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北京城初雪皚皚的那個夜晚,上海的宛平劇院卻是另一番景象。室外零下1攝氏度的寒意,未能阻擋觀眾們涌入劇場的熱情。老票友與新觀眾,在同一個時空里等待著棗紅色大幕的拉開,這不僅是一出《霸王別姬》的演出,更是一場跨越百年的藝術對話。史依弘飾演的虞姬款款登臺時,掌聲雷動,而當她的蘭花指微微一翹,宛平劇院內瞬間靜默。資深戲迷知道,他們即將見證的不僅是項羽與虞姬的生死別離,更是梅蘭芳京劇藝術在當代最完美的呈現與突破。
![]()
要更好地理解史依弘今日的成就,我們必須回溯到百年前那個戲劇變革的時代。1922年2月15日,北京第一舞臺,梅蘭芳先生與武生泰斗楊小樓聯袂上演新版《霸王別姬》,大獲成功。此時已經是這兩位京劇界的大拿合作的第六年,從“桐馨社”開始到兩人自己創辦的“崇林社”,兩人一起演到1938年楊小樓先生過世,而后梅蘭芳先生又進行了改編。這一版之所以成為傳世經典,除了齊如山和吳震修兩位歷經4年的文本創作和編撰,從明代沈采所編的《千金記》加上《楚漢爭》作為參考,還有梅蘭芳先生對于旦角在大英雄戲里的人物豐滿度,虞姬和霸王之間的情感交流,和他獨創的唱腔、身段和手法的藝術突破,可以說他為京劇旦角創造了全新的表演體系。
在1922年以前,《霸王別姬》(當時多稱《楚漢爭》)本質上是“霸王戲”,虞姬的唱腔和表演處于附屬地位:簡短,程式化,缺乏獨立的情感縱深。梅蘭芳在與楊小樓合作時,敏銳地意識到必須為虞姬構建完整的聲腔敘事體系,讓她的聲音不再只是霸王英雄史詩的點綴,而是擁有自主靈魂的悲劇抒懷。傳統版本虞姬唱段僅有零散西皮流水與散板,梅蘭芳重新設計為:“勸君王”西皮二六,成為戲劇對白的歌唱化延伸——從“規勸”升華為“平等對話”,是知音對英雄的共情寬慰。這在當時可以說是顛覆性的,比現在的說唱更有先鋒性。“看大王”創造性地用南梆子輕快板式反襯沉重心境,尤其是那一句“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悲歌”則創造了當時女性悲劇美學的聲腔典范反二黃:將全劇情感推向巔峰的獨白空間,也將原本適于男性渾厚嗓音的調式,改造為符合旦角音域卻保持厚重感的“梅派反二黃”。這一系列的結構調整,使虞姬的聲腔從“片段”變為“脈絡”,貫穿全劇始終。
![]()
同時,這也是京劇史上第一次將高難度身段與完整唱段無縫融合,達到唱做一體的時空重構。梅蘭芳設計的“舞劍呼吸法”,將大段唱腔拆解為與劍招對應的氣口單元,根據舞劍速度微調唱速,比如“勸君王”就是云手劍花的換氣點,在轉身刺劍時偷氣半拍完成“飲酒聽”。另外,還大幅提升了念白在京劇中的戲劇地位,將其與唱腔無縫銜接。簡單的三句“大王啊”,完成了三種不同心理層次的遞進——從得知被困時聲音微顫,尾音上揚,帶疑問色彩;到勸酒時保持聲音溫潤,尾音平收,強作鎮定;再到最后訣別之際,將氣聲起音,實聲收尾,悲愴中見決絕,使韻白既有節奏美,又具生活真實感。可以說,梅先生是第一位將現代戲劇心理寫實運用到京劇的聲腔里,開辟了板式靈活組合共同服務戲劇內容的模板,并真正提升了旦角唱腔的戲劇地位,與生行并駕齊驅。
史依弘的京劇時代,在完整繼承梅派聲腔精髓基礎上,更多融入現代聲樂的呼吸支持,使長腔更穩,優化了共鳴點的分配,使其在劇場里的穿透力更強,還更干凈利落地在某些段落減少裝飾音,使情感更直接,表達更當代化。始終嚴格恪守梅派的“字正腔圓,聲情并茂”的核心美學,所有創新仍在“移步不換形”的哲學框架內。當史依弘今日唱起“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她承接的不僅是一段旋律,更是一種用聲音捍衛角色靈魂的藝術傳統。這一點還可以從她繼承和發揚了梅先生五十三式,看到更多京劇旦角表演美學的微觀宇宙。
![]()
梅蘭芳的指法絕非簡單的程式動作堆砌,而是一套建立在深刻舞臺藝術之上的表演體系。這套體系的核心就是“形為意先,指為心畫”,旦角的手指不僅是身體的一部分,更是角色內心世界的“畫筆”,能夠在虛空中勾勒情感、敘述心事。即便放在當代,這也是很經典且與時俱進的。梅蘭芳在長期藝術實踐中,系統整理并發展了五十三式核心指法。史依弘完整地繼承梅派“一花一世界,一指一乾坤”的指法。在她的指尖,我們看到這個系統如何在當代繼續生長。每一次“思忖指”的輕抬,每一次“悲愴指”的微顫,都不僅是在演繹角色,更是在進行一場跨越百年的美學對話。當得知垓下之圍時,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夸張的表演,而是內心的震顫;為霸王斟酒時,手指的流轉中藏著萬千不舍;最后的劍舞,手指與劍柄的接觸、分離、再接觸,成為她內心掙扎的外化。在“勸君王飲酒聽虞歌”一段中,她展現的“斟酒手”系列動作——提壺手:三指虛提,小指微翹,保持梅派經典的“虛中有實”;傾酒手:手腕轉度嚴格控制在45度,符合梅派“圓融流暢”的美學;奉杯手:雙手捧杯時,手指呈蓮花初綻狀,傳承了梅派“敬而不卑”的氣度。這些細節,若非數十年功力,難以如此精準而自然。更妙的是,通過虞姬的纖纖玉“手”,間接地重塑了項羽。當虞姬的手輕撫霸王戰袍,我們感受到的是鎧甲下的血肉之軀;當她的手為霸王拭汗,我們看到的不再是神化的英雄,而是一個戰敗而疲憊的男人。
![]()
在虞姬舞劍的情節中,手的姿態就更有藝術突破,其根本的表演核心就在于“剛柔并濟,以手勢敘情”。劍舞融入了旦行的蘭花指,手指既保持優雅弧度,又通過手腕的力度控制展現劍鋒的意象,在“持劍轉腕”時,指尖隨劍勢延伸,似劍非劍,突出虞姬外柔內剛的氣質。為了更好展示虞姬內心的掙扎,武生動作的“云手”被柔化,結合了水袖與劍柄的抓握,形成“劍指云手”,這樣雙手交錯時,一手虛撫劍身,一手捏劍訣,通過手指的顫動更能讓人一下子進入人物忐忑不安的情緒。虞姬握劍時,指尖的細微轉折必與眼神呼應。在手指輕觸劍刃的剎那,配合低垂復抬眸的眼神,傳遞決絕前的哀凄。史依弘更是在這樣的傳承基礎上,展示了她自己在京劇創新上的獨特探索,在繼承傳統的同時,更加植入當代的審美表達。
史依弘的傳承和創新,更在于——她借鑒了現代舞蹈的肢體語言,更加強化小關節的爆發力,在拋劍接劍時以指尖彈撥劍柄,展現更精準的控制,也更好地展示了自己刀馬旦的功底。在保留梅派經典的基礎上,壓縮手勢的過渡軌跡,使情緒的轉折更加尖銳。虞姬自刎前,傳統“抖手”動作被她簡化為驟然握拳后五指綻開,象征生命流逝的剎那。這些細節的打磨賦予手勢更加與眾不同的質感:握劍時如拈細紗(這是虞姬對霸王的柔情),揮劍時如執千鈞(這是內心對命運的抉擇),這種對比更加強化了京劇原有的戲劇張力,難怪贏來全場觀眾連綿不斷的掌聲,尤其是年輕觀眾的喜愛。這種從梅蘭芳先生創立的情感外化的手勢“形韻”到史依弘為其注入現代心理學與跨文化“靈魂”的深化,使經典角色在100多年后的當代持續散發更迷人的魅力。
![]()
如果說梅蘭芳創造了虞姬之手的“語法”,那么史依弘則在當代語境中為其豐富了“詞匯”與“修辭”。當觀眾凝視那些在舞臺上靈動變幻的手指時,他們看到的不僅是虞姬的悲傷或貴妃的醉意,更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為精微、最為深刻的美學精神——在極簡中見豐富,在程式內存自由,在傳承中求創新。這或許就是梅派指法體系最珍貴的啟示:真正的傳統,從來不是束縛創造的枷鎖,而是提供創造可能性的源泉。在那些看似固定的程式之中,蘊藏著無限的藝術生機,等待著每一位真正理解它、熱愛它的藝術家,去發現、去創造、去延續。
史依弘的《霸王別姬》之所以在當下受到如此的肯定,在于她提供了一種傳統藝術當代轉型的可行范式:每一個創新動作都是對梅派經典深度理解的基礎上的創新。從身段、音樂和節奏上完成系統性的藝術提升,形成自己整體的表演哲學。在保留梅派神韻的前提下,她融入了現代人對情感表達更直接、更具張力的需求。并且培養了新一代觀眾的審美力。
![]()
那晚在宛平劇院,當史依弘的虞姬最終引劍自刎,那雙經歷了無數情感變化的手,緩緩垂下。劇場內先是令人窒息的靜默,隨即爆發出長達數分鐘的掌聲。史依弘證明了傳統不是束縛創造的枷鎖,而是孕育創新的沃土。她那雙承接了梅派百年精華的手,在當代舞臺上,不僅牽出了霸王的柔情,更牽出了京劇藝術面向未來的無限可能。當大幕落下,票友們在回味中辨認傳統的精妙,新觀眾在震撼中感受京劇的魅力,這正是傳統藝術最理想的傳承狀態: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而是劇場中活生生的,能與每個時代對話的藝術生命。
史依弘的虞姬之手,從1922年梅蘭芳的創舉中伸來,在2025年冬夜的上海,輕輕握住了傳統與當代,藝術與人心。這雙手告訴我們:真正的經典,永遠在傳承中生長,在創新中永恒。
原標題:《新民藝評|黃麗珈:從史依弘的“霸王別姬”看梅派藝術的百年流轉與當代新生》
欄目編輯:蔡瑾 文字編輯:江妍
來源:作者:黃麗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