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箍棒與緊箍咒｜專訪66歲六小齡童

六小齡童接受采訪。

石破天驚，美猴王橫空出世。一句“俺老孫來也”，86版電視劇《西游記》刻入幾代人的記憶。

劇中飾演孫悟空的章金萊，也就是世人熟知的六小齡童，幾乎將半生交付于猴戲。他出身猴戲世家，“擇一事，終一生”是父親對他的教誨。他因參演《西游記》獲得聲名，手持金箍棒的孫悟空形象幾乎與他終身綁定，他光環加身，也頗受羈絆。

他對猴戲近乎虔誠的守護，近年來也讓自己不時圍裹在爭議之中，網上的非議一度宛如一道“緊箍咒”。

有人說他是“戲霸”，容不得他人扮演孫悟空，也不接受對《西游記》的各類改編與戲仿；也有人稱他不尊重去世的《西游記》女導演楊潔，在對方靈堂宣傳自己的新片；還有各種被剪輯的視頻“名場面”，表現出他的“高調與傲慢”。

在與澎湃新聞記者的對談中，今年66歲的六小齡童首度對這些爭議予以集中回應，從感到“滑稽”到坦然面對，他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而那批熱衷玩梗的年輕人，“長大了成熟了會有不一樣的看法”。

如今，他還是會花時間去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參與推廣“西游”文化的活動，也不時會刷“西游”相關的二創視頻，他希望自己所鐘愛的東西能存續下去。

“美猴王”仍在江湖。

一次大圣文化進校園活動上，六小齡童與學生交流。

【以下是澎湃新聞與六小齡童的對話】

“你是齊天大圣，怎么能變成窩囊的人？”

澎湃新聞：你當年參演的86版《西游記》是幾代人的記憶，也被很多人稱為最經典的一個版本，現在回看，為什么這個版本會獲得成功？

六小齡童：我覺得86版《西游記》能成功是很多因素疊加的，首先要感謝吳承恩先生能完成一部這么偉大的作品，他幾百年前就收集了很多民間傳說，結合史料最終寫就了《西游記》；然后就是當年央視以及楊潔導演的決定以及對藝術的堅持；還有我們這些演員的努力和觀眾們的大力支持。

86版《西游記》前前后后拍攝了幾年，唐僧這個角色前后是三位演員接力拍攝，豬八戒和沙僧也都是兩位演員完成拍攝的，只有我是從頭到尾完整演繹了孫悟空這個角色，我覺得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2025年9月在河南濟源舉辦的大圣文化周上，“最多人裝扮成孫悟空聚會”吉尼斯世界紀錄誕生。 受訪者供圖

澎湃新聞：一輩子和“孫悟空”這個角色綁定，會給你的事業或者生活帶來困擾嗎？

六小齡童：我覺得這是一種成功也是一種幸運，很多時候我和孫悟空這個角色的綁定是觀眾給我的。

除了《西游記》之外，我也一直在嘗試其他影視作品。比如1991年上映的電影《過年》，當年在國內外都有獲獎，我在里面演一個很窩囊的中學男教員。我還獲得了那一年百花獎最佳男配角的提名，獲得了業內不少的認可，但當時卻遭到了不少觀眾的批評。

當時很多觀眾說，你是齊天大圣，怎么能變成一個唯唯諾諾、這么窩囊的人？而在另一部戲里，我演一名醫生，演病人的女演員看著我就始終入不了戲，只覺得我是孫悟空，這樣的事在我的演藝生涯里經常碰到，但這些事對我來說倒不至于產生什么困擾，我知道自己能做成什么就可以。

在河南濟源舉辦的首屆中國猴山猴王爭霸賽決賽上，參賽選手觀看比賽。

“和楊潔導演永遠是一家人”

澎湃新聞：剛剛你有提到楊潔導演，她在你心目中是個怎么樣的人？

六小齡童：楊潔導演是我現實生活中的恩師，也是86版《西游記》的靈魂人物。當年《西游記》開拍的時候，楊潔導演就說了兩個不能變，一是演孫悟空的演員必須是有傳統戲曲猴戲功底的演員；二是對于《西游記》原著的堅守，謹慎翻新。我能出演孫悟空這個角色就是楊潔導演選定的，她對于藝術的追求和執著對我有著非常深刻的影響。

澎湃新聞：網上之前也有很多傳言，細數了你和楊潔導演的很多恩怨，你怎么看待這些言論呢？

六小齡童：其實網上的這些言論我也都有關注過，最“經典”的莫過于說楊潔導演去世的時候我錄了一段悼念的視頻被很多網友稱之為“靈堂賣片”。當時我們所有人都非常懷念楊潔導演，我也是真心希望能完成楊潔導演生前想把“西游”題材拍成一部大電影的心愿，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很多網友質疑我對楊潔導演的真情實感。回頭看當時的很多二次剪輯和評論，我自己也都覺得很好笑，很多營銷號說我和楊潔關系不好，有各種矛盾，這件事我和她的女兒后來一起吃飯也聊過，我們都覺得網上的這些傳言很搞笑。一家人之間都難免會有磕磕碰碰，這都很正常，但我和楊潔導演永遠是一家人，是一個整體。

首屆中國猴山猴王爭霸賽上，六小齡童為獲獎者頒獎。

“說我是戲霸，完全是滑稽”

澎湃新聞：之前有一段時間你在網上有不少關于你的爭議，有人說你是“戲霸”，還有很多拿你的各種采訪視頻剪輯玩梗的，這些事情對你有什么影響嗎？

六小齡童：首先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演員，我沒有任何權力去阻止別人演繹孫悟空和《西游記》相關題材。

我曾經在公開場合提出過我對一些孫悟空表演改編的建議，但我覺得那是我個人對藝術喜好的表達，是我的自由，為此很多人說我是“戲霸”，我覺得完全是很滑稽的。

我本人是非常希望猴戲藝術、“西游”文化可以百花齊放的，各地的猴戲表演藝術家以及“西游”文化推廣活動我也都是積極參加。我常年和紹劇、昆劇、上海京劇院以及北京京劇院的猴戲表演藝術家們切磋交流表演經驗，我覺得大家各有各的風格，一定不能拘泥于某一種形式和風格。

澎湃新聞：面對曾經的很多“黑粉”，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六小齡童：這大概是我這五六年來第一次回應這個問題。以前我是覺得很多東西不必專門去談，我也看過當年很多所謂的“名場面”被反復剪輯傳播，比如我接受采訪說自己是“國際巨星”，包括我給孩子們簽書時簽一本扔一本，以及我在某個節目里公開貶低其他版本的孫悟空形象等等，在當時的互聯網氛圍里，有人用了一些特殊的剪輯手法把我說的話掐頭去尾重新包裝，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和當時的真實情況。

當年玩梗的這批網友可能也是覺得六小齡童是一個大家都熟悉的形象，這么去搞有流量。當年那批人已經長大了，我覺得他們現在會有不一樣的看法吧，時間會證明很多事情。

一次大圣文化進校園活動中，學生制作的作品。

“傳統文化與過度娛樂化之間需有紅線”

澎湃新聞：《西游記》，尤其是孫悟空，現在成了一個全球范圍的大IP，有很多的電影、游戲都在使用這個IP，比如去年國內外爆火的游戲《黑神話?悟空》，你怎么看待這種現象？

六小齡童：我覺得用各種不同形式去展示《西游記》是個好事。

我小時候第一次看《西游記》，是趙宏本先生畫的連環畫《三打白骨精》，我也是從連環畫開始對這個故事感興趣。

現在我也經常在一些短視頻平臺上刷到《西游記》故事的相關視頻，有剪輯二次創作的，也有各種從年輕人角度去解讀的，特別有意思，我自己經常刷得停不下來。比如有的就用86版《西游記》解讀說豬八戒才是孫悟空的真兄弟，因為只有牛魔王假扮豬八戒才能騙過孫悟空，因為孫悟空只信任豬八戒，所以不會用火眼金睛看他。

在河南濟源舉辦的大圣文化周上，裝扮成孫悟空的人。受訪者供圖

澎湃新聞：還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二次創作？

六小齡童：之前有個綜藝節目叫《這是我的西游》，就是用我扮演的孫悟空形象和《黑神話：悟空》里孫悟空動畫的形象做了一個對戰的視頻，也是用了一個虛擬制片的方法做了一條視頻，我非常喜歡這種創新，也非常樂于參與這種新技術對于傳統文化的解讀。

我也看過一個視頻是把孫悟空和林黛玉剪輯成了CP，我覺得那個視頻形式和表達也很有趣和新穎，起碼能讓觀眾通過娛樂的形式了解到《西游記》和《紅樓夢》兩本名著，但我認為傳統文化和過度娛樂化之間還是需要有一根紅線，而這根紅線是掌握在我們老百姓手上的。

“猴戲藝術是我一輩子的重心”

澎湃新聞：作為猴戲世家的傳人，你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猴戲的發展歷史？

六小齡童：據史料記載，最早的猴戲其實是真猴子的表演，慢慢有了人扮演猴子，大概四五百年以前就有了民間藝人扮演孫悟空、表演《西游記》相關故事的記載。在中國傳統戲劇中關于孫悟空的表演是有一套完整的獨立體系的，包括最有名的動畫片《大鬧天宮》，也都是借鑒了傳統戲劇中孫悟空的表演風格和細節。但不得不說現在傳統戲曲的觀眾在不斷流失。

我的父親，也是觀眾們熟悉的猴戲表演藝術家六齡童，跟我說“擇一事，終一生”，一輩子能把一件事做到極致，那就成功了。

作為86版《西游記》孫悟空的扮演者，傳播“西游”文化一直是我的使命，所以我一直到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辦各類講座，努力宣傳，讓一代又一代的人能夠了解我們的“西游”文化。

大圣文化藝術周豫劇舞臺后臺，六小齡童與演員、樂隊合影。

澎湃新聞：章氏猴戲傳到您這一輩是第四代，章家第五代中好像沒有人再從事猴戲演出的相關工作了，你有考慮過收一個弟子去繼承這項傳統藝術嗎？

六小齡童：我父親六齡童是章氏猴戲的第三代表演藝術家，我們這一代算是第四代，我家里兄弟姐妹11個人，父親小時候曾經讓我們所有兄弟姐妹都扮成小孫悟空在臺上表演，然后他來觀察誰是有天賦的那一個，當時只有小六齡童、我的哥哥是有那個靈氣的，我的父親就選擇了讓他來接班。后來的故事大家也都清楚了，我的哥哥因病過世，我才繼承了父親和哥哥的衣缽。但我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從事了不同的行業，他們中有軍人也有工人，所以關于猴戲的傳承，我們家其實并不強制要求后輩學習，而是選擇真正合適的人來繼承。

關于收徒，我也并沒有這個想法，我覺得藝術的傳承有了師徒關系反而會變得死板，借用當年齊白石先生的一句話就是“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我覺得藝術的傳承不需要克隆。

澎湃新聞：結合你的藝術生涯，我會想到電影《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他在電影里被評價過“不瘋魔，不成活”，他演了一輩子虞姬，自己都跳脫不出那個角色，你會有相似的感受嗎？

六小齡童：這種感覺我也肯定會有，但我覺得這個瘋魔也必須有度，也不能真變成瘋瘋癲癲。我這輩子能和《西游記》結緣，能和孫悟空這個角色結緣我是很幸福的。生活中我一直特別喜歡收集各類孫悟空相關的藝術品，包括對猴戲傳統文化的各種研究，我也是真心喜歡，孫悟空和猴戲藝術就是我這一輩子的重心。

設計 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