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在中國大學教《老子》的美國教授：躺平是對“無為”的片面解讀

▲邰謐俠

美國人在中國大學任教并不稀奇，但如果這個美國人講的課程是道家經典《老子》呢？ 在南開大學，就有這樣一位美國人，他叫邰謐俠，是南開大學哲學院副教授、南開大學“全球老學”研究中心主任，他在課堂上給中國學生講授自己的專業研究方向“全球老學”：既有中國的老學傳統，還有海外譯本對《老子》的理解與闡釋。 日前，紅星新聞記者深度對話這位美國教授。他說，自己在研究中會保留對中國傳統典籍的質疑，更重視老子思想的演變，而中國一般更關注“原文原意”，有的中國學生會很難理解和接受，學術習慣也不那么容易改變。

邰謐俠說，中國人受老子“希言自然”的影響，語言表達謹慎又委婉，自己研究老子思想30多年也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思維和表達方式不再像其他美國人那么直接。

邰謐俠還提到，“躺平”這一表達從某個角度來說部分符合老子的思想，但老子的“無為”強調的是不要為了自私的欲望或名利做事，不去做違背自然規律的事，而非不做事。“如果躺平是指在家無所事事、只看手機，這種生活方式我認為老子不會贊同。”

“我更關注《老子》在歷史上的各種變化”

紅星新聞：作為一個美國人，您是怎么和老子結緣，又來到中國任教的？

邰謐俠：選擇研究老子很偶然，14歲時，我在圖書館無意間翻到一本《老子》的英文譯本，書中的思想讓我覺得十分有趣，也埋下對中國文化好奇的種子。

為了更多了解老子和老子背后的文化，我在美國上高中時就修讀了中文課程。大三那年，我借著學校的留學項目前往陜西師范大學學習一年，那時我讀的還是對外漢語，尚未深入中國哲學的專業研究。本科畢業后我繼續學習中文，攻讀博士學位。博士畢業后才到中國，在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讀博士后，師從杜維明，研究道家文化。

2019年到南開大學擔任副教授。我的課程中，有一門是關于海外中國哲學研究，向學生介紹海外專家研究中國哲學的思路與成果，幫學生從更多元的角度理解中國哲學。還有一門是道家哲學研究，核心內容聚焦我的研究方向“全球老學”：從《老子》原始文本切入，依次講解韓非子、劉安、河上公、王弼等人對《老子》的注釋，還會涉及《老子》的海外翻譯以及海外學者對老子思想的理解與闡釋。

紅星新聞：一個美國人，教中國學生傳統文化中歷史最悠久的老子思想，會面臨一些文化差異嗎？學生反響如何？

邰謐俠：大部分情況下，學生們并不會因為外國老師上課表現出什么不同，但由于表達方式和研究思路的不同，教學中確實會出現文化差異引發的趣事。

海外研究中國哲學和中國國內存在一個明顯差異，海外主流是“疑古派”，國內現在多是“信古派”。疑古派會懷疑傳統記載，需要實證才能佐證傳統記載中的內容；信古派則更相信傳統說法，這兩種出發點會得出不同研究結果。比如講《莊子》時，國內大多數觀點認為內篇是莊子本人所寫，是其哲學核心，但我給學生介紹了一位美國學者的疑古派研究，她以中性視角考證認為內篇未必是莊子親筆所寫，也不是《莊子》一書最早、最核心的部分。學生們很難接受這種觀點，因為和他們的固有認知差距太大。當然我的目的也不是說服他們接受某一種理論，而是讓他們知道還有其他研究方法和看法，要學會反思這種問題。

我的核心研究方向是“全球老學”，我更關注老子思想或者說《老子》在歷史上的各種變化，不管是傳統的注釋還是海外的翻譯，都強調歷史的變化。我不太關注《老子》的原文原意，我認為中國文化是有變化發展的，也有內部復雜性，了解《老子》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變化和對《老子》的不同解釋，既能更清晰地看到老子思想與中國文化的關系，也能搞清楚走出去的老子思想和《老子》在海外被怎樣理解。我曾在“全球老學”課程上給學生介紹不同的《老子》解讀，強調“沒有絕對正確的解讀”。比如王安石和王弼都身處傳統中國哲學語境中，但對《老子》的理解差異很大。我們無法回到先秦，確切知曉《老子》原文的最初含義，即便能知曉，后續文化發展中形成的各類理解也有其價值。

但有的學生上完課后還是覺得“不研究原文原意就不重要”，我很能理解。畢竟在中國，主流方法都是探究先賢提出思想時最初的意義，大家總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但客觀來說，歷史上很多經典解讀都不是用客觀方法追求原文原意，而是以經典為出發點表達自己的觀點。當然，我認為這種也不能忽視，也屬于中國文化的重要部分。

躺平是對老子“無為”的片面解讀

紅星新聞：我們都知道，老子的思想對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影響非常深遠。您在接觸的中國人身上，看到了哪些思維模式明顯帶著老子思想的印記？

邰謐俠：我能想到不少具體的例子。比如《老子》中的“希言自然”，以及老子有很多觀點都在講語言表達上的克制：不能隨便說話，尤其是有話語權的人更要謹慎發言，因為說出口的話會產生很大影響；同時老子也強調不要直接表達，要委婉。

我在中國遇到問題想得到明確的答案時，去詢問相關人員，他們往往不會直接告訴我。這種行為方式讓我很頭疼，因為西方人更習慣直來直往的溝通，但我也能意識到這種委婉處理方式的優勢。

我接觸老子思想已經30多年，可能也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思維和表達方式不再像其他美國人那么直接。我也認同“希言自然”的原則，很多想法不會輕易脫口而出，有時反而覺得一些美國人過于直接的方式并不妥當。

紅星新聞：受到中國文化特別是老子思想的影響，有朋友說過您變得更像個中國人嗎？

邰謐俠：有中國朋友說過我越來越像個中國人，認為我可能受老子或道家思想影響，習慣和表達方式都有了變化。其實不只是道家哲學的影響，我在中國生活、工作了很長時間，不管是參加學術會議還是處理人際關系，都主動學會了一些中國的方式。

而這種適應也可能是老子哲學帶來的結果——如果我還抱著“我是美國人，就用美國人的方式處理事情，別人喜不喜歡跟我沒關系”的心態，可能也沒法很好地適應中國。我見過一些來中國的外國人，就是因為堅持自己的做法才不適應中國，即便他們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但結果并不太好。

紅星新聞：躺平、反內卷這幾年在中國討論很多，有人說這是在借鑒老子的思想。您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邰謐俠：《老子》的內容并不具體，核心是提出一些抽象原則，這些原則的運用有多種選擇和方法，因此歷史上對老子思想的理解各不相同。比如老子的核心觀點“無為”，字面看是“什么都不做”，但實際上絕非此意。無為強調的是少做事，但具體哪些情況要少做，存在不同說法。所以我不反對“躺平這一表達從某個角度符合老子原則”。

老子確實有不爭的思想，認為競爭的生活模式并非最好的，主張避免追求成為最有名或最有權勢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回歸原始的種田生活。無為更應該被理解為一種心態：做事不要為了自私的欲望或名利，而非不做事。躺平應算是對無為的一種片面解讀。

不過我認識一些自稱躺平的人，他們并非什么都不做，只是放棄了拼命競爭的模式，該做的事依然會做。如果躺平指的是在家無所事事、只玩手機，這種生活方式我認為老子不會贊同。

▲邰謐俠的《老子》外文譯本

《老子》海外譯本數量遠超儒家經典

紅星新聞：您的新書《老子》拉丁語譯本剛剛發布，將《老子》300年前的最早外文譯本出版了。您怎么看待老子文化在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價值？

邰謐俠：《老子》的海外譯本數量遠超包括儒家經典在內的其他中國哲學經典，唯一能與之接近的可能是《孫子兵法》，不過《孫子兵法》或許更暢銷，但譯本數量不及《老子》。

對普通美國人而言，大多沒讀過《老子》，也不一定知道老子。不過老子思想在海外知識分子、精英群體中很受喜歡，并且在心理學、經濟學、政治學、科學、文學、藝術、音樂等多個領域，不少從業者會研讀《老子》，其思想還會影響他們的理論或作品。

紅星新聞：您一直致力于推動全球老學研究，未來希望研究能達到什么效果？

邰謐俠：《老子》的海外譯本有2000多種，傳統注釋也有幾百種，每年還會有新譯本、新解釋出現，要全部研究完是不可能的。我是從宏觀角度理解這部經典，希望可以理解每一個譯本與注釋之間的關聯，因為很多外文譯本看似與原文差異大，實則是借鑒了某類傳統解釋并以外文表達。這也是我研究“全球老學”而非“老子研究”的原因，老學代表著多樣性解釋的內容。

我追求的目標是理解所有的譯本和注本之間的關系，第一步是收藏所有《老子》譯本，在此基礎上開展詳細研究。目前南開大學全球老學研究中心正在做收藏工作，但這項工程很漫長，涉及多種語言，且早期譯本不易查找。此外，我的另一目標是出版早期譯本，比如這次發布的最早拉丁語譯本，還有一些未出版的手稿類早期譯本，希望通過出版讓大家更清晰地了解老子思想的傳播歷史。

紅星新聞記者 劉亞洲 實習生 蘇夢釩

編輯潘莉 審核 高升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