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9月,一場連綿細雨淹沒了塞納河畔的喧囂。醫院的窗外,梧桐葉打著旋墜落,空氣里混雜著藥味與潮氣。八十二歲的潘玉良靠在枕上,神智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人們以為她會絮絮叨叨聊作品,她卻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反復念著一個姓氏——潘。
回憶拉回到1895年。那一年,她在安徽桐城的舊屋降生,還沒學會喊一聲“爹”,父親已撒手塵寰。母親在她八歲時也隨風去了,孤零零的小女孩被舅舅帶進揚州。舅舅好賭,欠下一屁股債,十四歲那年,她被賣進怡春院,室內燈紅酒綠,外墻卻是鐵打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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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不認命。她先是燒火丫頭,抓住一切空檔偷偷練字、學曲。五十多次逃跑失敗,皮肉之苦沒能磨掉她的骨氣。老鴇無奈,只得讓她學琴學戲,想著多賣個好價錢。也正是在“學戲”這三個字里,她練就了后來畫布上那股子豪勁。
1913年春,蕪湖海關設宴迎新任監督潘贊化。宴席上,潘玉良抱琵琶清唱《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余音未散,廳里落針可聞。潘贊化輕聲問她:“曲子出處?”少女垂頭答:“南宋嚴蕊。”短短兩句對話,讓他記住了這個眉宇間盡是倔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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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當晚客人起哄,要把潘玉良送去潘贊化房里陪酒,他拒絕了,卻留下了一句話:“明日同游蕪湖。”青樓里規矩森嚴,女子外出難逃皮肉債,果不其然,潘玉良挨了一頓板子。但第二天,她仍整理衣衫赴約。那一下午,她聽潘贊化談早稻田大學、談辛亥起義,也聽他講詩經。她發現,知識可以讓一個人脊梁挺直。
機緣由此打開。陳獨秀為二人作保,他們以平妻身份結合。婚后三日抵滬,潘贊化請私塾先生、買成套課本,兩口子在燈下對著拼音讀“小貓釣魚”,這場景在租界里頗為稀奇。鄰居洪野教授見潘玉良涂抹荷花,隨手指點幾句,驚覺天賦驚人,索性收她做免費學生——所謂貴人相助,大抵如此。
1918年,上海美專招生。校方因她的“出身”將名字從榜單抹掉,洪野氣得跑去找劉海粟理論:“挑學生看祖宗八代,不如關門算了。”劉海粟一揮筆,把“潘玉良”寫在第一名左側。這一筆,改了中國近現代美術史的排列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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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至1928年,她輾轉里昂、巴黎、羅馬。法蘭西學院的雕塑教室里,她常餓得頭暈,卻還是站在石膏像旁琢磨光影;羅馬街頭,意外暈倒,師生湊錢替她交房租。困窘中的堅持沒白費。1929年,《裸女》獲歐亞現代畫展三等獎,獎金5000里爾解決了燃眉之急,也讓歐洲畫壇第一次認真審視一位中國女性的筆觸。
1930年代,她攜數百件作品回滬辦展,場場爆滿,卻也招來冷嘲熱諷。“妓女對嫖客的歌頌”這行墨汁,狠狠潑在她油畫《人力壯士》上。與此同時,潘贊化的原配夫人搬來上海,家族禮法并不認可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女教授。內外壓力夾擊,她決意再赴巴黎。那一別,她和丈夫再無相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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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爆發后,信件難以抵達。潘玉良坐在塞納河邊的閣樓里,靠賣畫、教課維持生計。有人勸她加入法國籍,簽約畫商,日子好過得多,可她堅持“三不”:國籍不換,婚誓不變,合同不簽。朋友不解,她淡淡說:“畫可以賣,骨頭不能賣。”
1950年起,意大利、瑞士、比利時的巡展讓她名聲鵲起。巴黎《晚郵報》用整版報道這位“中國的卡西尼”,卻很少有人知道,她最掛念的是安徽來信的郵戳。1959年一月,國內朋友輾轉告知:潘贊化病逝安慶,終年七十五歲。這消息像利刃,她整整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仍照常去課堂,只是講到《色彩對比》時突然停頓,卻沒讓學生察覺到理由。
1964年中法正式建交,她立即向文化部遞交回國申請。然而手續拖拖拉拉,等不來的批文與日益衰弱的身體一起消磨掉了等待。彼時國內正經歷新風浪,她的名字在報紙上被提起又迅速淡去,那段歷史留了一個空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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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章開頭。彌留之際,她把王守義叫到床前,手指柜子:“表和項鏈,替我帶回去。”懷表是潘贊化年輕時用過的,美工雕著早稻田校訓;項鏈里鑲著二人唯一的合影,背面刻著四個法文單詞——“Amour, Foi”。 王守義哽咽回應:“放心。”
兩天后,潘玉良停止了呼吸。法國《費加羅報》只用了四行簡訊通報:旅法華人女畫家逝世。沒有轟動,亦無追悼會。可在安徽桐城的潘氏祠堂里,那只老懷表如今依然走得很準,秒針滴答,像極了她倔強的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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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翻開她留下的近五千件作品,會發現那些濃烈用色背后藏著一條清晰的坐標軸:從青樓暗檐的油燈,到羅馬教堂的穹頂,再到塞納河霧靄的晨光,每一次跳躍,都伴隨社會桎梏與個體抗爭的搏撞。有人評價她“用一支畫筆改寫自身履歷”。或許更準確地說,她用畫完成了對原生桎梏的反訴,并以懷表與項鏈,為這場長達半個世紀的奔波劃上句點。
至于那兩件遺物,如今靜靜陳列在桐城博物館,不以金貴耀眼,卻道出一樁事實:在風雨漂泊與聚散離合之間,潘玉良始終記得自己姓潘,也始終記得那個曾在蕪湖春日午后,為她講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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