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未形,混混沌沌;萬象既列,陰陽始分。華夏智海淵深難測,道家一脈獨以“有”“無”二字為樞機,剖玄析微,上究宇宙之始,下通人生之極,鑄就一種既入世又超然的生命大智慧。老子開宗明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寥寥數(shù)語,已劃破名言世界的表象,直指那不可言說的本體幽深。《道德經(jīng)》與《莊子》雙峰并峙,一者凝練如天籟,一者恣肆如汪洋,共同將“有”與“無”這對看似對峙的范疇,鍛造成理解存在、安頓性靈的終極鎖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在此,一場從宇宙生成到心靈超越的宏大敘事悠然展開,最終指向“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形上澄明之境。
一、無生萬有:宇宙本根與創(chuàng)生之序。
《道德經(jīng)》第四十章以極簡之言勾勒出宇宙的生成圖譜:“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此“無”非空無一物之死寂,而是蘊含無限生機與可能性的“道”之本然狀態(tài),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原始動能,為天地開辟、萬象萌蘗的終極始源。而“有”,則是“道”的顯化與形著,是孕育并承載萬物的母體與基質(zhì)。“有生于無”之論,深刻揭示了紛繁現(xiàn)象背后那無形無象、卻又無所不在的永恒依據(jù)。
莊子承此慧命,將老子的宇宙論內(nèi)化為心靈的逍遙之旅。《齊物論》中“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的層層追詰,正是對“有”之源頭——“無”的邏輯演繹與精神漫游。他斷言“泰初有無,無有無名”,此“無”已超越經(jīng)驗世界的有無對待,是“道”的絕對性與無限性本身,是“咸其自取”的生生之源。
此思想在歷史長河中激起深遠回響。魏晉玄學家王弼以“崇本息末”詮解《老子》,主張“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奠定“貴無”哲學之基石,深刻塑造了士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風骨。唐代詩人王維筆下“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意境,正是以詩心畫眼捕捉“無”中生“有”的宇宙韻律。而在實踐層面,此智慧教導人們洞察先機,把握本質(zhì)。春秋范蠡,輔勾踐滅吳后,深諳“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無”之妙諦,飄然歸隱,三致千金,正是于“有”勢將盡時主動歸于“無”,從而全身遠禍,生生不息。其現(xiàn)實意義歷久彌新:啟示當代人在萬象紛紜中,溯回本根,不固于既有形態(tài),理解一切新生常自看似“無”的淵默中沛然涌出。
二、有無相生:器用之道與無用之大用。
老子在第十一章通過一組精妙譬喻,點明“有”與“無”在具體存在中相資相成的辯證關(guān)系:“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有”構(gòu)成了實現(xiàn)的材質(zhì)與憑借(利),“無”則開辟出功能得以呈現(xiàn)的關(guān)鍵空間(用)。真正的“用”,正寓于那虛空之處。
莊子則將“無用之用”的哲學發(fā)揮到淋漓盡致,以此叩問世俗的功利價值體系。《逍遙游》中,惠施譏大瓠“瓠落無所容”而視其無用,莊子則以“不龜手之藥”的故事點化:同一事物,“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他提議“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化無用為遨游天地的大用。在“樗樹”之辯中,惠施再譏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匠人不顧;莊子則揭示,正因其“無所可用”,方能“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供人“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得全生保真之大用。此“無用”,實乃避禍全性、成就精神自由之至高用途。
歷史星空中,深諳此道者往往能于困局中辟出新天。東漢嚴光,拒漢光武帝劉秀之聘,隱于富春江畔,其“無”功名之累,反成就千古高風,“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其“無用”之身,化為永恒的精神豐碑。魏晉阮籍,于司馬氏權(quán)勢鼎盛之際,或醉飲六十日以避婚,或驅(qū)車至途窮處慟哭而返,以“無用”之姿態(tài),保全性命與內(nèi)心之獨立。這些皆昭示:“有之利”常伴隨束縛與風險,而“無之用”則能開辟超越性的價值空間。在功利主義熾盛的今天,此思想警醒我們重新審視“有用”與“無用”的標簽,為教育、文化與精神生活,葆育那些不直接產(chǎn)出功利、卻能滋養(yǎng)靈魂、孕育無限可能的“無用”之境。
三、反者道動:辯證法則與歷史轉(zhuǎn)化。
“有”與“無”在道家智慧中絕非孤懸靜止,而是處于永恒的相互依存、相互轉(zhuǎn)化之中。老子深刻指出:“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第二章)“反者道之動”(第四十章),道的運動規(guī)律即是向?qū)α⒚孓D(zhuǎn)化,“有”極則反“無”,“無”盡則生“有”。莊子亦言:“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齊物論》)此種流動不居的辯證觀,破除了對一切固定狀態(tài)的偏執(zhí)。
歷史長卷中,有無轉(zhuǎn)化智慧熠熠生輝。越王勾踐,戰(zhàn)敗為奴,身處至“無”之境,卻臥薪嘗膽,積蓄力量,終由“無”轉(zhuǎn)“有”,光復山河。司馬遷遭宮刑之奇辱,生命墮入深淵(“無”),卻以此激發(f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悲憤之志,成就《史記》這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有”)。魏晉名士在政治高壓(外在規(guī)范之“有”的壓迫)下,轉(zhuǎn)向追求精神自由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內(nèi)在價值之“有”的勃發(fā)),開創(chuàng)了一個個性飛揚、玄風蔚然的時代。這些無不生動詮釋著“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深邃哲理。
有無辯證智慧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要求我們應以發(fā)展、聯(lián)系的目光審視順逆、成敗、得失。身處順境(“有”)時,需懷敬畏之心,居安思危,預見向“無”轉(zhuǎn)化的可能;身陷逆境(“無”)時,則當堅韌不拔,于黑暗中窺見孕育新“有”的微光。在管理、決策乃至個人生命歷程中,把握事物發(fā)展的臨界點與轉(zhuǎn)化之機,方能順勢而為,與時偕行。
四、玄同大道:超越之境與生命歸宿。
道家“有”“無”之思的終極歸宿,是超越二者的二元對待,復歸于“玄同”于道的至高境界。老子云:“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有”與“無”同出于道,本質(zhì)一元。修行之要,在于“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最終體悟那“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這是一種“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第四十五章)的圓滿,是“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第六十三章)的至高實踐智慧。
莊子所描繪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以及“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大宗師》)的“坐忘”境界,正是對此的踐履。在此境界中,“有”與“無”的分別消融,物我冥合,個體生命與宇宙大道貫通為一。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體驗,便是此境在日用常行中的詩意流淌。王陽明龍場悟道,突破格竹求理的“有”限方法,直指“心外無物”的本體之“無”(虛靈明覺),從而開創(chuàng)“致良知”的“有”為之學,亦是融貫“有無”的至高生命實踐。
此高維境界為古今修行者設立了終極標準:非僅追逐外在事功之“有”,亦非沉溺于頑空死寂之“無”,而是通過“致虛極,守靜篤”等工夫,破除一切偏執(zhí),使心靈達至虛靈不昧、應物無方的自在狀態(tài)。其現(xiàn)實意義深遠:為現(xiàn)代人提供了一種對抗異化、安頓心靈的深邃智慧。在信息爆炸、物質(zhì)豐盈卻常感精神虛無(“有”中之“無”)的當下,道家思想指引我們向內(nèi)探尋,培養(yǎng)一種“無”執(zhí)著、“無”掛礙的清明心境,從而更從容、更富創(chuàng)造性地應對生活之“有”,于喧囂萬象中守護內(nèi)心的寧靜與自由,實現(xiàn)生命的藝術(shù)化與詩性超越。
結(jié)語:
綜觀老莊哲思,“有”與“無”如陰陽雙魚,循環(huán)互動,互為因果,共同構(gòu)成了道家博大精深、靈動超逸的宇宙觀、人生觀與方法論。從“無”中生發(fā)萬“有”的宇宙創(chuàng)生,到“有”“無”相資的具體妙用;從二者辯證轉(zhuǎn)化的運動法則,到最終超越對待、同于大通的玄妙境界,道家為我們開啟了一扇理解世界與自我的“眾妙之門”。這份古老智慧,如永不枯竭的泉源,至今仍在滋潤著我們?nèi)绾斡凇坝小毕拗畜w會“無”限,在“無”為中成就大“有”,最終抵達那“逍遙乎寢臥其下”的真自由之境。它穿越時空,為構(gòu)建一個物質(zhì)與精神平衡、個體與宇宙和諧的未來文明,提供著永恒而深邃的啟示。(喬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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