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A游戲市場死了，這次不是“狼來了”

“明年會變好嗎？”

看標題，您可能覺得這是在危言聳聽。確實，這貌似是個“狼來了”的故事——屢被預言，卻從未發生。但到了今年，卻很不同，3A市場的寒意已清晰可感。接下來，我將借用數篇行業分析報告，從四個角度去說明這個事情。

資本層面，在收緊。

統計至2025年初，行業整體拿到的“創業投資”連續四年下滑。大廠的股市表現證明了這點，相比2021年他們的股價是跌多漲少，跑過“標普500”的僅有Konami這一家。換句話說，就是投資游戲不賺錢，投資者正在失去信心。

S&P就是標普指數

從業者層面，在抗議。

比起TGA的現場喧囂，當時“孔雀劇院外”的活動更加熱鬧。僅一墻之隔，“電子游戲工會”組織著被裁員工的抗議，他們拿著紙質“墓碑”，上面是工作室的生卒年月；他們舉起前任老板的肖像，上面畫的是“懸賞通緝令”。

“祝賀畢業，艱難決定”，過去一年有26%的西方開發者經歷裁員，其中10.4%的人至今沒找到工作。每個月的新聞版面里，我們就能看到匹配的信息，游戲大廠的“雇員折扣季”似乎比Steam的促銷還勤，不是今天關閉了新項目，就是明天-25%，后天-11%。

市場層面，巨作缺席。

對很多人講，今年擁有M站整體評分最高的游戲陣容，是毫無疑問的游戲大年。但有人認為今年是游戲小年也不奇怪，因為確實缺少有影響力的3A游戲。

回頭看，2022年銷量年內公布破千萬的游戲是《埃爾登法環》《戰神：諸神黃昏》，2023年是《博德之門3》《塞爾達傳說王國之淚》，2024年是《霍格沃茲之遺》《黑神話：悟空》。而今年的陣容呢？這樣的作品數量是“零”，甚至沒有一款銷量破千萬的單機游戲。

甚至，媒體都不想給面子。

傳統里應該被拿來撐場面的3A大作《羊蹄山之魂》《死亡擱淺：冥灘之上》《奪寶奇兵：失落之圈》《忍者龍劍傳4》《刺客信條：影》《真·三國無雙：起源》等，在TGA年度游戲頒獎禮上是顆粒無收。只有《DOOM：黑暗時代》，拿了一個公益性質的最佳無障礙創新。

金搖桿及其他游戲大媒體主辦的獎項，結果也都大差不差。哪怕這些游戲的水準優秀，媒體評分不低，放在往年都有進年度游戲決賽圈的實力。然而，在今年的大環境下，媒體似乎并不愿意給他們任何聲音。

所以，市場發生了什么？

資本角度，投資買的是預期。典型被看好的，是“在線服務游戲”“戰斗通行證”“游戲訂閱制”等，現在都已經市場飽和了。而另一些“未來大餅”諸如加密貨幣、元宇宙、VR等被認為能改變游戲生態的模式，則在經過幾輪的泡沫后，被認為暫時看不到預想中的前景。

情況稍微好一點，是“UGC用戶生成平臺”。但事實卻是，全球最大的，擁有近4億月活的UGC平臺《Roblox》，卻也由于蘋果、谷歌抽成，開發推廣投入等因素，至今都沒有盈利。

而就算它盈利了，為游戲行業帶來增量，對3A游戲市場也未必是好消息。因為，UGC平臺的視聽體驗，不再只有卡通風格的低多邊形。比如，《Roblox》上一款由玩家自制的游戲《前線》，它的畫面規格，就接近3A游戲的競爭力。那么在未來，力大磚飛卷畫面的3A，又要付出什么代價，才能把這批玩UGC內容長大的用戶給搶過去？

我們知道了資本背景，開發者的遭遇也就更容易復盤。當資本看好持續運營游戲、戰斗通行證和UGC等模式時，涌入的熱錢讓3A項目組也喝到了一口湯，猛猛招人擴產。但后來當這部分錢被套現離場，高投入重資產的3A項目組，又必然遭到“結構優化”“降本增效”的波及。

但冤枉嗎？也真不冤。像《龍騰世紀：影障守護者》《哥譚騎士》這些虧麻了的3A項目就不多點名了。且拿商業和口碑都很成功的“漫威蜘蛛俠”系列舉例，它三代游戲的開發成本翻了兩倍還要多，銷量卻是每代都在下滑，這種表現就很有代表性。

數據顯示，3A游戲的開發成本年年上漲，哪怕不算營銷支出，部分產品的成本也已接近6億美元。這種“豪華賭桌”的模式無疑伴隨著巨大的風險，而當3A大廠的股東開始施壓，那“裁員”就是會被選擇的事情。

一頓折騰，玩家的反應卻是：我們沒錢，也沒時間玩游戲。

為什么沒錢？因為買不起。3A游戲的開發成本很高——所以，現在的通用全球定價是70美元，《黑神話：悟空》除了在國內這種低價區外，海外也賣70美元。然而，這種漲價仍在繼續，今年下半年《馬力歐卡丁車世界》80美元的定價，就已有廠商準備跟進。

甚至行業分析報告認為，《GTA6》應該把定價定到100美刀。因為，只有“號召力強”的大作出面，改變消費者的付費習慣，才可能“救活”游戲市場，重新啟動增長引擎。

他們的理論是算通脹，并認為現在游戲的“實際價格”相比過去是偏低的。這種角度或許有幾分道理，但消費者會用腳投票——Steam Replay的統計數據顯示，今年只有14%的玩家玩過今年的新游戲。人們就是花錢，也只會買打骨折后的老游戲。

并且請注意，免費游戲的游玩也算在這，真正消費新游戲的比例，比這14%還要更低。

至于沒時間，這不光是說玩家被工作、學習，乃至短視頻等事情奪走了時間。更重要的是前面提到的“持續運營游戲”，資本讓該模式發展成熟，那么主打“戰斗通行證”的產品，就不可避免地要在正面戰場與“3A游戲市場”搶奪玩家注意力。

行業分析報告中，把這種占據大量游戲時間的游戲，稱之為“黑洞游戲”。

不過，“黑洞游戲”不是貶義詞。事實是，正是他們帶來了大量新玩家，讓單機市場也喝到了湯，越來越多原本不是玩家的人，也從免費游戲轉向了付費游戲。

現在的形勢，我認為更像一個類似春秋戰國的模型。當諸侯們向外進取時，整個盤子在擴張，“單機游戲市場”就能因老大哥的地位，吸引各邦的朝圣者，拉動GDP。可一旦擴張的勢頭停止了，諸侯們向內卷了起來，這時中央的老大哥卻以更高的價格賣“贖罪券”，那很自然地就開始失去吸引力。

Switch論外

這個模型，借用了“科技封建主義”的理論——該理論描述了數字時代用戶被圈于各大平臺生態的現象——它被認為將終結“強調自由市場”的資本主義，讓所有人回到封建時代，只是交地租的對象從伯爵、公爵，變成了硅谷精英。

相比之下，單機游戲類似電影售票，看完這場然后再看下一場的模式，在競爭玩家注意力這方面，顯然不具備任何優勢。結果就是，當越來越多人把有限的游戲時間拿去“肝”戰斗通行證、版本活動、周本等，也就很難抽時間去體驗一款動輒花費50小時，還要耐心去沉浸于3A游戲。

數據能佐證上述假設，2023的主機平臺和Steam平臺所有玩家的總游戲時間，60%花費在四年前的在線服務游戲，16%被花費在3年內的在線服務游戲，15%花費在年貨游戲，只有6.5%的時間，被用來玩2023年的新游戲。

這還是2023年被公認為游戲大年，才創造出的“好數據”。

但最關鍵的是，玩家社區里已經出現一種聲音，開始把3A游戲的標簽，與刻板重復、重復度高等印象聯系在一起。去討論其中的對錯沒意義，重要的是這種印象的傳播，會讓更多人猶豫是否需要花費498元，去首發支持3A游戲？

所以，3A游戲涼掉，似乎是大勢所趨。

但細心的朋友應該發現了，上文的一切討論和截圖，都并不包括中國游戲的數據。

我不想給大家情緒上打雞血，但在那些面向西方投資者的行業報告中，也確實有能讓大家“挺起胸膛”的部分。中國市場，通常被劃到一個專門的章節去分析，但不是被當作行業新的行業增長引擎，而是被當作一個競爭對手、一種外部壓力。

報告里提到了《原神》《漫威爭鋒》這種在西方頗有成績的產品，也介紹了《黑神話：悟空》在品質和銷量上已足以媲美歐美的頂級3A游戲。

可在“文化產品交流”這一塊，報告卻對未來相當悲觀。比如，他們就拿中國電影票房榜作為例子去警示投資者：崛起的中國游戲，可能會讓西方游戲在中國失去影響力。

于是，西方游戲媒體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況：

外部競爭加劇，而包括投資、工作室、玩家付費都在同步減少，行業進入惡性循環。而媒體作為整個生態的一部分，這個時候就到了他們履行職能的時候。因為，如果哪天上游的甲方都沒錢沒預算了，下一個吃土、喝西北風的，就是作為乙方的游戲媒體。

那么，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包括TGA和其他媒體，都在有意忽視3A，而主推“獨立游戲”。一方面，獨立游戲確實爭氣——早在2023年，Steam的平均好評率就已能和3A游戲的平均好評率，分庭抗禮；另一方面，獨立游戲也是一種解決方案，解決了開發成本問題，解決了游戲太貴的問題，也解決了創新問題和投資風險問題。

這么來看，本身質量過硬的《光與影：33號遠征隊》，無疑是個能被樹立成標桿的完美范本。首先，他的動作捕捉是用iPhone軟件做的，而使用通用引擎、選擇JRPG類型，都是作為成本控制的方案，為其他工作室提供了一條可參考的發展路徑。

接著，他帶來了不輸3A游戲的視聽體驗，又有便宜的價格和極高的質量，這也普遍讓玩家群體感到滿意。最后，比起讓資本陌生的東方市場，它憑西方背景所取得的成績，又是一個相當漂亮的“招商廣告”，如果這種低投入高回報的案例更多，資本必然會對游戲行業重拾信心。

所以，與社區里的爭議相反，個人認為TGA的媒體其實都相當“專業”。因為，如果大家看過很多“奧斯卡”“雨果獎”等行業獎項，就應當能理解一個邏輯：比如，2024年國內的幾乎所有媒體，都給了《黑神話：悟空》10分。為什么？因為，除了游戲質量本身過硬的前提，越“專業”的人，就越會青睞于推動自己行業發展的作品——它通常表現為“創新”。但從本質上講，“創新”只是推動“行業發展”的眾多因素之一。

一個典型例子，是去年的“奧斯卡”。其“最佳動畫長片”的獎項，沒有頒給狂攬17億美元的《頭腦特工隊2》，而是給了預算僅300萬美元的《貓貓的奇幻漂流》。為什么？因為后者采用了免費的開源軟件Blender，成功地打下來動畫制作的周期和成本——比如Blender社區里就有項技術，支持畫師用VR在虛擬的3D空間中建模作畫。而這些，都被認為將啟發“動畫制作”的管線設計，帶領整個行業向前發展。

至于《光與影：33號遠征隊》走上神壇，是否象征“3A已死、獨游當立”，其實沒有太多的討論價值。否則，若執著于用團隊規模來定義“獨立游戲”，那么面對西方動輒2億美元起步的3A開發慣例，是否也有資格去質疑《黑神話：悟空》不算3A游戲？

顯然，涉及“游戲類型”的討論，沒有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答案。大家真正應該關心的，是這些游戲標簽作為“溝通工具”，對廠商、玩家和投資者來說，到底有何意義。

個人認為，其實不管是“3A游戲”，還是“獨立游戲”，至少它們對廠商和玩家來說，它們只是工具。作為工具，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幫助賣家找到自己的用戶，幫助買家找到適合自己的游戲。

比如，當雅達利崩潰時，整個市場都對游戲失去信心，再沒人愿意去買《E.T.外星人》這樣的垃圾。于是，媒體創造出了一種營銷標簽“3A游戲”，就極具意義。因為，它用“高投入”“大規格”“長開發周期”的事實，很好地讓消費者打消了憂慮，成功證明了電子游戲也可以像“好萊塢大片”一樣絢麗和精致，進而把“游戲可以是頂級娛樂體驗”的“印象”推向市場——而這，就是它的歷史意義。

類似的，當3A游戲困于風險不敢革新時，吹哥、Toby fox、Markus Persson這批人所扛起“獨立游戲”旗幟，讓人們開始意識到：如果青睞設計感更高、作者性更強的游戲，就應當去找“獨立游戲”。

但需要注意的是，標簽的含義是會隨整體環境變化的。假設你如果穿越回1997年去問一個玩家什么是JRPG，他不會講專業分類，而是會回答：JRPG是鳥山明作畫、椙山浩一作曲，是整個文藝圈大佬合作的文娛結晶；是能引領3D技術浪潮、讓迪士尼夢工廠都學習的科技前沿；是讓背后廠商在股市攪動風雨，左右一代主機平臺生死的皇冠明珠。

相對的，你在2024年問一個社區“筆電男大”什么是JRPG？那他大概率會回答你，JRPG是日本人普通又自信的定價，是跟恐龍化石一樣古老的“回合制”，是小作坊生產的、糊人一臉的低分辨率馬賽克，是某個可憐兮兮的小老頭，四處拿個牌子“你是誰，請支持XXXX”。

類似的，不管獨立游戲還是3A游戲，人們對它的認知不可避免會隨環境演化。比如，被認為是獨立游戲的《黑帝斯2》《空洞騎士絲之歌》，他們的外包團隊近百人。3A團隊也并非一成不變，像《博德之門3》采用了先進入“搶先體驗”階段，這種獨立游戲常用的發售方式。《死亡擱淺》的獨立性和作者性，恐怕也比那些一股腦鉆“類吸血鬼幸存者”“絲之歌”的小團隊要多，對吧？

所以，假設3A游戲給人的印象變得只剩下“高投入”“大規格”“長開發周期”，那這種聽著就像“落后工業產能”的模式，完全可以“好死”。但事實是，它作為一個有用的標簽，3A游戲仍普遍擁有“頂級娛樂試聽”的保底，其體驗并非獨立游戲或2A游戲能完美代替。所以，不管是國外廠商走出困境，還是國內廠商引領這條賽道復興，我們都愿意看到的結果，是3A市場的整體遇冷，僅僅是今年的暫時沉寂。

又或在另一條時間線，伴隨技術的進步和發展，十幾人的小團隊也能像《光與影：33號遠征隊》這樣，做到不輸乃至在未來勝過3A大制作的視聽體驗。到時，“3A游戲標簽”哪怕被掃進了歷史垃圾桶，我想也不會有任何人會感到遺憾。

至于那些專注小眾創意、先鋒實驗性，或是“賣房做游戲”賭明天的朋友，也大可不必擔心“資本獨立游戲”搶走了自己的曝光。真的朋克，就應該效仿當年獨立游戲先輩的精神，只要拿出了好的產品，大可說服市場自己搞了個新山頭，就叫“新·獨立游戲。”

截圖自獨立游戲開發者ArtlessGames

參考資料：

1.2025游戲行業現狀-231頁，EPYLLION by Matthew Ball

2.獨立游戲的時代，運用新工具提升質量的獨立游戲已能與AAA游戲媲美-Konvoy

3.26%游戲從業者裁員背后，是行業的“均值回歸”？-36氪

4.“我們的行業被過度攫取”游戲開發者在TGA現場外抗議-衛報

5.Steam玩家玩新游戲的時間少得驚人-Kotaku

6.你以為的冷門游戲與實際上的冷門游戲-ArtlessGa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