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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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大雨是從天而降擂響大地的鼓槌,大雪則是翩然而至裁云飛天的羽衣。它悄無聲息地披覆了整個世界,也盈滿了我的夢鄉。
在夢里,雪是甜的。
清晨,雪在屋外飄落。我站在門后,伸出手,捉住從門縫飛來的雪花,放進嘴巴,品嘗它甜絲絲的清爽。雪花就像頑皮的孩子,一群群鉆進屋,試圖邀請我出門,與它們一起玩耍。
爹和娘早就起床了。爹在院里掃雪,掃帚一起一落,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波浪,直到把積雪驅趕到墻邊。娘在鍋屋做飯,煙氣一縷縷裊裊升騰,和飛舞的雪花纏繞在一起。
走進院子,雪花落在臉上、灌進脖子,不由得讓人打個激靈。跑出院門,一腳踏進門外的雪堆,大腿幾乎都陷進去了。連忙跳出雪坑,退回門里,不停跺腳,才把沾在棉鞋上的雪震落。聽到我的疑問,爹笑著解釋,“風刮了一夜,把雪都旋到門口了。”
跳過雪堆,踩著街道上別人踏出的腳印,在村子里巡游。房屋、樹木、街道,都籠在飛舞的雪花里。偶爾碰見村民在巷子里掃雪,掃過之后,地面很快又被雪花覆上薄薄的一層。
早行人踏出的腳印,到村口就消失了。雪地上,積雪快要沒過了腳踝,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村外,近處的田地和遠處的山野白茫茫一片。
村里的孩子大多還在家睡大覺。沒人來一起玩,就自己抓一把雪團,胡亂投擲。或者,在雪地里奔跑、叫喊,驚得躲在附近房檐下的麻雀倏然飛起,引得村里的狗遠遠近近吠叫。
然后,抿抿嘴唇,再嘗一嘗雪花的味道,再對著雪地上拖著長尾巴的腳印,回踩一遍,看雪花如何將它們填滿——直到娘找來,喊我回家吃飯。
飯后,打開雞圈,看雞在新落的積雪上畫出淺淺竹葉;撒一把米,等麻雀跳下來和雞左右爭食。爹去鍘牛草喂牛了,我和娘抬著豬食,到豬欄喂豬。然后,與跑來的玩伴們會合,一起打雪仗,堆雪人,追跑……
在夢里,雪夜是明亮的。
上床睡覺的時候,雪還沒下。風在樹梢上蕩著秋千,隨意吹響尖利的魔哨。當我躺下,它又跳上窗臺,一遍遍拍打窗紙,發出“呼呼啦啦”的響聲。我本來是要聽雪花的腳步的,沒想到卻被風聲灌滿了耳朵。
爹和娘睡得很晚。我記不清有幾次,娘到我床前,摸摸我的額頭,把我露在外面的手放進被下,仔細掖緊被窩。我屏住呼吸,唯恐被娘發現我在假睡,卻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醒來,窗外透著一片清亮。真的下大雪了!雪映白了天空,映亮了夜晚,映照得屋里也亮堂堂的。風早已停了,四下里靜悄悄的。
我躺在被子里,聽附近不知哪兒的積雪滑落下來,掉在地上砸出“噗”的一聲。有棵樹的樹枝折斷了,“咔嚓”聲清脆而又響亮。遠遠的,不知道誰家的狗叫了幾聲。之后,雪夜又重歸寂靜。
爹也醒了。他輕手輕腳地披衣下床,輕輕走過來,幫我蓋住被我踢開的被筒,又找來一件棉衣壓在我的腳上。
院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跑過,發出細碎的微聲。我睜著眼睛,看雪映白的墻壁和屋頂。直到有早起的村民挑著水桶從屋后走過,腳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吱”的脆響。
天漸漸亮了,有人推開了院門;有人在街上掃雪;有人在說話。爹和娘也起床了。我的眼皮卻越來越沉,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進入了夢鄉……
夢鄉里的雪天,變幻著多年以后的模樣。
多年以來,我走出山村求學,從村里到鎮上,從鎮上到縣城,從縣城到省城,然后工作,結婚,生子。一路走來,我經歷了許多個雪天,也曾在許多個雪天回到老家。或者,回到爹娘身邊時,趕上雪天。
記得上大學時,放寒假回家。一路冒著飛雪進村,飛舞的雪花里,突然感覺路邊的房子變得好小,原本高大的院墻也變低矮了。轉過街角,遠遠看到老家的屋頭。覆滿積雪的屋頂上,幾叢枯草隨風飄搖,好似在向我招手。老屋的石墻開裂了,像在咧嘴憨笑,等我歸來。
回到家,爹迎上來,接過我的背囊;娘拿著毛巾,抽打我身上的落雪。娘頭上的白發愈加多了,而爹的背看上去也有點兒佝僂了。還沒說幾句話,娘就小跑去鍋屋燒火做飯,爹則出門去肉鋪買肉……
記得工作以后,春節回家探親。回鄉已是深夜,白茫茫的田野、房屋、樹木、街道上,風聲和遠遠近近的犬吠聲里,只有那座老屋,和屋里昏黃的燈光,如航燈一般引領我,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前行。
進到家,爹抱來柴禾,點起篝火為我驅寒;娘忙進忙出,張羅為我做飯。我不停地同他們說著我的工作,還有路上的風雪見聞,卻沒注意到娘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吃完飯說完話上床睡覺,我的鼾聲蓋住了風聲,不知道爹和娘又有幾次悄悄起床,為我掖住被角……
記得娘走之后,再次回家過春節。曾經陪伴我多少個雪天的老屋,已經變成危房,開裂的石墻幾乎快要倒了。爹搬到同村一處閑置的房子里。一夜大雪,像往常一樣將新搬進的屋子映得通明。夜里,我躺在床上,盯著屋頂發呆——那個無數次走到我床邊摸我額頭的人,再也不見了。聽著爹的鼾聲,我爬起來,為他把被角掖好。
早上,爹還是一早起床,到院子里和街上掃雪。我學著像娘一樣,燒火做飯。煙火繚繞升起,熏落從門縫鉆進來的雪花,洇濕了門后的一角。桌子上的飯菜像往年一樣,一一擺好了,可是,放在娘座位前的那雙筷子,卻再沒人拿起了……
之后有多年,我和爹已經慢慢習慣沒有娘的日子了。爹也學會了做飯,學會一個人照顧自己。只是每到過年,他都會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家。
回到家,我和爹一起掃雪,一起做飯、吃飯,說話,直到半夜睡覺。然后,我悄悄起床,把爹露在外面的手和胳膊放進被子里。然后,在爹的鼾聲里,想象雪花在院子里沖浪,將城市里的那些喧囂和煩惱趕得無影無蹤……
——直到今年。本來說好,今年要回家和爹一起過年的。沒想到還沒進入冬天,年過九旬的老爹就像娘二十多年前那樣,突然走了。如同搖搖欲墜的老屋猝然坍塌一樣,令人措手不及。
新冬的第一場雪又從天而降。雪花如片片羽毛,充盈了整個世界,也覆滿我的夢鄉。半夜夢醒,枕上一片濕涼。翻身起床,一瞬間恍惚看到了老屋的明亮,到窗前望去,只有一團團雪花,仿佛撕碎的羽毛,在悄無聲息地撒落……
有人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爹和娘就這樣離我而去,只留我一個人,獨自在白茫茫的雪天雪地,找不到歸程的標識。
大雪在無聲飄落。它正在遮蓋大地。它也蓋住了老家山嶺上爹娘的墳塋。雪把爹娘和我分隔,隔在了黑白兩處。
雪其實不是沒有聲音。它是從天而降的鼓槌,敲擊在我的夢里,敲打在我的心上,敲疼余生每一個有雪無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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