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凍土,并非死寂。我們的文明,便是在這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蹣跚而又無比堅定地走出來的。這行走,有時是詩意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是一種退守到極致的孤高與自持,在絕對的寂靜與寒冷中,釣的或許已不是魚,而是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那份禪意。“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草堂的方寸窗口,竟能收納千年的積雪與萬里的行程,這是何等的時空胸懷!這雪,便成了連接剎那與永恒、咫尺與天涯的靈媒。這行走,更是歷史的,充滿了熱血與烽煙。李愬雪夜入蔡州,一場出其不意的大雪,掩護了奇兵的腳步,成就了中唐一場堪入兵典的奇襲。那夜的雪,是智慧的同盟,是勝利的羽翼。而到了北宋的末年,雪卻成了恥辱與苦難的見證。徽欽二帝,連帶著他們的妃嬪臣僚,在冰天雪地里被押往北國,那一路的雪,該是浸透了皇室的血淚與一個王朝最后的體溫吧?可諷刺的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暖風熏醉里,臨安的宮闕中,或許正欣賞著庭前的飛雪,將其當作助興的雅玩。同是趙宋的雪,落在汴梁是鐵蹄下的寒刃,落在臨安卻成了玉壺光轉(zhuǎn)間的點綴。這其間歷史的吊詭與民族的傷痛,又豈是一場雪能說得清?月色與雪色之間,確乎有一種絕色,那便是人間的血色與歷史的成色混合成的、第三種不容逼視的、沉重的色彩。雪,終究又不獨是中國的。它靜靜地落在地球的每一處角落,因著地域與人情的不同,幻化出萬千種姿態(tài)與意義。太平洋島嶼上的土著,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想象這冰冷的、柔軟的、從天而降的白色晶體為何物。他們的神話里,只有灼熱的太陽、咸味的海風與豐饒的雨水。而在北極,在愛斯基摩人(我更愿稱他們因紐特人)的生活里,雪是伙伴,是屏障,是材料,更是語言的精髓。據(jù)說他們的語言里,有一百多個詞匯來描述不同狀態(tài)、不同情境下的雪。那是一種生存智慧對自然最細膩的解讀,每一種雪,都與他們的捕獵、出行、筑屋息息相關。這雪,便不是風景,而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了。
我茫然地向著窗外,望著這無邊的、沉默的、紛紛揚揚的白色。天色是沉沉的鉛灰,仿佛一塊巨大的、未經(jīng)打磨的硯臺,倒扣在人世間。雪,便從那不可知的深處,靜靜地,悄悄地,來了。它們不像雨,有那淅淅瀝瀝的、或急或緩的宣言;它們只是飄著,舞著,仿佛是時間本身抖落的、無數(shù)細小的、白色的塵埃。伸出手去,想接住一片,看個究竟,它卻只在指尖微微一涼,便化作了極細微的一點濕痕,連形狀也未曾讓你看清,就匆匆地不見了。你凝視著那一點水漬,心里便空落落的,想:這便是它來過的蹤跡么?這蹤跡,又能存留幾時呢?
今日的雪,與昔日的雪,有什么分別呢?它們一樣的白,一樣的輕,一樣的從不可捉摸的九霄,奔赴不可挽留的大地。然而我總覺得,今日的雪,似乎少了些清冷。我說的這“清冷”,并非單是肌膚所感的寒冽,更是心頭所觸的那一種孤迥與決絕。從前的雪,像是天地間一場盛大的、靜默的儀式,帶著洪荒以降的寒意,能將整個沸騰的人世,暫時地封存起來,讓你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聽得見宇宙呼吸的節(jié)奏。謝安石問子侄:“白雪紛紛何所似?”謝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終究是笨拙了,落了形跡。道韞女子說得好:“未若柳絮因風起。”這才有了那份輕盈的、無目的的風致,可這風致里,總還縈繞著舊時王謝堂前,那一縷若有若無的、高華的清冷。那清冷,是竹林七賢酒后的捫虱清談,是陶淵明東籬下偶然抬眼時,南山之巔那亙古不化的、一點孤高的白。如今的雪,落在這滿街的車馬喧囂里,落在五光十色的霓虹之上,仿佛一個走錯了年代的、羞澀的客人,那點天生的寒氣,還未及鋪陳開,便被鼎沸的人聲與熱浪,融解得氣息奄奄了。于是,它似乎只剩下漫無目的的“下”著,溫暾暾的,一片一片,填塞著樓宇的縫隙,遮蓋著塵土的容貌,卻再難冰涼一顆顆在暖氣房里浸得慵懶的心了。
然而,雪終究是雪。你若肯靜下心來,將耳朵從這室內(nèi)的嘈雜里抽離,將目光投向更渺遠、更空闊的地方,你或許仍能聽見,那穿越了浩浩時空的、雪的靜默的回響。這靜默,是有聲音的,且是天地間至大至深的聲響。我想起古人說的“雪落黃河靜無聲”。這是何等蒼茫而又慈悲的境界!莽莽黃河,那是我們民族血脈里最雄渾、最暴躁、最不肯安寧的一段樂章。它挾著黃土,吼著秦腔,日夜奔流,是力,是怒,是掙扎,是生命原始的張狂。可當大雪降下,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綿密的、溫柔的白色,竟能將它撫慰得如此沉靜。這不是征服,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包容與化解。滔滔的濁浪,在雪花的輕吻下,收斂了咆哮,放緩了奔突,漸漸地,與兩岸的寂靜融為一體。那“靜無聲”,不是死寂,是動極之后的靜,是紛繁之后的純一,是天地間一場無言的對話與和解。這雪,便不止是水汽的凝結,倒像是時間沉淀出的、最精純的“靜”的本身,飄灑下來,為這永動的、焦灼的河流,披上一件安眠的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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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靜默里,又沉淀著多少灼熱的故事呢?于是,思緒便不由自主地,隨著這紛揚的雪花,飄向歷史的深處去了。雪,這冰冷的尤物,竟常常做了熱血傳奇最凜冽的背景。“雪擁藍關馬不前”,韓退之那一腔忠憤,滿腹委屈,在藍關的厚雪前,化作了英雄失路的蒼涼。馬兒踟躕不前,是畏那自然的風雪,還是懼那人世的風霜?那雪,擁住的豈止是關隘,更是一顆被放逐的、滾燙的儒者之心。“臥冰求鯉”的王祥,將那赤裸的胸膛,貼在徹骨的寒冰之上,只為求得一尾鮮魚,療養(yǎng)繼母的病體。那份孝心化成的熱,是否能將身下的冰層,融開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孔洞?這故事聽來有些迂執(zhí)了,可那冰天雪地里迸發(fā)出的人性至善的光輝,卻比任何炭火都要灼亮。千古的憾事,也常常由雪來見證。屈子的《離騷》,香草美人,上天入地,憂憤何等的深廣!然而那楚地的煙波與云夢大澤的水汽,孕育了他瑰麗的想象,卻似乎未曾孕育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我們翻遍那泣血的篇章,尋不見雪的蹤影。這是否也是一種天意的缺憾?倘若有一場大雪,落在他行吟的江畔,落在他“冠切云之崔嵬”的高冠上,是否能稍稍冷卻他心頭的焦灼,或是將那渾濁的世道,映照得稍微清白一些?我們不得而知了。只知到了《詩經(jīng)》里,那遠戍的征人歸來時,景況已是“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去時楊柳依依,是青春,是希望;來時雨雪霏霏,是滄桑,是倦怠。那雪,便成了時間流逝最直觀的注腳,成了家園記憶里最后一道蒼茫的、混合著慰藉與傷感的布景。
這雪,于是便紛紛揚揚地,落滿了整個中國的文學與歷史,每一片都帶著不同的體溫與情感。易安居士的雪,是精巧而蘊藉的,“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她能在徹骨的寒冷里,敏銳地捉住那“春信”的纖毫,那一點梅的紅,便是她心頭未滅的、對美好生活纖細而執(zhí)拗的期盼,在茫茫白色中,綻出的一星倔強的火苗。東坡居士的雪,則豁達得多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遭遇的,或許是雨夾雪,或許是人生的風雪,但他竹杖芒鞋,一蓑煙雨(或是風雪),便將其視作自然的饋贈。那雪落竹葉的沙沙聲,落在他寬大的蓑衣上,不是打擊,反成了伴奏他吟嘯的天然清音。這是何等的胸襟!能將一切困厄,都內(nèi)化為生命風景的一部分。李太白筆下的雪,是夸張的,是盛唐氣魄的溢出,“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這哪里還是自然的雪,這分明是他胸中塊壘,是他瑰麗想象的噴薄,是那個時代磅礴精神的外化。而杜工部的雪,則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那賣炭翁的辛酸,那官使的驕橫,都被這一尺白雪,映照得格外分明。雪成了背景板,襯出人世的不平,冷冷的,帶著諷刺的鋒芒。到了曹雪芹那里,雪更是終結的象征,“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那場覆蓋了賈府、覆蓋了大觀園、也覆蓋了整個舊夢的大雪,是悲劇的終點,是繁華的葬禮,也是一切歸于空無的、最后的、也是最干凈的句號。一場雪,便是一場縮微的人生;千古的雪,便是千古人生的總和,有的熱烈,有的凄清,有的超然,有的沉重,最終,卻都靜靜地落在這片土地上,疊成一層又一層文化的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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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雪,一直下著,下到近古,下到現(xiàn)代。成吉思汗的鐵騎,踏著漫天的風雪,將上帝之鞭揮向遠方,那雪片沾滿了刀弓,反射著冷冽的、擴張的野心。晚明的風雪,在張居正死后,似乎下得格外凄緊,送走了一位試圖為帝國續(xù)命的能臣,也送走了一個王朝最后自救的氣數(shù)。而在更北的苦寒之地,白山黑水間,那雪曾默默覆蓋過抗爭者的遺體,見證過一種不屈的、塞滿了棉絮也塞滿了信念的堅韌。最不能忘卻的,是那支衣衫襤褸卻目光如炬的隊伍,在雪山草地間的跋涉。雪山的巍峨,草地的泥濘,都被他們用人類的意志,丈量成一條通向新生的道路。那雪,冷得刺骨,卻也純粹得徹底,仿佛要為他們滌盡一切舊世界的塵埃。而后,一個湖南口音的聲音,在陜北的塬上朗吟:“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這已不是對自然雪景的客觀描摹,而是一個嶄新時代主體精神的磅礴宣告。那雪,在他眼中,不再是阻隔,不再是感傷的對象,而是奔騰的、充滿生命力的、可與宇宙比肩的壯美意象。這雪,便從古典的意境里,一躍而進入了現(xiàn)代史詩的宏闊篇章。及至殷秀梅那渾厚圓潤的歌聲響起,“我愛你,塞北的雪……”,那雪又被賦予了家園的、母親的、滋養(yǎng)萬物的柔情。一片雪,就這樣從《詩經(jīng)》的河畔,飄過唐詩宋詞的檐角,落進革命的烽火與建設的歌聲里,層層疊疊,堆疊成一部厚重無比的、白色的華夏文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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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凝望著乞力馬扎羅山頂那永不消逝的雪,那雪成了他筆下主人公追求的精神高度,一種純粹、不朽的象征,與山腳下熱帶草原的躁動與死亡,形成殘酷而迷人的對照。西伯利亞的凍土里,厚重的冰雪將猛犸象巨大的身軀與時光一同封存,像一個關于遠古的、白色的夢,不知何時才能甦醒。阿爾卑斯山巔的雪,在希臘神話的余暉里,似乎還閃爍著宙斯的雷霆威光,是神力永恒的、冰冷的冠冕。莫斯科城外的冰雪,則兩次成為俄羅斯的“冬季將軍”,凍僵了拿破侖與希特勒不可一世的雄兵,那雪,便成了保衛(wèi)家園最沉默也最強大的戰(zhàn)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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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也落在文學的世界里,帶著不同的民族性格。屠格涅夫筆下的俄羅斯原野的雪,是細膩而廣袤的,帶著一種沉郁的抒情,覆蓋著貴族莊園的沒落與知識分子彷徨的足跡。踏著那厚厚的積雪,走向西伯利亞流放地的,是十二月黨人與他們那些勇敢的妻子們,那雪地上深深的腳印,是通往苦難的,卻也是通往理想與愛情的。勃朗特姐妹筆下,英格蘭荒原上的風雪,則呼嘯著如同鬼魅,能吞噬莊園,也能將人心里的瘋狂與偏執(zhí)催生到極致,《呼嘯山莊》里那永不停歇的風雪,幾乎就是人物內(nèi)心風暴的外化。而保爾·柯察金在烏克蘭冰天雪地里修筑鐵路的場景,那雪與冰,則是錘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最艱苦的熔爐,雪的冷,反襯出信仰的熱。到了東方,川端康成眼中的雪國,是“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那般孤寂與潔凈,藝妓駒子映在雪景鏡中的容顏,美得虛幻而哀傷,那是日本美學里獨有的“物哀”與“幽玄”。最讓人心碎的,是安徒生童話里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在除夕夜的雪地里,劃亮的每一根火柴,都映照出一個溫暖的幻夢,那雪,是現(xiàn)實的殘酷背景,而她微弱的火光與最終在雪中“微笑”的離去,卻點亮了人類永恒的對溫暖與光明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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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便在這漫天飛舞的、跨越時空的雪花中,有些迷亂了。天山的雪蓮,昆侖的玉峰,是邊塞詩里永恒的、雄渾的意象;寒江獨釣的孤舟,窗含西嶺的千秋雪,是文人畫里澹遠的、精神的留白。哪里的雪,不曾默默注視過人類的悲歡、創(chuàng)造與毀滅呢?哪一片海洋的浩瀚,其源頭不曾是高山之巔那一片圣潔的冰雪呢?雪花與浪花,一者靜默地開在空中,一者喧嘩地開在水面,開的都是這人間世,壯闊而又微末的風景。
但這風景的極致,或許在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達到頂峰。地球最高處的雪,靜靜地覆在西藏的珠穆朗瑪峰頂。那是眾山的殿堂,是冰雪的王國,是離天最近的一片純白。它不言不語,卻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與雄心。那是一種終極的挑戰(zhàn),也是一種極致的寧靜。大雪飄飄,自那巔峰落下,匯成涓滴,聚成溪流,終成江河,浩浩湯湯,東流入海。這雪的旅程,何其漫長,又何其壯麗!它從最冷的極致出發(fā),去完成最動的奔流。
雪,便是這般矛盾而統(tǒng)一。它柔順,可以任風擺布,塑造成任何形狀;它又狂野,可以形成暴風雪,掩埋一切道路與蹤跡。它覆蓋,仿佛要將一切差異抹平;它又映照,能將最細微的凹凸顯影。這多像我們的人生,多像我們民族走過的路。昨日之雪,是文明的肇始,是《詩經(jīng)》里“雨雪霏霏”的古老歌謠,是諸子百家在雪夜圍爐的深邃思辨,它奠定了我們精神的底色——那是一種在寒冷中尋求溫暖、在靜默中聆聽大道、在純凈中映照本心的底色。今日之雪,是民族的復興,是雪山草地淬煉過的信念在新時代的延展,是“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那般主動把握命運的豪情,在現(xiàn)實大地上的生動實踐。這雪,依舊在下,落在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上,落在飛馳的高鐵車窗邊,落在依舊在田間辛勤勞作的老農(nóng)的蓑衣上,也落在實驗室里凝視著窗外、思索著未來的科學家的眼鏡片上。它連接著古老的靜默與現(xiàn)代的喧騰,連接著歷史的厚重與未來的輕盈。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變得稀疏了。天色卻并未開朗,依舊那樣沉郁地灰著。地面上,已勻勻地鋪了一層白毯,柔軟地蓋住了枯草的頹敗,蓋住了泥土的黝黑,將一切棱角與污穢,都暫時收納進它寬和的懷抱里。世界顯得安靜了,也干凈了。這潔白的禮服,是冬天送給大地最后的、也是最鄭重的禮物。
我忽然想起那些寫雪的句子來。它們像一片片不同的雪花,從不同的時空飄來,落在我的心上。“大雪紛紛揚揚落下,那一片雪花在空中舞動著各種姿勢,或飛翔,或盤旋,或直直地快速墜落,鋪落在地上。”這是動態(tài)的觀察。“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是驚喜的比喻。“雪讓人的感覺只有一個字——冷。”這是最直白的身體感受。“我認出,那些雪地上凌亂閃爍的腳印,是詩;而被踩得黯淡板結的路,是散文。”這已是心靈的感悟了。還有那憂傷的句子,“在憂傷中,我們學會了堅強……當黑色的雪融化在天空里的時候,憂傷依然會給我?guī)硇腋!!毖挂材苁呛谏拿矗炕蛟S,那是指生命中那些沉重的、陰郁的時光,它們?nèi)缪┮话愀采w一切,寒冷徹骨,但融化之后,或許也能滋養(yǎng)出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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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浪花,究竟哪個更像人生?是浪花的熱鬧與易碎,還是雪花的靜默與短暫?或許都是。浪花躍起那一刻,竭盡全力,綻放所有的潔白與力量,然后迅速回落,泯然于眾。雪花悠悠飄落,看似從容,卻也無從選擇自己的歸宿,或化于掌心,或歸于塵土,或積成一片令世界改觀的素凈。它們都美好,都短暫,都身不由己,卻又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完成了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落”或“躍”。
雪,快要停了。最后的幾片,猶猶豫豫地,在空中打著旋兒,仿佛對這人間還有無限的留戀。我靜靜地看著。這今日的雪,究竟是誰的雪呢?是謝道韞的?是杜甫的?是教員的?是因紐特人的?是海明威的?還是那個在街頭匆匆趕路、呵著白氣的陌生人的?我想,它誰的都是,又誰的不是。它只是它自己,是水汽的凝華,是自然的饋贈,是時間飄落的鱗片。我們不過是偶然的看客,將自己各色的情感與記憶,投射到這一片純白之上,便以為擁有了它,理解了它。
其實,我們何曾真正擁有過一片雪呢?就像我們何曾真正擁有過一滴水,一寸光陰。我們只是經(jīng)過它們,被它們經(jīng)過。在這經(jīng)過與被經(jīng)過之間,留下一點濕潤的痕跡,或一點冰涼的記憶,如此而已。
然而,這也就夠了。在這“今日”的雪將止未止的時刻,我能這樣靜靜地看它,想它,讓思緒隨它飄蕩千年,縱橫萬里,讓心頭被它拂過,留下一片清涼的安寧,這本身,不就是一場小小的、珍貴的相遇么?
明日,或許晴,或許陰,或許還有雪。但今日的這場雪,確乎是要盡了。它來得悄悄,去得也默默。大地穿上了它贈與的禮服,顯得莊重而嶄新。雖然我知道,這嶄新是暫時的,風會來,日光會來,足跡會來,很快這潔白便會斑駁,便會消融,露出底下真實的、錯綜的、充滿生命力的世界的本來面貌。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雪來過,靜靜地,覆蓋過一切。這就很美了。
我推開窗,一股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雪的、干干凈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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