廣州，跟廣州的同仁朋友一起吃飯，下午參加座談會，晚上看演出。沒有任何奔波的感覺，真的是同城的概念了。

記者:你今年最想和大家分享的事情是什么?　

穆欣欣:今年最想和大家分享的事情，就是粵港澳大灣區文藝合作峰會機制2025澳門年會9月在澳門舉行。這個合作機制2021年創設，打造了灣區有新聲、文藝創新論壇，以及雜技、電影、曲藝藝術周等十多個品牌活動，取得實質性進展，形成恒常化機制，合作項目達四百多項，必定是朝著往實處做、往深處做的方向推進。廣東省文聯的領導，中國文聯的領導都來了。這個文藝峰會很重要，是廣東省文聯大家庭的聚會，具有標志性意義。

期待有更多粵港澳深度融合的項目，把大灣區城市各地的優勢疊加起來。澳門是大灣區城市中唯一一個以文化定位的——中華文化為主流，多元文化并存的合作交流基地。這彰顯了澳門就是中華文化和多元文化相互融合的歷史進程，澳門的特色也在于堅守中華文化的主體，同時珍視多元文化存在的差異性。

我們澳門文化界聯合總會是在2023年8月份才成立的，是一個才兩年多的年輕團體。但我們是一個跟中國文聯、廣東省文聯、各地方文聯聯系，促成合作、引領澳門文化界的愛國愛澳骨干團體，更重要的是為澳門的文藝工作者搭建一個更廣闊的平臺。值得一提的是，澳門文化界聯合總會和廣東粵劇院、珠海演藝集團都已簽署戰略合作協議，一個是在澳門落實推進粵劇社會考級，把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培訓做得更加扎實規范；另一方面，和珠海演藝集團從人才培養到作品創作全方位合作，兩地共同打造的現代粵劇《無聲的功勛》已經完成國家藝術基金資助要求的演出場次。珠海演藝集團也為澳門的演藝發展提供后勤保障，比如在澳門文總牽頭的國慶晚會《同聲歌祖國》，成為不可或缺的力量。

記者:在推動灣區青年文化交流，尤其是培養澳門年輕一代的文化認同方面，你認為有哪些要加強的環節?

穆欣欣:粵港澳大灣區是一個以嶺南文化為底色的地理概念。對于青年人培養，首先是要守正，然后才是創新。創新是青年群體身上必然的要素，但更重要的是，他要知道他的根在哪里、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所以，我們必須要強調守正。所謂守正，他要知道中華傳統文化的根在哪里。對于弘揚傳承中華傳統文化，不僅僅是一句口號，我們要落在行動上。我們怎么樣去弘揚，怎么樣去傳承，通過什么樣的項目去推動。在這個過程之中，我們再去談創新，再談出人才、出作品、出成效。

我們越是面對時代洪流的變化，生活節奏加快的變化，機器可以取代人來創作的變化，我們自己要很有定力，就是我們自己內心要很篤定，沉下心來武裝好自己，所謂的武裝好自己就是多讀書，多豐富自己的經驗，多開闊自己的眼界，然后去守住我們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與“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才是我們安身立命之本。　

　　談創作底色:

　　我有責任去觀察澳門的變遷　　

記者:你早年在《澳門日報》有撰寫專欄《美麗街》的經歷，還創作了多部散文作品和京劇劇本《鏡海魂》等，為什么會創作這些作品?這對于你觀察城市、理解文化、從事管理有著怎樣的影響?

穆欣欣:以前，澳門大多數的寫作人，發表文章的平臺都是在報紙的副刊。所以，澳門文學早期也可以稱為副刊文學。副刊文學的特點就是在報紙上的空間沒有那么大，短小精悍。我們如果寫專欄，你可能只有幾百字豆腐塊大的位置。這樣的好處，就是促使我們寫的時候，很明確知道，讀者就是這些報刊的訂閱者。我們澳門寫作人下筆的時候，心中會想著讀者。

另外，就是你所說的話題里必須要跟這個社會、跟這個時代有聯系。用現在的話說要接地氣，讓大家有共鳴。我差不多寫了十多年《美麗街》專欄，這樣長期的訓練，讓我對于身邊的事物，包括這個城市的觀察，都保持著一種好奇、敏銳。而且還有一份責任感，就是我有責任去觀察城市的變遷。　

因為我后來曾經有一段工作和家庭都占用了很多時間，我為此把專欄停掉了。所以，這個中間可能會有十年的時間，我寫長文章，讀歷史書。在澳門回歸15周年之際，我創作了一部澳門歷史題材的戲叫《鏡海魂》。《鏡海魂》將1849年發生在澳門的真實事件搬上舞臺，講述了澳門龍田村的村民為保家衛國而掀起的一場抗爭，是澳門首部以傳統戲劇形式呈現本土歷史題材的作品，傳遞了澳門人愛國愛澳、守望相助的家國情懷，這個是澳門真實發生的故事。這部作品就是希望讓澳門本土觀眾，尤其是年輕一代觀眾，知道澳門過去發生了什么事情，了解澳門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

澳門寫作人從以前只能在本地報紙副刊發表文章，到近年“走出去”，在內地重要刊物發表文章、出版作品及獲得重要文學獎項，澳門文學開始進入內地讀者視野，是澳門文學生態向好的變化，澳門作家成為了中國文學的參與者與建設者。

記者:你最近有什么新的創作?

穆欣欣:現在我更關注的是中華傳統文化怎么作用于我們現實生活。弘揚和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能是一句空喊的口號，這種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需要用行動去傳承。它怎樣影響了我們現在日常的生活行為呢?我最近出了一本新書《京劇里的中國文化》去解答。

之所以選擇從京劇這個角度去切入，因為京劇是我們的國粹藝術，它一切的呈現都有著一種嚴謹規范。用京劇這個切入口去講傳統文化對我們的影響，其實也涵蓋了所有的中國戲曲的劇種對我們的影響。比如說，戲曲有一句行話叫做“寧穿破，不穿錯”。這一原則不僅限于京劇，也適用于其他戲曲劇種。

那么，這句行話對現實的影響呢?就是在生活里，這個人要出席什么場合、我今天是什么身份、穿什么衣服，都不能夠出錯。也就是說，其實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離我們很近的，不是高高在上或者離我們很遠。我想通過自己的綿薄之力，為我們這么美好的、這么豐厚的傳統文化去做一些事情。　　

　　關于未來:

　　澳門“長大”了，未來可期　　

記者:你的個人身份很多，經歷也很豐富。如果用幾個關鍵詞來總結你至今的文化生涯，你會選擇哪幾個?為什么?

穆欣欣:我覺得可以用豐盛、美好、未來可期。“豐盛”是從澳門回歸祖國的1999年說起。澳門回歸祖國以來，國家對于澳門文化事業、文化產業的發展上面有很多很大的舉措。所以，我覺得作為澳門人很幸運，包括現在越來越多的國家政策可以直接對接澳門，惠及澳門。像國家藝術基金，已經對港澳開放，接受港澳項目申請已經有幾年了，扶持力度是很大的。澳門人也越來越感覺自己身上有一種使命感，融入國家發展大局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在澳門人身上體現得越來越強。

國家藝術基金今年剛剛公布了2026年對澳門的扶持項目，澳門有十幾個項目入選了。以前我們很多項目在澳門做完了，可能很難再走出去。現在這樣的扶持力度使我們能夠很順暢融入國家發展，包括登上中國藝術節這樣大型的匯演舞臺。一路走來，我可以說是一個親歷者和見證者。

澳門回歸以來，澳門文藝創作、文化事業、文化產業呈現了蓬勃繁榮的景象，是很美好的。我們跟內地的很多同行都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種友誼促使我們的合作更加密切。為此，我們都認為，粵港澳三地在文化繁榮上有著可以期許的美好未來。

記者:對澳門文化事業未來5到10年的發展，你最大的期盼是什么?　

穆欣欣:因為澳門現在有四大工程，這是澳門特區政府任內很重要的工作。四大工程里有一項是建設澳門國際綜合旅游文化區，就是在這個綜合區里，有博物館、劇場、美術館等，這樣一來，澳門的空間更大了。未來5到10年，包括琴澳合作區的土地，澳門在慢慢“長大”。長大的概念，不僅有回歸祖國的年份一路在增加，澳門的地理面積也在變大，空間大了，舞臺大了。所以，未來5到10年，澳門的文化事業一定會有一個翻天覆地的大作為、大變化。　　　

采寫:南都記者 許曉蕾 實習生 陳汝希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