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工智能迅猛發展的時代背景下,我們重啟博物的用意是什么?
近日,在“復興博物學的理論與方法座談會——暨‘AI時代趣味博物學’叢書發布會”上,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中國博物學界領軍人物劉華杰,攜三本新書《雀甕》《斯卡布羅集市上的植物》《舍象與秋水變焦》與讀者見面,分享了博物與科學的區別,以及我們如何重建人與自然的情感連接,通過博物學去更好地了解我們自己的周遭,使其成為獨立于科學的可以去驗證我們可能所看到東西的一個渠道。
此次活動由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國家動物博物館館長張勁碩主持。《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執行總編單之薔、中國科學院大學教授李大光、北京大學附中前副校長張繼達、博物畫家余天一等參與活動對談。以下為對談整理,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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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時代趣味博物學”系列三書,《雀甕》《斯卡布羅集市上的植物》《舍象與秋水變焦》,劉華杰 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5年10月。
整理|劉亞光
人生中有很多比
“加速”更重要的事
劉華杰:非常感謝我們到場的各位朋友。我想先講三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我們重啟博物的用意是什么?圣雄甘地講過一句話,大意是說,人生中有很多比“加速”更重要的事情。但顯然,現代社會最重視的,就是加速。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博物學相當程度上是與此達成一個平衡,注意并不是對抗,因為對抗不了。博物,是相當弱的一件事情。中國有一句古話,叫作“格物必博物,慚愧張茂先”。張茂先就是張華,寫《博物志》的張華,慚愧相當于現代漢語多謝的意思。古代的文人強調格物,格物最基礎的就是要博物,我們今天應該要感謝張茂先,但是很多人已經忘了張茂先干了什么事情。他是一個地方官員,一個軍事學家,今天我們做的博物與科學有很多相交的方面,但是它代替不了科學,科學也代替不了博物。博物更在乎普通人怎么去訪問大自然,現在的教育從幼兒園就開始,一直到博士畢業,基本上是把受教育者關在鋼筋水泥的教室當中,與大自然處于相對隔絕的狀態。這會給受教育的人造成很多誤解。
今天我們的新課標強調知識、情感、價值觀,教室中的教育更多的是在傳播知識,在情感和價值觀上做得相對有限,博物在這方面可以適當地做一個補償。另外,博物也是與現代性有一定的關系的。我提出“我博物我在”,是直接針對笛卡兒所講的“我思故我在”。笛卡兒的名言是非常重要的,他開啟現代人的思想,強調人的主體性,把人從神權當中解放出來。個體解放了,現代誕生了以后,人這個物種就驕傲起來了,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以在生態系統中為所欲為,造成了生態摩擦。某種程度上博物可以使我們來反思人這個物種,使我們更容易去接受一種非人類中心的論點。
今天是個AI的時代。AI非常重要,我們博物活動也要廣泛地去使用AI,但是跟AI相對的,還有一個更古老的概念叫NHI,博物智能(natural history intelligence)。今天其實兩種智能人都是需要的,不能僅僅強調博物智能或者僅僅強調人工智能。NHI是強調人類這樣一個物種是動物的其中一員,人的肉體本身是很重要的,我們的教育不能只是重視人的精神境界的培養,而忽視了人的軀體。
第二個方面,簡單說一下我的三冊小書。《斯卡布羅集市上的植物》是我長期關注的植物,《雀翁》則是我第一次寫昆蟲。我們人類瞧不上眼的蟲子,它是否具有分類的能力?我的意見是肯定的,它有很強的植物分類學的能力,如果分類不好,蟲子的后代沒法活下來。書里我還寫了一位很少被介紹的外國人塞立斯,他研究了700多個世界各地的蜻蜓,還研究北京的蜻蜓,但他其實都沒有來過北京,那些標本從哪里來的都是個謎。北京的昆蟲其實還是非常非常多的,以前我看植物,把蟲子完全忽略不計了,現在我發現,這完全不對,因為蟲子跟植物一起看,才能更好地理解生態。只看一類物種,肯定會忽視另外一個方面,比如我們北京大學,北京大學的生態好不好?以前看植物覺得還可以,非常不錯,有很多野生的本土物種,但是從蟲子的角度來看覺得北大的生態還是有問題的,為什么?蟲子特別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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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大蠶蛾的籠狀繭,見于湖南新寧。劉華杰/攝。
《舍象與秋水變焦》這本,剛才主持人說這個名字很怪異,確實,我故意讓它怪一點。“舍象”是“化簡”的意思,我們不管進行哪一種研究都要進行化簡,要舍掉,舍掉大量的部分只保留主要的。舍多少得多少,但是舍的太多最后會有偏見的,這是科學方法論。變焦就是拿著手機,放大縮小。通常研究事物的方式是定焦的,只在一個焦點上來觀察對象進行研究,這樣得到的結論也是有偏見的,所以要放大縮小,在不同的焦距下來觀察它,看到的景深是不一樣的,得到的價值判斷是不一樣的。我們現在思考問題的方式還不習慣于變焦。
為什么叫秋水變焦?其實莊子很早就研究過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莊子,達爾文也研究過,一生都用變焦的眼光來考察這個世界。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在一個文集中非常明確地講出了達爾文的這種變焦。他既有望遠鏡的視角,又有放大鏡的,博物學家特別擅長用變焦,反而自然科學家不大喜歡。
博物其實是個非常古老、綜合性的、注重橫向發展的學問,跟現代科學相比它還顯得很“膚淺”。現代科學家不愿意別人稱自己是博物學家,這樣會顯得自己不能做更深刻的工作。現在的學科分類中它顯得更是邊緣,中學的課程中也沒有。
但是有一些榜樣確實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最重要的就是達爾文,達爾文最主要的身份就是博物學家,雖然今天大家普遍認為他的首要身份是科學家。在《物種起源》1859年第一版中,Naturalist(意為“博物學家”)這個詞就用了97次。
另一位特別重要的博物學家是剛剛去世的愛德華·威爾遜。他非常希望別人以博物學家來稱呼他,他自己的傳記也是叫《博物學家》。其實,了解一個博物學家最好的材料就是傳記。國內我們出版的比較少,商務印書館出了一個博物學家的傳記系列,我來主持,現在已經出了《梭羅傳》《巴勒斯傳》和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傳記,他也是著名的博物學家。
在今天學博物學,很重要的一點是了解我們自己的周遭。跟動物一樣,首先要了解你周圍什么東西可以吃?什么東西有風險?要真正了解自己的家鄉,博物學是第一步。1955年中國從蘇聯引進了一本書叫《研究自己的鄉土》,誰來研究,不是科學家來研究,是我們普通人來研究。研究自己的家鄉,你才能認識自己的家鄉,才可以真正熱愛自己的家鄉,如果說你不了解自己家鄉,你說我熱愛自己的家鄉,這個話不太可信。
在哲學的層面,學博物可以使得我們更好地認知自己是生態系統的一員,也可以達到一種平等的眼光。20世紀哲學有個趨勢,從主客體二分到主體間性。再就是生態化,由主體間性要到種間性,最后到莊子那個境界,物間性。博物學的復興,也不在于建立這樣一個學科,給孩子們比較沉重的學習再增加一個負擔。人人都可以做一個博物家。這是一種愛好,一個不講效率的、不趕時髦的,但是你可以享用終生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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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無患子科槭屬樹苗上的雀甕,于北京房山“九渡南溝”,2025年3月29日。劉華杰/攝。
最后我想說一點,博物跟科學到底是什么關系?博物學離不開科學,但博物學不能硬往科學上靠,科學是最主流的話語,往科學上靠,或許能夠蹭點流量,能夠沾點光,但是會有所失去。我經常講,博物本質上是一個比科學弱的東西,不能為了博物學復興,說它其實是一個很高級的東西,可以跟科學家媲美的,或者說博物學也是某種科學。我認為,這是一種幻想,容易適得其反。
博物學的復興和發展,沒必要冒充科學,但要虛心向科學學習。這兩者的關系用平行論來講,就是過去、現在和將來,博物學平行于自然科學的存在和演化。現在的人文學術在衰弱,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馬克思所講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人文學術有很多理論,但是這個理論在現實上缺少一個物質的力量,不像自然科學能轉化成技術,這個技術能夠改變我們的世界。人文學術得轉幾個彎才能做到這點。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今天的人文學者也應當“博物”起來,也應當直接探究大海、森林,現在的文科不直接調查,偶爾做一些田野調查但是很少很少,博物本身也是武器的批判。如果要復興博物學,中國古代有很多資源可以利用,我這里提一下,不具體展開。第一個就是張華的博物,然后邵雍的觀物,伊川格物,莊周講齊物,等等。
博物最低的層面,是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叫多識。第二個就是達到莊子所講的“物物而不物于物”,重視并去了解物,試著去了解它,但并不被它驅使。第三個就是哲學層面,在科技高度發展的一個現代社會,我們要通過自然的渠道來獲得自由。
博物是我們獨立于科學
自主地去驗證我們所看到東西的渠道
張勁碩:劉老師這些年最創新的工作就是復興博物學,過去中國是有博物傳統的,除了剛剛提到的張華在近代的時候就寫了《博物志》,中國很多志怪類小說,包括我們看《西游記》《紅樓夢》都非常地博物學,里面對很多動物、植物、礦物、巖石的介紹很詳細。這些知識可能目前還沒有獲得特別多的重視。
李大光:AI技術的發展,使得事物原本的樣子慢慢被美化。現在甚至AI可以虛構一個事實。它看起來和博物之間有矛盾,但也不是不能利用。AI最大的優點是能瞬間處理很多信息,你翻書能夠一次看幾十種植物,它在幾分鐘之內能把全世界同類的植物全部拍完,然后告訴你是什么。我自己是搞科學傳播的,怎么好好利用AI做好傳播,這是非常重要的。
在教育和傳播這塊,我們國家的生物多樣性教育是有很大缺失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有一個統計,全世界只有20%的課程提到了生物多樣性。后來我到山東那邊問一個學校的領導,他們說生物多樣性是什么?我們只講環境、天氣。實際上生物多樣性不是這些概念。這種教育,光靠課本根本不行。我們要借鑒澳大利亞,澳大利亞一直在踐行的就是“公民科學”的概念。公眾要參與到對自然現象的采集中,這些數據都會被積累到科學數據庫里面。澳大利亞是個島國,珊瑚非常旺盛,結果因為各種各樣的污染,損失非常大。他們最后向公民發了消息,大家紛紛穿著潛水服,拿著照相機,一張一張去拍珊瑚。這樣很快就能清晰地知道珊瑚礁損失的情況。這是公民的力量。
張勁碩:劉老師這套書,叫作“AI時代背景下的博物學”,AI到底對博物會有哪些沖擊?做博物研究的人應該怎么應對AI?
劉華杰:我覺得我們不必把兩者對立起來。必須承認今天的AI對我們博物有重要的幫助,我們在座的人肯定有用過識花軟件,幫你去識別植物,它是有幫助的,但是你不能全信它,你不用它是傻子,你全信它仍然是傻子。我們還是要有個獨立的驗證的渠道,這也是我們博物最根本的方面,我們要相對獨立于科學家,有一個自主地去訪問大自然的渠道去驗證我們看到的東西。沒有這個渠道,你就會道聽途說,比如你拿識花軟件拍個照片,問它這是什么科的,AI說是菊科的,但實際上根本不是。AI無疑代表一個大的方向,但我剛開始講過,AI和NHI兩個一定要并行,但現在我們明顯地忽視了NHI,這也是我們現代教育所欠缺的方面。
博物讓我們懂得自己只是
巨大宇宙中的一個細小部分
張勁碩:其實說到最后,還是一個哲學問題:隨著技術發展,人未來如何與自然相處,如何與技術相處?
李大光:往往只有經濟發展了,人類才會去反思,不要去害自然,比如《寂靜的春天》這本書,當時引起了全世界關注生態問題。我們總是狂妄地大談特談征服自然,其實我們還沒有成熟到懂得自己只是巨大宇宙中的一個細小部分。人類對自然的態度在今天顯得尤為關鍵,因為現代人已經具有了能夠徹底改變整個星球命運的能力。
單之薔:科技有一個問題,就是容易卷,有點像體育,就承認第一名,不是第一名就很容易覺得沒有意義。我們現在看特別火的新能源汽車,在卷,馬斯克這些科技巨頭在卷。有時候這個和世界的形勢也是相關的,因為世界的單元基本上是民族國家,大家彼此競爭,都想遙遙領先,科學往往是在這個意義上被特別重視。再加上科學的追求無止境,要不斷地探究,這是它內在的原則。但在個人層面,我認為需要適可而止,甚至為一些確信保留空間,你確信一個東西,心里就有個踏實的基礎,也能很好地緩解競爭帶來的一種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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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芽花。劉華杰/攝。
張勁碩:我們剛剛談了一些AI與博物學的聯系。老師們覺得AI跟博物學之間有沒有沖突?未來,我們可能會非常依賴AI,這時候我們又怎樣去說服公眾走向大自然,回歸到一個博物的生活?
單之薔:這涉及一個教育的問題。我覺得可以問一問張校長。你們如何讓孩子們真心地去喜歡自然?孩子們其實有些是真喜歡,還有一些是真不喜歡。
張繼達:我覺得您提的是一個非常根本的問題。我們在學校接觸孩子,一個最基本的認識是,如果一個孩子在他心靈、身體、思維發育的過程中不接觸大自然,他恐懼大自然,這一定是我們的教育出毛病了。人的天性應該是接觸、喜愛大自然的。孩子們看到的紙面上的花花草草,和自然界中的花花草草是不一樣的,因為紙面上的東西是被理想化了的,是抽象的,當他們回到大自然中看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會聯系不起來。這是正常的,需要我們的老師帶孩子去彌補這個空缺。現在應試教育,除了考試就是做題,孩子封閉在水泥的這么一個空間里,根本沒有接觸到陽光、水分、空氣,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拉回到大自然里。從這幾年我們的實踐看,還是取得了一些成績。
張勁碩:我突然想起來,余天一好像是從小就特別喜歡自然,也沒有人特別去引導過你,你覺得你的這種天然的對自然的喜愛是為什么?
余天一:我很羨慕張校長的學生,他們在學校里就可以接觸到這樣的教育。對我來說,我的小學老師對我有一個比較大的鼓勵,他鼓勵我去調查學校里的植物。但是到了中學,我們這些生物愛好者如果想把愛好當作正事兒,只能學生物,走生物競賽,但我的學校里沒有生物競賽,感覺我的路也被堵死了,我后來就去學畫畫了。
我覺得喜愛自然其實不是那么難的一件事。后來我讀碩士的時候,跟我一起上課的同學根本不是做和自然相關的,比如說做機械的,做IT(信息技術)的,我們專業有一個實習是去馬達加斯加,持續兩個星期,所有人都很羨慕。擁抱自然,這種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有天然吸引性的。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夠認識到,就是你出去玩兒也是玩兒,如果玩兒的時候,能順帶用一種博物的視角去觀察那些生物,了解有關它們的知識,你會獲得更大的快樂。我們不要覺得出去玩兒是出去玩兒,博物旅行是博物旅行,其實每次出去玩兒都可以是博物旅行。對于現在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獲得更豐富的人生體驗,是大家都需要的事情,沒有誰想每天兩點一線、朝九晚五,就這么度過一模一樣的人生。博物,是一件能真正豐富人生體驗的事情。
本文經合作方授權刊發。分享嘉賓: 劉華杰、單之薔、李大光、張繼達、余天一 ;主持:張勁碩 ; 整理 :劉亞光;編輯:Lynn;校對:盧茜 。 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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