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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葉匡政
早起,讀 到一 篇文章,說人生不過 76 000 頓飯,吃一頓,便少一頓。忽然想起 30多年前,我寫過兩首和米有關的詩,一首叫《第二糧食倉庫》,一首叫《米飯謠》。
終究是詩,并未說清我與米藏著的舊事。
米倉
小時候,我住糧庫邊上,鄰居都喊它“二庫”,抬腳就到,那兒成了我們這群孩子瘋跑追逐的地方。那些米倉,青磚砌壁,木梁架頂,每間方方正正,立著數(shù)排麻袋,沿墻碼到梁下,中間有兩步寬的空當,走進去,左是米,右也是米。
米倉一間連一間,望不到頭。倉頂開四方氣窗,天光斜漏下來,照得麻袋發(fā)亮,密密麻麻擠著。梁下懸有干稻穗,風過晃悠悠,聽得見輕響。
常年看守糧庫的,我們叫他“米老爺”,住在入口的門房里,推門便見頭間倉。米老爺常穿藍布褂,袖口卷到胳膊肘。因常跟米老爺廝混,我也能摸出米的性子。新米軟嫩,指腹一按就滾,帶稻稈青氣。陳米沉實,攥一把松開,糠粉簌簌掉,有時間的沉香。
米老爺常說:“米同人,沒兩粒一樣,就算同一塊田里,日照、喝水不一樣,性子就差著分寸。”
米老爺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走過一間間米倉,挨著麻袋摸。指尖蹭過粗麻,潮米發(fā)沉,指腹沾層細糠,揉著發(fā)澀。干米輕脆,攥一把松開,米粒滾落,帶著稻稈曬透的燥氣。氣窗漏進的光里,糠粉浮著,像細塵飄在半空,他瞇眼瞧片刻,便知哪袋米該挪去上風倉,哪袋得墊塊木板隔潮,不用記,全憑手摸鼻聞。
米倉有木梯,架在倉角,朽得發(fā)響,踩上去吱呀顫,能爬到糧垛上。上層倉風大,米干硬,多是早稻陳米。下層倉潮些,存的晚稻新米,黏勁足。
我在倉里玩耍,總愛順著梯子往上爬,一層一層探,想尋到頭。有時爬了一整日,上頭還是一樣的倉,一樣的麻袋,一樣的米粒泛著灰白的光。末了,累得蹲在麻袋喘氣,能聽見風從氣窗灌進來,吹得麻袋發(fā)出細碎的摩擦聲,像無數(shù)人低聲絮語,卻辨不出一句整話。我在詩中寫過:
“光滑、潔白的米粒,在倉庫中
保留著一點泥土的溫暖
淡淡的米香懸垂在黑暗深處
像小小的種子,在那里
我聽而不聞”
米根
那時,我總愛琢磨米倉的盡頭。
米老爺說,米倉的盡頭藏著“米根”。他聽爺爺說,世上有粒米,是所有稻的根,煮出來能香透十里,嚼出日月的味。
于是年輕時,米老爺孤身跑遍了南北的稻田。河灣圩田的稻,穗子沉,米帶水腥。山腳坡地的稻,稈細,米帶土澀。江邊洲田的稻,耐澇,米偏糯。他嘗了無數(shù)米,煮了無數(shù)鍋飯,竟沒一口吃出“米根”的意味,反倒越吃越糊涂,明明都是稻結的米,怎么差這么多?
他在太湖徐橋的香茗山下,遇到一老農,住草屋,屋前兩畝田,種著普通的秈稻。米老爺蹲在田埂,看他薅草,問他“米根”在哪。那老農不抬頭,手捏著雜草根,扯得土塊濺起來:“哪有什么米根?稻是土養(yǎng)的,水澆的,日曬的,風刮的,每株稻受的氣不一樣,結的米就不一樣,湊在一處是米,拆開是各自的命。你要找本源,不如低頭看腳下的土,土是根,米是果,果沒有一模一樣的,根也沒一成不變的。”
米老爺沒懂,還接著尋。到蕪湖遇著一伙人,扛著鋤頭,說某片古稻田藏著神米,挖了三日,翻出些爛稻稈,沒見著米,倒鬧得田毀了。又到北方,見有人把陳了十年的米當寶貝,裝在錦盒里,供在桌上拜,說吃一口能延年,他湊過去聞,米早霉了,帶著酸腐味,忍不住說句“這是糟踐米”,被人趕了出來。
耗了三年,錢花光了,糧吃完了,米老爺蹲在路邊,餓得眼冒金星,見個孩童捧著碗熱飯,白米粒沾著菜湯,嚼得香。他湊過去,孩童分他半碗,飯是普通晚稻煮的,浸得透,燜得軟,嚼著帶點清甜,咽下去,肚子暖了,腦子也清明了。原來尋了三年的真味,竟是一碗尋常熱飯。
回來后,米老爺便守著這米倉,一守,就是30多年。米倉一間連一間,麻袋換了一茬又一茬,米粒依舊是那樣,灰白頭,細紋路,看似相同,實則各有肌理。來尋米的人,從沒斷過,和他年輕時一樣,都想找最好的米。
米性
聽鄰居說,早年來過一個胖子,是城西開糧店的劉老板,說要找稀世米,擺宴席撐場面,愿出高價。米老爺進倉,舀了半瓢晚稻新米遞過去,米帶點糠白,看著尋常。劉老板捏兩粒,搓了搓,皺眉:“老哥,我要的是珍奇的米,不是這普通貨。我聽說你這米倉深,藏著好東西。”
米老爺蹲在門檻上,摸出旱煙袋,煙絲自己曬的,混著稻殼,點著了,煙圈飄在倉口:“米好不好,不在稀不稀,在合不合口,能不能填肚子。你要擺場面,買些精白米,磨得光溜,看著好看,煮出來沒味。要吃香的,就吃這晚稻,柴火燜透,香能飄半條街。”
劉老板不信,拎著半瓢米走了。后又從外地買了象牙米,白得透亮,煮出來黏糊糊的,嚼著發(fā)膩,宴席散了,剩下的飯全倒了。過了幾日,他又來,蹲在倉口,遞煙給米老爺:“老哥,還是你這米好,那象牙米中看不中吃。”米老爺沒接煙:“好看的米未必好吃,煮米講的是水、火、時辰,還有米的脾性,不是光瞧模樣。”米老爺領他進倉:“你瞧這倉,一間挨一間,看著一樣,實則各有不同。你要的好米,其實沒定數(shù),餓時,一碗熱飯就是最好的。閑時,合自己胃口,就是最好的。”
米倉也遭過禍。有三年鬧饑荒,城區(qū)的人涌來搶米。麻袋被撕爛,米撒在地上,被腳踩得混了泥。有人往懷里塞米,跑著跑著,米從衣襟漏出來,撒了一路。有人搶不到,就掀翻麻袋,把米往溝里倒,紅了眼似的。米老爺攔不住,蹲在地上撿米,一粒一粒,撿得指尖滲血。荒年過了,有人來賠罪,說那時急糊涂了。他擺擺手,說米是填肚子的,餓極了搶,不怪,只是別糟踐。倉里米再多,也經(jīng)不住瞎造。
平日煮米,米老爺有規(guī)矩。米浸半個時辰,水漫過指節(jié),文火慢燒,鍋沿冒熱氣時掀蓋,讓水汽散散,再蓋嚴。飯香漫出來時,倉里的米好像都醒了,在麻袋里簌簌動著,像要湊過來聞香。有時他會盛一碗給我,不就菜,空口吃,也異常香甜。新米鮮,帶點青氣,陳米沉,裹著歲月味。有時嚼著嚼著,會咬到一粒硬米,是沒脫透的谷,我也不吐,慢慢嚼碎。米老爺說,米也有性子,有脾氣好的,有脾氣孬的,湊一碗才是飯。
米語
住在糧庫邊上的孩子,會認為世界是由無數(shù)米倉構成的。
我住的和平村,有很多精通米的人,稱為“舂人”,都崇拜米老爺。他們一輩子只做一件事,辨認米的來路和脾性。怪的是,他們不關心這些米從哪來,往哪去。他們只信一件事,米里有乾坤,米粒的排列、聲響、形狀,各有譜系。有人煮了吃,有人不吃單聽,米在滾水里撞,說那翻騰的脆響,藏著整個世界的秘密。
米有千百種,每種的來歷和流變,都不同。舂人給安了不同的名字,黏如雨后泥路的叫“稠”,嚼起來綿甜的叫“潤”,煮透了仍粒粒分明的叫“立”。還有一種,下鍋就噼啪亂跳,像是要逃,干脆叫“逃”。多數(shù)的米,沒名沒姓。生無名,死也無名,來去都不留話。
鄰居周伯也是舂人。他曾在一口古罐里見過奇米,從頂?shù)降缀翢o二致,粒形顏色紋理,粒粒相同,他管這米叫“恒”。直到我離開和平村前,他才告訴我,那名字是他瞎謅的:“小子,我們做的事,多半沒意義。米會說話不假,但它也會騙人。”
記得那天,周伯遞給我一罐叫“封”的米,讓我聽。我聽了半晌,只聽出沉默。年少時以為是自己愚鈍,長大才明白,那罐米不是沉默,是靜得太深,不愿開口。
時日久了,和平村分出三種人。一種叫“煮派”,認為米終歸要下鍋,人吃米是天經(jīng)地義。米的意義在鍋里沸出來,氣味、光澤、口感、黏稠,都是米的語言。另一種叫“聽派”,認為煮是暴力,是對米的破壞,米粒落下瓷罐的聲響、風吹米縫的摩擦,才是米的語言。第三種不入派別,叫“混者”,他們嫌米太多,多得煩,想把米都打碎,攪成粉,混起來,說這樣才能生成新的米語。米老爺不讓,怕他們真把世界攪成了糨糊。
我年輕時,跟過一陣聽派。他們把米粒貼耳細聽,說米聲可以告訴人一切。有一次,一位老者指著一罐灰白的米,說這是“老”,百年不蛀不壞,里面藏著最深的秘密。他讓我聽,我湊上去,聽久了,耳畔似有聲音,悶悶的像咽飯時喉嚨的響動。有人說這是米語,有人只聽見了饑腸轆轆。我問:“您想告訴我什么?”他答:“你要時時問自己,米飯又沒長腿,怎么會跑到碗里來的?”那時我聽不懂,如今品出些滋味。
和平村的人都相信人有“米氣”。“米氣是什么?”“你身上帶的米的運數(shù)。”小時候,我天天照鏡子,想看出自己的米氣,看來看去,只看見自己的臉。
米味
和平村的人都懂,米倉不只是存米的地方,也存著日子的魂。
每到秋末,打米入倉,年輕人扛著麻袋往倉里送,彎腰、起身,動作重復著,像倉里的麻袋,一排接一排,沒個頭。米老爺坐在倉門口,捻起一粒新米,放在指尖,迎著光瞧。米粒泛著淡白,紋路細密,有日曬雨淋的痕跡,有土的味,水的味,風的味。他把米放進嘴里,嚼碎,咽下去。
我真正識得米味,是因一口怪罐。那罐擱在米倉不起眼的角落,罐口封著泥,只刻一道短痕,像折斷的細枝。頭回見它,心口便是一顫。
問米老爺:“這罐什么米?”
他搖頭:“查不出根底。”
“為何?”
“是獨語米,只發(fā)一個音。”
啟了封,一股淡香飄出,味不濃烈,聞了后,卻有你餓了幾天,吞下第一口白飯時的安心。
我拈起一粒,那粒米很輕,像要化在風里一般。貼在耳畔,我聽到一個極細的聲音。找不到合適的象聲詞,像鍋底的初沸,也像嬰孩的呼吸,又似天地初開那細微的訊號。
我愣住了。
那聲音又響了一次。只這一聲。我忽然明白,這獨語米,就是世界最初的米,最初的那個聲音,往后萬千米的語言,都是從這聲音里化出來的。每粒米相同又各異,像無數(shù)符號排列組合,卻生出無限的滋味。
后來,我在《米飯謠》寫過:
“這是我們自己的美德,
這是我們自己的羞愧,
變成了一粒粒米飯
吃進我們心里。
有一天,當我吃進
在世間的最后一口米飯,
我會把這口米飯含在嘴里,
直到死去……
我會告訴正在流淚的女兒,
只有這口柔軟的米飯,只有它
包容了無盡的苦難。”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843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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