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總在春天返潮,空氣里彌漫著舊木頭和塵埃混合的氣味。
我回來整理祖母傅玉華的遺物,她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年了。
父親林宏志很少踏進這間屋子,仿佛這里的空氣會灼傷他。
那個落滿灰塵的檀木抽屜,鎖舌早已銹蝕,我用一點力氣便拉開了。
在一疊泛黃的糧票和幾枚毛主席像章下面,它靜靜地躺著。
1965年,紅星機械廠,工作證。
塑料封皮脆得幾乎要碎裂,我小心翼翼地翻開。
目光觸及照片的瞬間,我的呼吸凝滯了。
那張黑白的面孔,年輕,眉目清晰,正對著鏡頭微微笑著。
我太熟悉這張臉了——除了年輕三十歲,它與我的父親林宏志,
幾乎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不,就是一模一樣。
但名字欄里,工整的鋼筆字寫著:林宏志。
和我父親的名字,一字不差。可我的父親,今年五十六歲。
一九六五年,他應該只是個六歲的孩童。
一股涼意順著我的脊背緩緩爬升。照片上的眼睛透過歲月望著我,
帶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平靜的哀傷。這不是父親的證件。
那他是誰?為什么和父親長得如同復刻?為什么也叫林宏志?
祖母為什么將它深鎖在抽屜最底層,守口如瓶數十年?
問題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心臟。我知道,我觸碰到了
這個家埋藏最深的、連父親都背過身去的秘密。
而追尋答案的路,或許會揭開一段誰也不想再面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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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老宅的光線總是昏昏沉沉的,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世界。
午后稀疏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欞,在布滿劃痕的老地板上切割出明暗。
我戴上棉線手套,開始對付祖母臥房里那口沉重的樟木箱。
衣物帶著濃重的樟腦丸氣味和時光的滯重,一件件被我取出,分類。
父親早上來了一趟,放下些紙箱和編織袋,只說了句“仔細點”。
他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目光在屋內巡梭一圈,最終落在
那個靠墻的五斗櫥上。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個抽屜,”他指了指最下面那個帶著銅環拉手的,“你奶奶的舊物,
一些票據什么的,你看看有沒有要留的。”語氣平淡,卻字字斟酌。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步伐比平時快了些,下樓時腳步聲有些重。
現在,我蹲在五斗櫥前,手搭在冰涼的那個銅環上。
抽屜滑動并不順暢,發出干澀的“嘎吱”聲,像是老人疲憊的嘆息。
里面果然雜亂,線團、頂針、一把斷了齒的舊木梳、
幾本封面卷曲的《紅旗》雜志,還有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
一疊不同年份的糧油布票。我一件件清理出來。
手指觸到底部一個堅硬的、方形的輪廓。
拂開最后幾張脆黃的紙,它露出了全貌。
暗紅色的塑料封皮,邊緣已磨損發白,正面一顆斑駁的五角星。
“工作證”三個字是凸起的,摸著有粗糙的顆粒感。
翻開時,塑料封套發出細微的、仿佛要碎裂的“嘶啦”聲。
內頁是粗糙的紙張,登記表格是油印的,藍黑色墨水填寫。
單位:紅星機械廠。職務:技術員。發證日期:1965年3月7日。
最上方貼著照片。一寸黑白免冠照。
照片上的青年約莫二十出頭,理著清爽的平頭,臉龐清瘦。
眉毛濃黑,眼神明亮,嘴角抿著一點含蓄的、向上的弧度。
他穿著那個年代常見的、領口扣得整齊的淺色工裝。
我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剎那停止了流動,耳邊嗡嗡作響。
我猛地合上證件,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捶打。
深深吸了幾口潮濕的空氣,我才敢再次打開,湊到窗前更亮的光線下。
沒錯。那額頭的高度,鼻梁的線條,甚至左眉梢那顆極淡的小痣……
除了年輕,除了照片因年代久遠而泛黃模糊帶來的細微差異,
這分明就是我父親林宏志的臉。是我看他年輕結婚照時見過的模樣。
可是,一九六五年,父親虛歲也才六歲。這絕無可能。
一個荒誕的念頭閃過:父親有個年齡相差巨大的孿生兄弟?
但從未聽任何人提起過。祖母只有父親這一個兒子。
我顫抖著手,去看姓名欄。力透紙背的鋼筆字,端正,甚至有些秀氣。
“林宏志”。三個字,與我父親身份證上的名字一模一樣。
寒意不再是爬升,而是瞬間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五斗櫥,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工作證。
塑料堅硬的邊緣硌著我的手心。窗外傳來隔壁小孩隱約的嬉鬧聲,
午后的一切似乎都還正常運轉,只有我,被困在這個詭異的發現里。
過了很久,我才撐著站起來,腿有些發麻。我將工作證小心地
放進我隨身帶來的一個透明文件袋里,然后塞進背包內層。
拉上背包拉鏈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顯得異常清晰。
我沒有繼續整理,而是輕輕帶上了祖母的房門。
下樓時,我看到父親正在天井里修理一個舊收音機。
他低著頭,側影在春日的微光里顯得有些佝僂。
我用盡量平穩的聲音說:“爸,我學校有點事,先回去了。”
他“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手里的螺絲刀在某個部件上輕輕擰動著。
我快步走出老宅,直到巷口轉彎,才停下來,手心一片冷汗。
背包貼著后背,那里面的薄薄證件,此刻重若千鈞。
我必須弄清楚。但直覺告訴我,直接問父親,恐怕什么也得不到。
他那瞬間蹙起的眉頭,和略顯匆促的離去,或許并非無心。
02
回到我租住的公寓,已是傍晚。我沒有開燈,坐在沙發上,
將那個工作證從文件袋里取出,再次仔細審視。
臺燈溫暖的光線下,它的細節更加清晰。
照片上的青年,神態比我父親年輕時照片里似乎更明朗一些。
父親的舊照,眼神里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沉郁,像是心事重重。
而這位“林宏志”,他的笑容更舒展,目光也更直接、無畏。
仿佛對即將展開的人生,充滿了篤定的信心。
除了姓名、單位、職務、發證日期,其他信息欄大多空著。
只有“家庭住址”一欄,用同樣的藍黑墨水寫著一個地址:“向陽區建設里二十七號附三”。這是哪里?我從沒聽說過。
我所在的這個城市,幾十年來區劃和地名變動很大。
我打開筆記本電腦,試圖搜索“紅星機械廠”和這個地址。
關于紅星機械廠的信息不多,只零散見于一些地方志網站,
說它是六十年代初成立的地方國營小廠,生產農機配件,
大約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改制兼并了,原址上建起了住宅小區。
而“向陽區建設里”,更是湮沒無聞,找不到確切對應。
我嘗試在本地老地圖論壇上發帖詢問,也石沉大海。
證件本身再無更多線索。我的目光落在塑料封套的內側。
似乎……比普通的證件套要厚一點?我小心地、用指甲
沿著邊緣最脆弱的地方嘗試剝離。果然,封套是兩層塑料膜壓合的。
在靠近內側邊緣的地方,有一個極細微的、原本可能被忽略的鼓起。
我用裁紙刀小心翼翼地劃開一道小口,屏住呼吸,伸進鑷子。
指尖傳來觸感,我輕輕夾出了一張對折的、更薄更脆的紙片。
是一張照片。比工作證上的照片更小,同樣黑白,邊緣不規則,
像是從一張大照片上裁剪下來的。照片上是一男一女。
男青年正是工作證上的“林宏志”,他穿著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
笑得燦爛,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他一手搭在旁邊女子的肩上。
那女子大約十八九歲,梳著兩根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
她穿著碎花襯衫,臉龐圓潤,眼睛很大,正微微側頭看向男子,
笑容羞澀而甜美,眼里是毫不掩飾的傾慕與歡喜。
兩人站在一片像是廠區空地的背景前,身后隱約可見廠房的輪廓。
陽光很好,在他們的發梢和肩頭灑下明亮的光斑。
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的、褪色很多的鋼筆小字:“攝于一九六五年五一勞動節,與玉華留念。”
玉華?我的呼吸一緊。傅玉華。這是我祖母的名字。
照片上的年輕女孩,雖然與晚年滿頭銀發、面容慈祥的祖母
相距甚遠,但那眉眼的輪廓,尤其是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依稀能看出是同一個人的少女時代。
一九六五年五一。工作證是三月簽發。僅僅兩個月后,
這個名叫林宏志的青年,就和我的祖母傅玉華,
留下了這樣一張親密無間的合影。那時,祖母應該二十歲。
而我的祖父,我從未謀面,據說在我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
父親從未詳細說過祖父的事,祖母也極少提及。
這個林宏志,和祖母是什么關系?朋友?同事?還是……
我不敢往下想。但“林宏志”這個名字,和父親一模一樣。
如果他是祖父,為什么名字和后來的兒子完全相同?這不合常理。
如果他不是祖父,那他和祖母如此親密,父親知道嗎?
父親知道這個和自己同名同姓、容貌相同的人存在嗎?
無數疑問在腦中翻攪。我盯著照片上祖母年輕的笑臉,
那笑容如此真摯快樂,是我記憶中那個總是沉默、
眼神里藏著無盡心事的祖母身上,幾乎從未見過的。
這張被小心隱藏在工作證夾層里的照片,
或許是她塵封的青春里,唯一不肯徹底抹去的一抹亮色。
而它如今,連同那個身份成謎的“林宏志”,
一起落在了我的手里。夜色漸濃,窗外城市燈火流淌。
我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孤獨和寒意。
這個家平靜的表象下,到底埋藏著怎樣一段過往?
那個和我父親有著相同面孔的青年,他后來去了哪里?
為什么從未有人提起?祖母至死保存著這張工作證和照片,
又意味著什么?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更加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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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來幾天,我心神不寧。工作時常走神,對著電腦屏幕發呆。
那份工作證和夾藏的照片,像一塊燒紅的鐵,烙在我的意識里。
男友唐瑾瑜察覺了我的異常。周末晚上,他來我這里吃飯,
看著我第三次把菜夾到碗邊又掉到桌上,終于忍不住問:“雨婷,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是整理老宅太累了嗎?”
唐瑾瑜是生物學研究生,性格理性踏實,眼神總是溫和關切。
我放下筷子,猶豫了很久。這件事太過離奇,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也本能地覺得,在弄清更多之前,不宜擴散。
“沒什么,就是……找到一些奶奶的老東西,有點感觸。”我含糊道。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追問,只是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別太累著自己。”
他的手溫暖干燥,讓我稍感安定。但他清澈的眼神,
卻讓我對即將可能揭開的家族秘辛,生出一絲莫名的愧疚。
也許,有些陰影,不該讓陽光之下的人沾染。
過了周末,我決定還是直接去問父親。這是最直接,
或許也是最笨的方法。但我需要看到他的反應。
周二下午,我估摸著父親應該在家休息(他每周二輪休),
帶著那個裝在文件袋里的工作證,回到了父母家。
母親出去參加社區活動了,家里只有父親一人。
他正戴著老花鏡,在陽臺的小桌上擺弄一個舊座鐘的機芯,
零件鋪在絨布上,井然有序。聽到我進門,他抬起頭,
從眼鏡上方看了我一眼:“回來了?冰箱里有西瓜。”
“爸,”我走過去,在他旁邊的矮凳上坐下,心跳開始加快。
“我上周在奶奶那個抽屜里,找到個東西,想讓你看看。”
他“哦”了一聲,手里拿著一個小螺絲刀,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把文件袋放在絨布邊角,慢慢抽出了那個暗紅色的工作證。
當我將它完全拿出來,遞到他面前時,時間仿佛靜止了。
父親的目光落在工作證上,落在那個照片上。
他臉上的表情,像驟然凍結的湖面。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握著螺絲刀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足足有十幾秒鐘,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有震驚,有恍惚,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痛的哀傷。
然后,他猛地伸出手,幾乎是搶一般從我手里奪過了工作證。
他的手在顫抖。他翻來覆去地看著,手指摩挲過塑料封皮,
摩挲過照片上那張年輕的臉,動作急促而又帶著一種
近乎珍視的小心翼翼。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臉頰的肌肉
微微抽動。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舊座鐘停擺后永恒的寂靜。
“爸,”我小心翼翼地開口,“這個人……是誰?為什么……”
“別問!”他打斷我,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斬釘截鐵。
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大,差點帶翻了小桌。
他看也不看我,緊緊攥著那個工作證,轉身快步走進臥室。
我聽到床頭柜抽屜被拉開,又重重關上的聲音,然后是鎖舌扣合的
清脆“咔噠”聲。他給那個抽屜上了鎖。那個抽屜,
我知道,里面放著他和母親的一些重要證件、存折,還有
他早年獲得的幾張技術比賽獎狀。他從不上鎖,鑰匙就掛在門后。
現在,他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工作證,落下了鎖。
父親走回陽臺,臉色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沉靜,甚至更冷硬一些。
他重新坐下,拿起螺絲刀,繼續拆卸那個座鐘,仿佛剛才的一切
從未發生。但他的手,依然有些不穩,一個極小的齒輪
試了兩次才對準位置。他的側臉對著我,下頜線繃得很緊。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他忽然開口,聲音很低,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可是爸,”我試圖爭取,“這上面的人和你……”
“我說了,別問!”他猛地抬高聲音,打斷了我的話,
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帶著一種我從沒見過的、近乎嚴厲的警告。
“把這件事忘了。對你,對我們家,都好。”
說完,他不再理會我,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手里的活計中,
用沉默筑起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高墻。我知道,再問下去毫無意義。
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離開了。
關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陽臺。父親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
背挺得筆直,但肩膀卻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微微塌了下去。
夕陽的光斜射進來,給他的身影鍍上一層黯淡的金邊,
孤獨而固執。那個鎖進抽屜的工作證,和父親劇烈的反應,
像兩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我心中不斷擴大。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他說得那樣沉重。
可有些過去,真的能過去嗎?它明明就藏在抽屜里,
藏在父親瞬間失態的眼神里,藏在祖母珍藏的照片里,
像一個沉默的幽靈,從未真正離開。
04
父親的拒絕和警告,反而更加堅定了我要查明真相的決心。
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那個讓祖母珍藏照片的“林宏志”,
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也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家族記憶里。
我不能假裝沒看見,更不能任由它繼續沉默地腐蝕下去。
我想起了父親退休前,常常提起的一位老同事——沈德武。
父親在紅星機械廠(后來的機械公司)工作了大半輩子,
沈德武是他多年的搭檔,兩人關系似乎不錯,逢年過節偶有走動。
我記得父親說過,沈工是廠里的老技術骨干,六幾年就進廠了。
或許,他會知道些什么。父親這里問不出,我只能另尋途徑。
我費了點周折,從母親那里問到了沈德武老人現在的住址和電話。
他已經八十多歲,退休多年,住在城西一個老舊的單位家屬院里。
電話撥通,響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個略顯蒼老但還算清晰的聲音。
“喂,哪位?”語氣里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謹慎。
“沈伯伯您好,我是林宏志的女兒,彭雨婷。”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禮貌輕松。
“哦,是老林的閨女啊。”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有什么事嗎?”
我深吸一口氣,單刀直入:“沈伯伯,不好意思打擾您。是這樣的,
我在整理我奶奶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張1965年紅星機械廠的工作證。”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只有細微的電流聲,和老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這沉默持續了好幾秒,讓我心里一緊。
“工作證?”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飄忽,“誰的?”
“名字叫林宏志,”我頓了頓,補充道,“照片上的人,
和我爸……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我爸那時才六歲。所以我想……”
“你說什么?”沈德武的聲音驟然拔高,打斷了我的話,帶著明顯的驚愕,
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1965年?林宏志的工作證?”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塑料殼,紅星機械廠,技術員。”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這一次,我幾乎能聽到他呼吸變得急促,
甚至隱約有紙張被突然抓握的窸窣聲。
“沈伯伯?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我追問。
“我……”他的聲音有些發干,語速變快了,“電話里說不清楚。
這樣,明天,明天下午三點,你到‘清心茶館’來,解放路那家。
我們見面談。記住,別告訴你爸。”最后一句,他壓低了聲音,格外嚴肅。
“好的,沈伯伯,我一定準時到。”我連忙答應。
掛斷電話,我的心怦怦直跳。沈德武的反應,絕不尋常。
他顯然知道些什么,而且這件事的嚴重性,讓他必須避開我父親。
他甚至指定了見面地點,像要進行一次秘密接頭。
這更增添了整個事件的神秘和凝重感。
第二天,我提前二十分鐘到了清心茶館。這是一家老式茶館,
木桌竹椅,客人多是些老人,空氣里彌漫著廉價的茶香和喧囂。
我選了個靠里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綠茶,
眼睛不時瞟向門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三點到了,沈德武沒來。
三點十分,三點二十……門口始終沒有出現預想中老人的身影。
我有些不安,撥打他昨天留下的號碼,無人接聽。
又過了十分鐘,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號碼。
接起來,是一個中年女聲,語氣焦急:“是彭雨婷嗎?
我是沈德武的侄女。我大伯今天中午突然頭暈得厲害,
血壓有點高,現在在社區衛生院觀察呢。他讓我一定給你打個電話,
說今天見面去不了了,非常抱歉。他說……他說等他好點了再說。”
我心里一沉,連忙詢問沈德武的情況。他侄女說沒有大礙,
主要是年紀大了,情緒一激動就容易血壓不穩,需要靜養。
掛斷電話,我看著桌上已經涼透的綠茶,水面浮著些茶梗。
沈德武的突然發病,是因為情緒激動?是因為我要問的這件事嗎?
這件事,究竟隱藏著什么,能讓一位歷經風雨的老人如此失態?
他臨時爽約,是意外,還是……某種本能的退縮和恐懼?
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扇緊閉的、銹跡斑斑的大門前。
門后的世界晦暗不明,而我手里剛剛找到的鑰匙,
似乎也讓守門的人感到了危險。這非但沒有讓我退縮,
反而激起了更強烈的好奇和決心。我必須見到沈德武。
我必須知道,那張和我父親一模一樣的臉背后,
到底有著怎樣一段被時光刻意掩埋的故事。
茶館里的喧囂仿佛離我很遠,我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執著,
在血液里緩緩流淌。下一個線索,或許就在祖母遺留的
其他物品里。我不能只依賴沈德武這唯一可能知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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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從茶館無功而返,我的心情有些煩躁,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冷靜。
沈德武的意外,像一盆冷水,讓我發熱的頭腦稍微冷卻了些。
這件事的危險性和敏感性,可能遠超我的想象。
但我沒有退路。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日夜在我腦海中交替浮現。
我決定再次仔細梳理祖母的遺物,尤其是文字性的東西。
書信、日記、筆記,或許會留下蛛絲馬跡。
父親顯然已經警覺,老宅那邊暫時不宜再去。好在之前整理時,
我把一些看起來可能有個人物品性質的舊書、信件、
筆記本單獨裝在幾個紙箱里,運回了我的公寓,尚未仔細查看。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埋首在這些故紙堆中。
大多是祖母晚年與一些老姐妹、親戚的尋常通信,內容瑣碎。
也有一些父親早年上學時獲得的獎狀、成績單。
還有幾本六十年代的《紅旗》雜志,里面夾著些剪報,
內容無非是時事社論、先進事跡報道,并無特別。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在一個墨綠色硬殼筆記本的夾層里,
我發現了幾封沒有信封、直接折疊起來的信紙。
信紙是那種印著紅色橫線的材料紙,紙質脆黃,字跡是藍黑色墨水。
抬頭沒有稱呼,直接就是正文,落款處只有一個字:“何”。
日期標記在信紙右上角,最早的一封是1967年4月。
我屏住呼吸,小心地展開閱讀。字跡工整有力,但措辭頗為隱晦。
“……玉華同志:上次所談之事,組織上已有結論。務以大局為重。
孩子尚幼,前程為重。過往種種,必須徹底遺忘,方得新生。
雙重身份之安排,實為無奈之舉,亦是對生者最好的保護。
望你理解,并堅強面對。切切。何。四月十二日。”
我的心猛地一跳。“孩子必須忘記”、“雙重身份”、“對生者最好的保護”……
這些短語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我迅速抽出另一封,日期是1967年6月。
“……情況有變,實驗事故的消息恐難完全封鎖。
他已無法歸來。補償事宜我會盡力為你爭取,但名分上……
你當清楚,從此世上只有宏志一人。這是紀律,也是現實。
照顧好孩子,就是對他……最好的告慰。保重。何。六月五日。”
“實驗事故”、“無法歸來”、“世上只有宏志一人”……
我的手開始微微發抖。這個“他”是誰?是照片上那個林宏志嗎?
“宏志”指的是誰?是我的父親林宏志,還是那個“他”?
“雙重身份”……難道說,有人頂替了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
一個可怕的猜想逐漸成形:那個1965年的林宏志,在某個“實驗事故”中
出事了,甚至可能“無法歸來”(死亡?)。而我的父親,
被要求“徹底遺忘”某些事,并以“林宏志”這個身份生活下去?
所以,父親才對這個名字和照片反應如此劇烈?
所以,祖母才將那份工作證深藏,至死守著這個秘密?
那個“何工”是誰?顯然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安排這一切的人。
我繼續翻找,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用鉛筆寫著幾個模糊的字,
像是隨手記下的:“沈轉交何信。勿回。67.10”。
沈?沈德武?難道沈德武是“何工”和祖母之間的聯系人?
所以他聽到“1965年工作證”時才會那樣震驚和避諱?
他知道全部內情!他不僅是父親的老同事,更是那個秘密的
見證者,甚至可能是參與者之一?
信件的內容雖然隱晦,但信息量巨大。它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
讓我窺見了冰山猙獰的一角。那個“實驗事故”是什么?
那個“無法歸來”的林宏志,遭遇了什么?“雙重身份”具體如何操作?
我的父親,他知道自己可能頂替了另一個人的名字和人生嗎?
祖母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接受這一切,并保守秘密數十年?
她保存工作證和照片,是對“無法歸來”之人的紀念,
還是對被迫“遺忘”的過往,一種無聲的反抗?
這些問題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沈德武是關鍵。
他必須開口。無論他的身體狀況如何,無論他是否愿意,
我都要再去找他。這一次,我要帶著這些信件,直面他。
窗外的夜色濃重如墨,公寓里只有臺燈一圈昏黃的光暈。
我仿佛能聽到時光深處傳來的嘆息,屬于祖母,
屬于那個照片上的青年,或許,也屬于我那沉默的父親。
秘密不會永遠沉默,當它被偶然發現,便如同地下的種子,
注定要破土而出,無論長出的是花,還是刺。
06
我沒有等待太久。三天后,我再次撥通了沈德武侄女的電話。
我表明自己是林宏志的女兒,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見沈伯伯一面,
關于一些家族舊事,可能關系到老人的心結。
或許是我的語氣異常懇切嚴肅,他侄女猶豫了一下,告訴我,
沈德武已經回家靜養,血壓穩定了些,但精神不太好,
醫生囑咐要避免刺激。她同意我下午去探視,但時間不能長。
下午兩點,我帶著那幾封信的復印件(原件太脆弱),
來到了城西那個灰撲撲的家屬院。院子很舊,樓房外墻斑駁,
花壇里種著些常見的月季和冬青。沈家住在一樓。
開門的是他侄女,一個五十歲左右、面容和善的女人。
她打量了我一下,低聲道:“大伯在里屋床上。你盡量別提讓他激動的事。”
我點點頭,心情復雜地走了進去。屋子陳設簡單而整潔,
彌漫著老人房間特有的、淡淡的藥味和舊家具的氣味。
沈德武半靠在床頭,身上蓋著薄毯。他比幾年前我見到時
蒼老消瘦了許多,臉頰凹陷,頭發全白了,但眼睛依然有神。
看到我,他眼神動了動,似乎想坐直一些,最終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沈伯伯,您好點了嗎?”我把路上買的一小籃水果放在床頭柜上。
“老毛病,死不了。”他聲音有些虛弱,但還算清晰。
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你……還是為那件事來的?”
“是。”我直截了當,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沈伯伯,
我在奶奶的東西里,還找到幾封信。落款是‘何工’。”
沈德武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放在毯子上的手微微蜷起。
“信里提到‘孩子必須忘記’、‘雙重身份’,還有‘實驗事故’、
‘無法歸來’。”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沈伯伯,那個1965年工作證上的人,不是我父親,對不對?”
房間里安靜極了,只有墻上老式掛鐘規律的“滴答”聲。
沈德武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灰白。他避開我的目光,
看向窗外,眼神空洞而遙遠,仿佛穿透了墻壁,回到了某個久遠的年代。
他的胸口起伏著,呼吸聲變得粗重。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
他又要像上次一樣拒絕或發病,他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開口。
“你……都查到這一步了。”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無盡的疲憊。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顫抖著手,摸索著從枕頭底下,
掏出一個用灰色手帕包著的小方塊。手帕很舊,洗得發白。
他一層層揭開手帕,動作緩慢而鄭重。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另一個暗紅色的塑料皮工作證。
和我發現的那個,一模一樣。紅星機械廠。1965年。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
沈德武將工作證打開,遞到我面前。內頁的照片上,
是一個同樣年輕的、穿著工裝的男子,但面容與我父親不同。
他目光炯炯,嘴角帶著一絲倔強的弧度。
“這才是我的工作證。”沈德武說,手指摩挲著照片邊緣。
然后,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層淚光,
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痛楚、愧疚,和一種
終于要說出口的、如釋重負的沉重。
“孩子,”他的聲音哽咽了,“你發現的那個……不是你父親。”
他停頓了許久,仿佛在積蓄勇氣,才吐出后面的話:“那是他哥哥……他的雙胞胎哥哥。他們……帶走了他。”
雙胞胎哥哥?帶走了他?
這幾個字像驚雷一樣在我腦海中炸開。所有零碎的線索、
荒誕的猜想,在這一刻被一根清晰的線串了起來。
一模一樣的容貌,相同的名字,祖母珍藏的照片,
“何工”信中隱晦的“雙重身份”、“無法歸來”……
“他們是誰?帶去了哪里?什么實驗?”我急促地問道,
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
沈德武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侄女聞聲進來,給他拍背,喂水。
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讓她出去。
緩過氣后,他靠在床頭,閉上眼睛,仿佛回憶是件極其耗神的事。
“那是1965年,春天。”他緩緩開口,聲音飄忽,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和你大伯……嗯,就是你父親那個哥哥,
都是紅星廠剛進廠不久的技術員。我們年輕,有熱情……”
故事的大門,終于隨著他蒼老而顫抖的聲音,緩緩打開。
塵封的往事,帶著那個特殊年代特有的氣息和傷痕,
即將露出它殘酷的輪廓。而我,正站在門口,準備踏入那段
被刻意遺忘的、屬于另一個“林宏志”的短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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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沈德武喝了口水,潤了潤干裂的嘴唇,眼神迷離,陷入了回憶。
“1965年,紅星機械廠規模不大,但算是區里的重點單位。
我和宏志——哦,就是你大伯,林宏志——同一年進廠,
分在同一個技術攻關小組。他腦子活,肯鉆研,人也開朗,
很快成了小組的骨干。我們住同一間集體宿舍,關系很好。”
他的聲音漸漸平穩,但每句話都像從記憶的深井里費力打撈上來。
“大概是你發現的那工作證下發后不久,廠里突然來了幾個陌生人。
穿著中山裝,氣質很不一樣,由廠長和書記親自陪著。
他們在車間和實驗室轉了一圈,找包括我和宏志在內的
幾個年輕技術員單獨談話。問的問題很怪,不全是技術,
更多是關于家庭出身、個人經歷、身體狀況,甚至……心理素質。”
沈德武的眉頭緊緊皺起,仿佛那次的談話仍讓他感到不適。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是上面某個絕密科研單位下來挑人的。
具體是什么項目,當時我們完全不清楚,只聽說跟‘國家急需’、
‘挑戰尖端’有關,要求絕對保密,自愿參加,但一旦選中,
可能需要長期脫離原單位,甚至與家人斷絕聯系。”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那個年代,這樣的號召,
對很多熱血青年來說,是光榮更是責任。宏志他……當場就報了名。”
“他為什么……”我忍不住問。
“為什么?”沈德武苦笑了一下,“他那時候,滿腔抱負,
覺得在機械廠擰螺絲埋沒了自己。而且,他家庭出身好,根正苗紅,
是廠里培養的苗子。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剛和你奶奶……”
他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含糊帶過,“反正,他積極性很高。”
“那……我父親呢?那時他才六歲。雙胞胎的事,當時有人知道嗎?”
“知道的人極少。”沈德武搖頭,“你奶奶是帶著你父親后來才到這里的。
之前他們在鄉下。你大伯宏志,很早就離家求學,進了廠。
你父親跟著你奶奶生活,年紀又小,幾乎沒人把他們聯系起來。
就連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宏志有個孿生弟弟。”
“后來呢?他被選上了?”
“選上了。”沈德武的聲音低沉下去,“一起選上的還有另外兩個人。
走之前,他們簽了厚厚的保密協議。廠里給他們開了簡單的歡送會,
說是‘調往更重要的國防崗位’。那天,宏志很興奮,喝了不少酒,
拉著我說,等他干出成績,也許就能光明正大地回來了。”
“他再也沒回來,是嗎?”我的聲音有些發干。
沈德武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點頭。
“一開始,還有過一兩封通過組織轉交的、內容空洞的平安信。
后來,就徹底沒了音訊。大概過了兩年,1967年夏天吧,
廠領導突然私下找到我,還有當時負責和他們家屬聯系的‘何工’——
就是你在信里看到的那個,他是上面單位派下來的聯絡員。
領導臉色很難看,告訴我們,項目出了重大事故。”
他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毯子。
“事故?什么事故?”我追問。
“他們沒說細節,只說是……人體低溫實驗相關的重大意外。
三名志愿者,一死,一重傷昏迷,一個……情況不明。
宏志,就是那個情況不明的。說是生命體征極其微弱,
陷入了一種無法逆轉的深度低溫休眠狀態,以當時的技術無法喚醒,
也沒有確定的死亡判定。但對外,特別是對家屬,只能說……
因公殉職。”
人體低溫實驗?1960年代?我感到一陣寒意竄遍全身。
這聽起來像是科幻小說里的情節,卻真切地發生在那個狂熱的年代。
“那……我父親,又是怎么……”
“這就是‘何工’和你奶奶商議的,那個‘雙重身份’的安排。”
沈德武閉上眼睛,臉上是深深的疲憊和痛苦。
“宏志‘殉職’了,但他的身份需要有人‘頂替’下去。
不是頂替他的工作,而是頂替他這個人,在社會關系上‘存在’下去。
原因很復雜,有保密的需要,有對你奶奶和你父親這個‘遺屬’的
一種扭曲的保護,或許……還有項目方不想留下‘活口’記錄的考慮。
總之,他們找到了你奶奶和你父親。你父親那時還叫林宏業。
他們讓你父親改名為‘林宏志’,繼承了你大伯所有的檔案關系,
頂替他‘活’著。這樣,你大伯的‘殉職’就可以處理得更干凈,
你奶奶也能以‘烈士家屬’的名義得到一些微薄的撫恤和照顧。
而你父親,一個鄉下孩子,也因此有了城市戶口和‘頂替’進廠的機會。”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原來如此!父親頂替了孿生哥哥的名字和人生!
所以他對那份工作證反應如此劇烈,那不僅是一個秘密,
更是他被迫背負的、另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和一個家庭巨大的創傷。
“我父親……他知道自己頂替的是誰嗎?他知道那是他哥哥嗎?”
沈德武搖搖頭:“一開始可能不清楚細節。你奶奶和‘何工’商量,
只告訴他,是為了家庭活下去,必須改名,必須忘記以前的事。
他那時才八九歲,能懂多少?后來漸漸大了,可能察覺不對,
但你奶奶堅決不許他問,把所有相關的東西都藏了起來。
那份工作證,還有那張照片,大概是她唯一偷偷留下的。”
原來,父親一生的沉穩寡言,那眼底深處的沉郁,
并非天性,而是來自童年被迫的“遺忘”和身份的撕裂。
他修理電器時那種全神貫注的沉默,或許是一種逃避,
逃進一個由螺絲、電路構成的、有明確因果邏輯的世界,
而不用面對自己人生里那段模糊而沉重的底色。
“那我大伯……那個真正的林宏志,他后來到底……”
沈德武猛地睜開眼,老淚縱橫。他顫抖著,從枕頭底下
又摸索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張邊緣燒焦了一角的黑白集體照。
照片上有七八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站在一個像實驗室的門口。
中間那個笑得燦爛的,正是工作證上的“林宏志”。
照片背面,有一行模糊的鋼筆字:“低溫生命課題組留念,1966冬。”
“他可能……還以某種方式‘存在’著。”沈德武的聲音低不可聞,
充滿了無盡的悲涼,“事故后,項目終止,所有資料封存。
人員遣散。我后來多方打聽,只隱約聽說,那‘一死一昏迷’的
都有明確下落。唯獨宏志……‘情況不明’的那個,不知所蹤。
有人說,他被轉移到更秘密的地方繼續‘觀察’;
也有人說,那個狀態根本不可能長期維持,早已……
但沒有任何死亡通知,沒有骨灰,什么都沒有。就像……
從未存在過。而你父親,就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影子’。”
影子。這個詞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我的心臟。
我的父親,活成了他哥哥的影子。而那個陽光開朗、
憧憬著為國家奉獻青春的青年,卻消失在絕密實驗的冰冷深淵里,
生死不明,名字被弟弟頂替,存在被徹底抹去。
只有一張藏在抽屜深處的工作證和照片,證明他曾經熱烈地活過。
祖母至死守著這個秘密,守著對“另一個兒子”渺茫的期盼。
而父親,則背負著這個沉重的秘密和身份,沉默地走過了大半生。
真相殘酷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我坐在椅子上,感到渾身冰涼。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而屋子里的時間,卻仿佛凝固在了
1967年那個冰冷的夏天。沈德武疲憊地合上眼,不再說話。
他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只剩下蒼老的軀殼,和一段
沉重到不堪回首的記憶。我知道,我不能再問下去了。
但關于“大伯”最終下落的疑問,卻像野草一樣在我心中瘋長。
“情況不明”、“不知所蹤”、“以某種方式存在”……
這些模糊的詞語背后,到底意味著什么?
那個被帶走的林宏志,我的大伯,他真的完全消失了嗎?
還是像沈德武隱約暗示的,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他的生命以某種超越常規醫學認知的狀態,被“保存”著?
我需要更確切的證據,至少,是那個時代留下的、官方的痕跡。
下一個目標,或許是檔案館,是那些塵封的、關于
那個年代特殊科研項目的只言片語。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08
離開沈德武家,我沒有直接回家。真相帶來的震撼和悲涼,
讓我需要一點時間獨處和消化。我在附近的街心公園長椅上坐了許久。
春末的風帶著暖意,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嬉笑,一切生機勃勃。
這鮮活的世界,與沈德武講述中那個冰冷、狂熱而殘酷的1960年代,
仿佛隔著無法逾越的時空壁壘。我的大伯,林宏志,
就消失在那壁壘的另一邊。而我的父親,被永遠地留在了這一邊,
帶著另一個人的名字和記憶的陰影,孤獨前行。
我必須找到更多,為了那個消失的人,也為了我沉默的父親。
幾天后,我以歷史檔案整理員的職業身份和單位介紹信,
申請調閱市檔案館里,1960-1970年代與地方工業、
特別科研項目相關的部分非密級檔案資料。
檔案館管理嚴格,過程繁瑣。在布滿灰塵的庫房和密集的目錄柜前,
我耗費了整整三天時間。大部分是枯燥的生產報表、會議紀要。
關于“紅星機械廠”的記錄很少,且無特別。
關于“人體低溫”或任何類似關鍵詞的記載,更是毫無蹤影。
那個絕密項目,顯然被掩埋得更深,或者根本未在地方留存檔案。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一份裝訂成冊的、紙張發黃變脆的
《內部情況通報(1967-1968年度摘編)》,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似乎是一份當時在一定級別內傳達的、匯集各類內部信息的刊物。
目錄索引里,有一則簡訊的標題是:《關于某協作單位實驗意外情況的
善后通報》。日期是1968年1月。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協作單位?實驗意外?
我迅速翻到對應的頁碼。那是一段非常簡短的文字,不足二百字。
“……據悉,承擔我部某項前沿探索任務的某協作單位,
于一九六七年六月間發生一起嚴重的實驗設備故障引發的意外事故。
事故造成現場一名青年技術員重傷,經全力搶救無效,不幸腦死亡。
項目因安全評估原因暫行終止。相關責任已查明,善后事宜已妥善處理。
涉事單位及家屬工作已由有關部門協同完成,未造成不良影響。
特此通報,引以為戒。”
通報措辭極其官方、模糊。“某協作單位”、“某項前沿探索任務”、
“青年技術員”、“腦死亡”……沒有具體名稱,沒有地點,沒有細節。
但時間(1967年六月)、“腦死亡”(而非直接死亡)、
“善后事宜已妥善處理”、“家屬工作”,這些關鍵詞,
與沈德武的講述、“何工”信件中的“實驗事故”、“無法歸來”,
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這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大伯林宏志遭遇的那場事故的官方記錄!
“腦死亡”……醫學上,腦死亡即宣告個體死亡。
但在那個年代,在那個絕密的、涉及“人體低溫”的實驗背景下,
“腦死亡”是否可能有不同的定義或處理方式?
通報說“善后事宜已妥善處理”,包括“家屬工作”。
這正好對應了祖母得到撫恤、父親頂替身份的安排。
他們用一紙輕描淡寫的內部通報,和一個精心設計的“雙重身份”,
埋葬了一個年輕人的鮮活生命,也改寫了我父親和整個家庭的命運。
我小心翼翼地將這頁通報用手機拍下(館內允許拍照但禁用閃光燈)。
走出檔案館時,已是黃昏。夕陽給城市的高樓鑲上金邊。
我站在檔案館高大的臺階上,手里緊緊握著手機,
里面那張模糊的照片,重若千鈞。這就是證據,
冰冷、客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證據。
它印證了沈德武的講述,也讓我更深刻地理解了父親的沉默。
他所背負的,不僅僅是一個秘密,更是一段被官方蓋棺定論、
被時代洪流輕易碾過的、另一個人的悲劇人生。
他無法言說,因為那涉及“保密”;他無法哀悼,因為“死者”
從法律和社會關系上,已經變成了他自己;
他無法追問,因為所有的追問,在那種安排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能把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哥哥”,連同那份沉重的秘密,
一起鎖進記憶的深處,就像他鎖起那份工作證一樣。
現在,我拿到了這塊拼圖。我需要和父親談一談。
不是質問,不是探究,而是……作為一個女兒,
試圖去理解他沉默背后,那片我從未真正了解過的荒原。
我想告訴他,我知道了。我想讓他知道,那份沉重,
或許不必再獨自承擔。至少,在這個家里,可以有一個人,
和他一起記得,那個消失在1967年冰冷實驗里的、名叫林宏志的青年。
回到家,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晚上我去你那一趟,有點事……想和你說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父親平靜無波的聲音:“嗯。”
他沒有問是什么事。或許,他已經預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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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晚飯后,母親照例去樓下跳廣場舞。家里只剩下我和父親。
他坐在客廳那張舊沙發上,面前擺著一杯剛泡的茶,熱氣裊裊。
電視開著,播著新聞,但他并沒有看,目光落在茶幾的某個角落。
我在他對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氣氛有些凝滯。
我拿出手機,翻到那張檔案通報的照片,但沒有立刻遞過去。
“爸,”我開口,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有些突兀。
“我去見過沈德武沈伯伯了。”
父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將茶杯放回茶幾上,
發出一聲輕微的磕碰聲。熱水晃出來一點,洇濕了木紋。
“我還去檔案館,查到了一點東西。”我繼續說,
盡量讓語氣平穩,“是關于1967年的一次實驗事故。”
父親猛地抬起頭,看向我。他的眼神銳利,帶著一種
被侵犯了領地的警惕,以及深藏的、瞬間翻涌起來的痛楚。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壓抑著情緒。
“我不是想挖掘什么,爸。”我迎著他的目光,
“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我們家到底發生過什么。
想知道……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是誰。”
聽到“長得一樣”幾個字,父親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那份強撐的堅硬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他別過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沉默再次降臨,比剛才更加沉重。新聞里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
此刻顯得格外遙遠和空洞。
過了許久,父親長長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東西:疲憊、無奈、認命,還有一絲……
終于可以不再獨自背負的、扭曲的釋然。
“你都知道了。”這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聲音沙啞。
“知道了一些。”我小心翼翼地說,“沈伯伯說,
那是您哥哥,您的雙胞胎哥哥。他1965年被選去參加一個絕密實驗,
1967年出了事……后來,您頂替了他的名字和身份。”
父親沒有否認。他靠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也能隔絕內心翻騰的往事。
“他叫林宏志。我也叫林宏志。”父親開口,聲音很輕,
像在自言自語,“不,應該說,我本來叫林宏業。
他是哥哥,比我早出生十幾分鐘。他聰明,外向,念書好。
我木訥,內向,成績平平。從小,大家眼里都只有他。”
他的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后來他考上技校,進了城里的工廠,風光得很。
我和媽在鄉下,日子緊巴巴的。他偶爾寄錢回來,信里寫得熱鬧。
那時候,我覺得有這樣一個哥哥,挺好。”
“六五年以后,他突然沒了音信。媽急得不行,去城里找過,
廠里只說‘調走了’,具體去了哪,干什么,一概不知。
直到六七年夏天,來了兩個人,一個就是你說的‘何工’。
他們帶來一個消息:我哥在為國家執行重要任務時,犧牲了。”
父親睜開眼睛,眼底泛紅,但沒有淚。
“犧牲了。連怎么犧牲的、埋在哪里,都不能說。
只給了媽一點撫恤金,還有一個條件:讓我改名叫‘林宏志’,
頂替我哥的身份,遷戶口到城里,以后可以‘頂替’進他原來的廠。”
他的聲音變得干澀:“媽當時就暈過去了。醒來后,
哭了幾天幾夜。最后,她對我說:‘業伢子,你得答應。
你得替你哥活下去。這是命,也是你哥……可能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我不想答應。我覺得別扭,覺得……像是在偷我哥的人生。
但媽哭著求我,說這是組織上的安排,是為了我們娘倆好,
也是為了我哥的名聲。我一個鄉下孩子,能有什么選擇?”
父親拿起茶杯,手有些抖,喝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茶。
“于是,林宏業‘死’了。林宏志‘活’了下來。
我進了紅星廠,從學徒工做起。所有人都當我是我哥,
夸‘小林技術員’比以前更穩重踏實了。我只能笑笑,不敢多說。
媽把家里所有和我哥有關的東西,除了那張工作證和照片,
都燒了。她不許我提以前的事,不許我問關于我哥的任何細節。
她說,忘了,才能好好活。”
“可我忘不了。”父親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一些,帶著壓抑多年的痛苦,
“我照鏡子,看到的是我哥的臉。別人喊‘林宏志’,
我總覺得是在喊他。我的人生,我的工作,甚至我的名字,
都是他的。我像個影子,活在他的后面。”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你小時候,
有時看著我發呆,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看出什么了?
但你從來沒問。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
“爸……”我的喉嚨發緊,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奶奶,”父親繼續說,語氣緩和了些,帶著深深的懷念和哀傷,
“她一輩子都在等。等我哥回來。她知道希望渺茫,
但她總覺得,沒見到最后一面,沒見到……那個,
就還有一絲念想。那份工作證和照片,她藏得那么好,
是留給她自己的念想,也是……留給我哥的。”
“她到老,有時糊涂了,會拉著我的手,叫‘宏志’,
但眼神卻又像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清醒時,她從不提。
這個秘密,壓了她一輩子,也壓了我一輩子。”
父親終于說完了。他靠在沙發上,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臉上是卸下重負后的疲憊,以及一種深沉的悲哀。
客廳里安靜下來,只有電視里傳來的廣告音樂聲。
我走到父親身邊,蹲下來,握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
那只手粗糙,布滿老繭,微微顫抖著。
“爸,”我輕聲說,“那不是您的錯。您沒有偷任何東西。
您只是在那種情況下,努力地活著,支撐著這個家。
奶奶,還有……大伯,如果知道,也不會怪您的。”
父親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緊。他沒有說話,
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眼圈終于紅了。
這一刻,橫亙在我們父女之間,也橫亙在父親內心多年的
那堵沉默的墻,似乎轟然倒塌了一部分。
至少,在這個夜晚,在這個家里,那個叫林宏志的青年,
那個消失的哥哥,可以被短暫地、真實地記起和談論。
而不只是一個被鎖在抽屜里的、沒有面目的幽靈。
但我知道,故事還沒有完全結束。沈德武那句
“可能還以某種方式‘存在’著”,和檔案通報里“腦死亡”的表述,
像兩個微弱的信號,在我心中閃爍。大伯的最終下落,
依然是個謎。這個謎,或許需要另一種方式去探尋。
10
父親那晚的坦誠,像打開了一道泄洪的閘門。
雖然他沒有再主動提起,但家里的氣氛明顯松弛了許多。
偶爾,當我試探性地問起一些關于“過去”的細節,
比如紅星廠的老車間什么樣,他年輕時學過哪些技術,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用沉默或簡單幾個字打發,會多說幾句。
盡管他仍然絕口不提“哥哥”兩個字,但我知道,
那沉重的枷鎖,已經松動。
然而,沈德武那句關于“存在”的模糊話語,
和檔案上“腦死亡”這個充滿醫學與倫理爭議的詞匯,
卻在我心里生了根。如果僅僅是犧牲、埋葬,故事雖然悲劇,
但至少有一個明確的終點。可“情況不明”、“腦死亡”、
“可能還存在”,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指向一種
懸而未決的、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我把我的困惑告訴了唐瑾瑜。他是學生物學的,
研究方向正好與細胞低溫保存和生命暫停現象有些關聯。
聽完我漫長的、刪減了部分敏感細節的敘述(主要聚焦于
“可能存在的低溫實驗事故”和“腦死亡狀態”),
他皺起了眉頭,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
“六十年代末,國內確實有一些非常前沿,
甚至可以說是激進的生物醫學探索,受當時國際環境和思潮影響。
‘人體低溫’或‘生命暫停’是其中很誘人但風險極高的方向。”
他推了推眼鏡,語氣嚴謹,“但以當時的技術條件,
尤其是維持技術,幾乎不可能成功。你說的‘腦死亡’,
如果是那種實驗環境下發生的,很可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腦死亡。”
“什么意思?”我的心提了起來。
“常規腦死亡,是大腦功能不可逆的永久性喪失。
但在極端低溫、特別是快速深低溫暴露下,大腦活動會
急劇降低乃至停止,從表面監測上看,可能符合當時‘腦死亡’的
某些判斷標準。但實際上,細胞結構如果沒有被冰晶嚴重破壞,
從理論上講,存在一種‘代謝近乎停止’的假死狀態。”
他斟酌著詞句,“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極端情況。
以當年的技術,幾乎百分之百會導致不可逆的損傷。
但……萬一有極其特殊的個體,或者實驗過程中出現了
某種未曾預料的、具有保護性的情況呢?”
他的分析讓我既感到一絲微茫的希望,又覺得更加毛骨悚然。
“那你覺得……那張工作證上,會不會留下什么……痕跡?”
我忽然想到,“我是說,那種實驗環境,會不會使用一些
特殊的化學制劑?比如低溫保護劑之類的?”
唐瑾瑜眼睛一亮:“有可能!尤其是如果證件曾被攜帶進入
相關環境,或者接觸過相關人員。即使過去幾十年,
現代分析技術還是有可能檢測到極微量的特定物質殘留。
這需要非常精密的儀器,我們實驗室正好有合作的氣相色譜-質譜聯用儀,
可以做痕量有機化合物分析。”
我們決定試試。我以“歷史文物可能沾染不明污染物需分析鑒定”
為由,向父親謹慎地提出,想借用那份工作證,做一次專業的無損檢測。
父親沉默了很久,看著我,又看看唐瑾瑜——唐瑾瑜也來了,
他沉穩的氣質似乎讓父親稍微放心些。
最終,父親什么也沒問,只是起身,拿出鑰匙,
打開了那個鎖著的床頭柜抽屜,取出了那個文件袋。
他的手在文件袋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遞給我。
“小心點。”他只說了這三個字。
我和唐瑾瑜帶著工作證,來到了他學校的尖端分析測試中心。
經過一系列復雜的申請和準備,在一位相熟的老師協助下,
那張1965年的工作證塑料封皮和內頁紙的極小樣本,
被放入精密儀器進行分析。
等待結果的過程無比煎熬。我站在實驗室外的走廊里,
看著窗外的樹影搖曳,心中五味雜陳。我希望發現什么嗎?
如果真的有特殊物質殘留,意味著什么?證實那個實驗的確存在?
證實大伯曾身處那樣的環境?然后呢?他人呢?
幾天后,結果出來了。唐瑾瑜拿著厚厚的分析報告找到我,
神情異常嚴肅。
“檢測到了,”他指著報告上幾個復雜的譜圖和數據,
“非常微量的二甲基亞砜(DMSO)殘留,還有微量的甘油特征峰。
這兩種物質,尤其是DMSO,是早期低溫生物學實驗中
常用的細胞低溫保護劑成分。雖然現在有更先進的保護劑,
但那個年代,它們是比較典型的選擇。”
“而且,”他補充道,聲音低沉,“殘留的位置和濃度分布顯示,
不像是均勻沾染,更像是……近距離的、間歇性的接觸擴散。
比如,證件放在靠近使用這類試劑的環境或人的口袋里。”
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冷卻了。證據。這是確鑿的、科學的證據。
證明那張工作證,曾經靠近過一個使用低溫保護劑的環境。
間接證明,它的主人,我那位從未謀面的大伯林宏志,
極有可能參與了那個所謂的“人體低溫實驗”。
那么,沈德武聽到的“情況不明”,檔案上寫的“腦死亡”,
或許真的指向一種超越常規認知的生命狀態?
“以這種保護劑的使用背景和殘留情況看,”唐瑾瑜謹慎地說,
“你大伯當時遭遇的,很可能不是簡單的致死性事故。
他可能進入了某種深度的、技術不成熟導致的低溫休眠狀態。
這種狀態,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被判定為無法喚醒的‘腦死亡’或
‘情況不明’,是完全可能的。而后續的‘不知所蹤’……”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可能被轉移,可能被作為“特殊樣本”繼續“觀察”或“保存”,
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以這種狀態,存在了不知多久。
這個推斷比簡單的死亡更讓人揪心。那是一種懸置的、沒有終結的“存在”。
沒有意識,沒有感覺,只有生命最基礎的形式,被凍結在時光里。
我想起了祖母至死不肯放棄的等待,想起了父親背負的“影子”人生。
如果……如果大伯真的以這種形式,在某個地方“存在”著,
哪怕只是理論上的一絲可能,這份沉重和悲哀,又該如何安放?
我和唐瑾瑜將分析結果小心地收好。把工作證還給了父親。
我沒有告訴他全部的分析推論,只說檢測到一些舊時工業環境的常見殘留。
父親接過,仔細看了看,依舊鎖回了抽屜。
他或許并不需要知道更多技術細節。那份工作證本身,
已經承載了足夠多的東西。
如今,它不再僅僅是一個秘密的象征,更是一個橋梁。
連接著過去與現在,連接著消失的哥哥和沉默的弟弟,
連接著祖母無望的等待和孫女執著的追尋。
我知道,關于大伯最終確切下落的真相,可能永遠無法完全揭曉。
那個年代的許多絕密往事,早已隨著當事人的逝去和文件的塵封,
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但至少,通過這份工作證,
通過那些信件、記憶和科學的痕跡,我們觸碰到了
那段被掩埋的往事的一角,讓那個名叫林宏志的青年,
不再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而是在家人的記憶中,
有了一張清晰的面孔,一段短暫而熱烈的人生軌跡。
春天快要過去了,老宅的潮氣也散去不少。
我和父親商量著,將祖母的其他遺物做了最后的整理歸置。
那個檀木抽屜被清空,擦拭干凈,放在陽光下曬了曬。
父親站在老宅的窗前,望著外面熟悉又陌生的巷子,久久不語。
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也照在他那張,
與照片上的青年漸漸重疊、又終究不同的臉上。
時光終究流逝,帶走了很多,但有些東西,
比如記憶,比如血緣,比如一份深藏抽屜半個多世紀的牽掛,
或許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堅韌,也更加悠長。
而生活,在知曉了部分真相之后,依然要繼續。
只是行走在其中的人們,肩上那份無形的重量,
或許因為被看見、被分擔,而稍稍變得可以承受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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