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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我們母子檔有幸受邀參演了2025年評彈名家匯演。當95歲的母親馬小君執三弦登臺,一曲終了,滿堂寂靜,旋即掌聲如雷動——并非單純因高齡,而是被那穿透歲月、依然清亮如泉的嗓音里,那股不改的坦蕩與自在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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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8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謝幕后,她笑著擺擺手:“勿稀奇,我每日開心呀。”這句平常話,或許正是她穿越近一個世紀風雨,依然精神矍鑠、體健如常的密鑰:一顆磊落分明、愛憎透徹的赤子之心,讓她活得虎虎生風,但同時又葆有孩童般的好奇與澄明。
名門閨秀,書場結緣成“老虎”
母親是標準的大家閨秀,1931年生于上海。她的祖父曾任松江縣縣長,外祖父是滬上實業家。她常憶起幼時,常隨家人前往外祖父名下、位于孟德蘭路(今黃浦區江陰路)的雪園菜館用餐,飯后便跟著外祖母泡在仙樂、滄州等書場聽評彈。“《玉蜻蜓》里金貴升的癡情,《白蛇傳》中白素貞的堅貞,還有《珍珠塔》方卿的落魄與奮起……這些故事和旋律,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起來。”母親后來這樣說。書場,成了她最早的藝術啟蒙殿堂,也悄然改變了她人生的航向。
因此,從上海市立務本女子中學(現上海市二中學)畢業后,她并未遵從父母意愿報考國立音樂院(上海音樂學院前身),而是以補習英文為名,偷偷潛入評彈票房,學唱彈詞,苦練琵琶。功夫不負有心人,她最終如愿成為評彈演員,進入嘉興評彈團。更幸運的是,在這條藝術道路上,她邂逅了生命與事業上最重要的伙伴——我的父親袁逸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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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技藝精湛,為人敦厚,與母親在藝術上珠聯璧合,生活中相濡以沫,很快便結為備受矚目的“袁馬檔”,開啟了共同的演藝生涯。
母親的從藝之路,在當時的評彈界堪稱“異數”。她非科班出身,沒有正經拜過某位名家為師,也未曾系統學過任何一部傳統長篇書目。然而,她身上有著那個時代女演員少有的優勢——她是正規高中畢業生,有扎實的文化功底和出色的寫作能力。這讓她具備了“自編自演”的膽識和能力。她不甘于僅僅模仿前輩,而是細心觀察生活,從民間故事、現實新聞中汲取素材,自己動手改編或創作短篇、開篇。她的演出,說表清晰細膩,唱腔清麗婉轉,更難得的是書目內容新穎,貼近百姓,總能引起強烈共鳴。
“袁馬檔”的名聲很快在蘇浙滬的書場傳開。他們臺風正、配合默契、書目吸引人,票房號召力極強。最讓同行咋舌的是,即便與那些師承名門、擁有看家“長篇”的響檔先生“敵檔”(即在相鄰書場同時演出,爭奪聽眾),他們也毫不怯場,常常能贏得滿堂彩,讓對手不敢有絲毫懈怠。于是,聽眾和評彈界的同人半是佩服半是調侃地送了他們一個響亮的雅號——“浙江老虎”。這綽號,既是對他們演出實力和市場競爭力的肯定,也暗含了對其“非傳統”路徑闖出一片天的驚嘆。母親這只從上海書場飛出的“鳳凰”,在浙江的土地上,硬是憑著自己的才華與魄力,闖成了令人敬畏的“老虎”。
嚴母慈心,棒頭底下出“奇才”
母親對我管教極嚴,立下諸多“不許”:不許抽煙喝酒,不許抖腿斜躺,不許爆粗吹口哨,不許打響指(這后兩條直接導致我后來塑造某些人物時短板盡顯),更不許斗蟋蟀、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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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君夫婦
那“允許”什么呢?僅三件事:清晨六時吊嗓子,下午放學彈琵琶,晚上安靜看書。然而物極必反,十三四歲正是貪玩的年紀,越是壓抑,反彈愈烈。我的“玩”法堪稱“悶皮”——不擾人,卻險象環生:跳火車、吊輪船、扒汽車。為此,我沒少挨母親的“筍?肉”(揍)。記憶最深的有三回。
有年暑假早晨,嘉興南湖邊鐵路上火車脫軌,一節油罐車起火,火焰躥上半天高。我丟下琵琶就往外跑,到南湖邊已覺熱浪滾滾。幾個小伙伴打賭,誰敢再上前摸鐵軌試燙,就認他做頭。話音未落,我像離弦箭般沖過去,剛摸到鐵軌,“轟”一聲巨響,油罐車大爆炸,蘑菇云直沖云霄。近在咫尺的我被氣浪震飛,小伙伴們嚇得魂飛魄散,奔到我家喊“炸死了”“燒死了”“淹死了”,頓時亂作一團——父母急、奶奶哭、姐姐叫……幸好我命大,震飛幾十米后跌進南湖,掙扎浮出水面時,正遇一排拖船開過,抓著舷邊繩索進了大運河。兩小時后船靠平望,我爬上岸,見一輛往南運煤的卡車,便飛身吊了上去。
半天里經歷震飛、落水、吊車的“海陸空洗禮”,我風塵仆仆、氣宇軒昂踏進家門。母親又驚又喜又氣又急,一把拖過我就打,平時寡言的父親也忍不住加入“戰團”,好家伙,瞬間變成父母混合雙打!可沒打幾下,母親舍不得了,把氣撒向父親:“倷啥體?(你干什么)”“我也要打啊!”“那你干嗎打頭?”“你在打屁股,我只能打頭啊!”“打頭要打壞腦子的,會變笨,倷弗懂啊(你不懂嗎)?!”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突然停了——母親想起晚上還要演出,怕嗓子吵啞,立刻剎車,轉身進房間“咿咿呀呀”潤嗓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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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是偷騎母親的鳳凰自行車炫技,一車載六人,結果人仰馬翻,賠了同學斷掉的門牙,自然也賠上了一頓好打。
第三回最為戲劇性。家中來客,母親命我表演。我彈罷《瀏陽河》,卻因青春期的羞澀,死活不肯當眾唱新學的《蝶戀花》。母親兩個“毛栗子”下來,我只好含著眼淚,一邊抽搐一邊唱“我失驕楊君失柳……”誰知兩年后,我報考蘇州評彈團,在終審僵持不下時,當年在場的一位考官力排眾議:“這孩子我聽過,邊哭邊唱竟不走板,抽搐聲都在節奏里,難得!”一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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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小君和兒子
母親的教育方式中西結合。小時候很傳統:“玉不琢不成器”“棒頭上出孝子,筷子上出孽子”,事實也如此,沒那時的嚴苛,絕無我今日成就。成年后卻是徹底放手:我進評彈團后,生活、藝術、社交、經濟全自理,給我充分自由。但唯有我的婚姻大事,她牢牢把關,堅持我必須找同行結為“夫妻檔”。為此,她曾冷面嚇退我帶來的上海女友,直至我遇見畢業于評彈學校的王瑾。母親一見,喜不自勝,當即拿出自己未及佩戴的新款歐米茄金表,套在了未來兒媳腕上。
前衛人生,“三子”兼備猶憾事
在我眼中,蘇州觀前街有一道無可替代的風景:一位滿頭銀絲,腰板筆挺,精神矍鑠,打扮時尚的老太太駕駛著一輛大紅色的四輪電瓶車,在眾人的注目禮和贊嘆聲中駛向松鶴樓。她,就是我的母親,95歲高齡的馬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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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很前衛,新款家用電器一上市就換,手機只用智能的,從不用老年機。90歲生日時,太太王瑾給了她一個大紅包,第二天她就定了剛上市的雙折疊手機。取貨時轟動整個商場,營業員全圍過來,想看看90歲老太太買兩萬多手機自己用。最近她又問我三折疊手機效果如何,我回老媽說“您放心,我心里有數。”
1990年,我隨團赴北京參加亞運會演出,不料父親突發疾病離世。團部領導左右為難——第二天就要演出,來賓全是各國元首,極其重要,而我是男一號,若回蘇州,演出怎么辦?母親深明大義,打長途電話說:“父親對你的希望,是在評彈事業上有所成就、超過我們。現在你若回來耽誤演出,他在泉下有知也不會高興。你好好演出,在世界各國領導人面前展示蘇州評彈魅力,就是最大孝心!”
母親的生活極有規律:上午看新聞打拳,下午雷打不動一場麻將,晚上必看《新聞聯播》與《海峽兩岸》,且邊看邊記各國政要姓名以鍛煉腦力。日前于上海音樂廳,她以95歲高齡登臺,不僅創下紀錄,更一口氣背誦六十余國名及七十多個國際組織與領導人稱謂,令人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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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常言人生準則在于“四愛”:愛黨,愛國,愛評彈,愛生活。鄰里親友譽她為“三子老太太”:大女兒貼身照料是“孝子”,二女兒常年奉上“票子”,小兒子我算是掙了點“面子”。
然而,豁達如她,亦有一樁小小憾事,之前常常掛嘴邊:“為啥規定,70歲以后就不許考駕照了吶?”
原標題:《封面人物 | 95歲馬小君:銀發“老虎”少年心》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吳南瑤 王瑜明
視頻制作:金晶
來源:作者:袁小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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