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寫中華文脈傳奇！長樂路上，“合眾”新生

上海圖書館家譜館。尹玥攝

12月27日中午，長樂路富民路口的一座青灰色素凈小樓掛上了新的牌匾——上海圖書館家譜館。“附近的阿姨爺叔都說，以前這里就是圖書館。”1994年出生的上海圖書館館員單舒楊說，“有位奶奶看了很久，問我們什么時候正式開放。她說自己就住旁邊的弄堂，記得以前圖書館里的幾位老先生。有位爺叔拿著相機拍照，說要記錄下這個歷史瞬間。”

今天（12月29日），我國首個集資料、研究、服務和交流為一體的家譜專題研究型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家譜館，舉辦開館儀式后將正式開放。上了年紀的居民還記得，這里原來就是圖書館。

“一九三九年，上海成了孤島，愛國人士葉揆初、張元濟、陳叔通等幾位老先生深憂東南藏書流往海外，招我來上海創辦合眾圖書館，目的在于保存幾家的藏書，保持一部分，盡可能少流失一部分。同時，美國有人大言要買盡中國的書。當時上海有藏科技書的明復圖書館，藏報紙期刊的鴻英圖書館，而文史哲圖書尚沒有收藏之所，合眾圖書館的設立，正好補其所缺。不料我到滬之日即偽幣貶值之始，而我們的基金亦無形中打了大折扣。我有一顆愛國之心，決心把小圖書館辦像樣，護持好幾萬冊的古書……”在《解放日報》1982年7月4日朝花副刊登載的《書海滄桑》一文中，時年78歲的上海圖書館老館長顧廷龍回憶道。

長樂路746號，合眾圖書館舊址銘牌。施晨露攝

從私立合眾圖書館到新中國成立后的上海市合眾圖書館、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這座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傳奇色彩的圖書館重回市民生活，背后有哪些故事？記者提前探訪。

源于“合眾”

推開門，走進小樓，腳下的水磨石是當年原樣。

此次保護性修繕，對重點保護部位的水磨石拼花地面進行了裂縫修補、磨光和補色處理。施晨露攝

這是一座“捐出來”的圖書館，一磚一瓦里，有太多動人故事。

上世紀30年代，東方圖書館和商務印書館先后被日軍炸毀后，1939年，為“謀國故之保存，維民族之精神”，著名實業家、藏書家葉景葵聯合滬上文化名士張元濟、陳陶遺發起創辦合眾圖書館。1939年4月3日，葉景葵去函顧廷龍，邀其南下主持館務：“弟因鑒于古籍淪亡，國內公立圖書館基本薄弱，政潮暗淡，將來必致有圖書而無館，私人更無論矣。是以發愿建一合眾圖書館。”

一個月后，顧廷龍為合眾圖書館三位創辦人代筆撰寫創辦緣起，提到“合眾”命名來源：“爰邀同志各出私人之藏，聚沙集腋，薈萃一所，命名曰‘合眾圖書館’，取眾擎易舉之意焉。”

1939年4月3日，葉景葵致顧廷龍函。施晨露攝

顧廷龍手稿《創辦合眾圖書館緣起》。施晨露攝

1941年2月，位于長樂路746號的合眾圖書館館舍動工，由華蓋建筑師事務所陳植主持設計、久大營造廠承造。這座折衷主義風格，并帶有一定中國傳統藝術特征的小樓，采用三合院平面布局，利于采光通風且適應轉角地形。轉角大門內設半個正八角形內廳，左通樓梯廳，右達底層各圖書室。設計重功能，立面簡潔，僅坡屋面檐口挑出，雖是現代建筑卻與周邊花園洋房協調，且建筑立面神似中國傳統建筑“大屋頂”，成為抗日戰爭時期“中國設計、中國建造”的代表性建筑之一。

1941年合眾圖書館建成時（資料圖片）

為滿足古籍保護的嚴格要求，合眾圖書館建成交付使用時，顧廷龍在日記里詳細記錄了他對建筑細節的親力親為：試驗每一扇窗、每一道門，甚至檢查地磚的接縫。

幾何鋼窗為當年原貌。施晨露攝

去年4月，合眾圖書館舊址保護性修繕工程啟動，經過一年多精心修葺，當年的幾何鋼窗再次透亮，如今，全新開放的上海圖書館家譜館在一樓設立展廳，首展即以“眾擎易舉——合眾圖書館的前世今生”紀念“合眾”先賢們，通過珍貴善本、實物及情景還原，讓讀者重新感知、觸摸“合眾”精神。

如今的上海圖書館家譜館。施晨露攝

展柜里，《葉景葵致顧廷龍函》《創辦合眾圖書館緣起》，合眾圖書館籌建檔案、圖紙等，攜帶著歷史的溫度。一片“合眾”原建磚瓦上，可以看到當年磚瓦公司的名字標記。首次展示的卷軸《葉揆初先生創建合眾圖書館開幕紀念》，為1941年合眾圖書館落成時，曾任駐英留學生監督、駐美舊金山領事、兩浙鹽運使等職的錢文選所贈。

“合眾”原建所用磚瓦。施晨露攝

右側展柜中的卷軸《葉揆初先生創建合眾圖書館開幕紀念》為首次展示。施晨露攝

“現在開業流行送花籃，當時文人送卷軸道賀。這次開館，相當于‘合眾’新生，值得再次慶賀。”策展團隊主力、“95后”上圖學術交流中心家譜部助理館員王玥笑道。

自創立起，合眾圖書館秉持“以文史為范圍，供專門之研究”的藏書建設理念，館藏典籍主要源于葉景葵、張元濟、蔣抑卮、葉恭綽、胡樸安等社會各界人士捐贈，以及“合眾”自主選購、傳抄的書籍。在“合眾”同仁苦心經營和各方友人協助下，合眾圖書館藏書30萬余冊，金石拓片1.5萬余種。“合眾”還致力于舊本秘籍的刻印與流布，推動先賢未刊稿本或稀見文獻的流傳，先后印行《合眾圖書館叢書》第一集、第二集等等。展柜中的一冊《讀史方輿紀要》為我國早期歷史地理學重要文獻之一。這是葉景葵自杭州抱經堂購入，經多方考證后，確認該版本為顧祖禹生前手定重修本。1941年春，他將全書捐贈入館。

《讀史方輿紀要》為我國早期歷史地理學重要文獻之一。施晨露攝

烽火歲月中，合眾圖書館能全其身、護文獻，皆賴合眾圖書館董事們及友朋的竭力護持。葉景葵曾言，圖書館前途興替之關鍵在于“董事得人及合作與否”。可以說，“合眾”不只是藏書傳書之所，更是前輩責任擔當與文化大義的見證。

家譜館開館展覽對“合眾”先賢們的介紹。施晨露攝

“我們考慮過將所有‘合眾’捐贈者的名字都搜集展示出來，后來發現，這個名單太長了。”單舒楊說。這份最終“缺席”的名單，可能正是“合眾”之“眾”的真義所在。

重回合眾

新中國成立后，合眾圖書館進入新的“化私為公”階段。

1953年，經張元濟、陳叔通提議，合眾圖書館董事會決議通過，將合眾圖書館30萬冊藏書及館舍悉數捐獻于上海市人民政府，改名上海市合眾圖書館，1955年又改名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

顧廷龍撰《私立合眾圖書館十四年小史》。施晨露攝

1958年，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讀者登記辦法，其中特別增補“愛好文史的高中學生亦可”。施晨露攝

1958年10月，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上海市科學技術圖書館和上海市報刊圖書館四館合并，成立新的上海圖書館。“合眾”原址改為上海圖書館長樂路書庫，2009年至2024年曾為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社址。

“合眾”的前世今生。施晨露攝

60多年后，重新向讀者開放的“合眾”舊址為何聚焦家譜？上海圖書館學術交流中心家譜部主任顧燕告訴記者，無論是合眾圖書館時期，還是后作為書庫，這座小樓與家譜的關系始終密切。

合眾圖書館成立初期，就重視收集彼時為人忽視的家譜、硃卷、縉紳錄等珍貴文獻史料。

浙江興業銀行創辦人之一蔣抑卮不僅捐出所藏典籍667鐘，還出資5萬元贊助圖書館的籌備工作。1940年，蔣抑卮因病去世，其家族后人續捐圖書2458種。展覽中呈現的清道光八年（1828）刻本《海寧查氏族譜》，就是蔣抑卮舊藏。蔣抑卮藏書四部皆備，其中不乏江南望族家譜的收集，海寧查氏即為其一。這個家族的后代名人，有武俠小說家金庸。

《海寧查氏族譜》為蔣抑卮舊藏。施晨露攝

至1949年，合眾圖書館已收藏家譜313種。

上海圖書館對家譜的重視，與老館長顧廷龍的理念有關。20世紀50年代初，顧廷龍參與由華東文化部和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組織的廢紙圖書搶救工作，提出“凡家譜皆保留”。此次工作搶救下的大批家譜由合眾圖書館接收，并移至“合眾”借用的上海覺園法寶館。1955年，顧廷龍等又在上海造紙工業原料聯購處購得的浙江遂安廢紙中，搶救出多部浙江遂安家譜。1958年，存放于法寶館的大批家譜搬入長樂路書庫。這兩次大規模廢紙搶救中，共整理出8684種、59643冊以及26捆散葉家譜。上圖家譜收藏由此初具規模，奠定了國內領先地位。

顧廷龍兩次搶救家譜。施晨露攝

上海圖書館原黨委書記兼歷史文獻研究所所長王鶴鳴曾回憶顧廷龍對家譜的深情。1996年12月20日，上海圖書館新館（淮海路館）舉辦開館慶典儀式，長住北京的上圖名譽館長顧廷龍專程前來為新館開館剪彩后，又前往長樂路書庫。“顧老說：盡管上圖收藏家譜數量是全國最多的，但由于很多家譜是從造紙廠、廢品站等搶救出來的，破損嚴重：有的蟲跡斑斑，面目全非；有的缺面少頁，殘缺不全。他強調，像這樣破損的數量很多，估計有一二萬冊，要組織技工對家譜一頁一頁進行修補，同時要對每部家譜作著錄，讓讀者方便找到需要的家譜，這個任務很重。”

從此，修復、編目，“讓讀者方便找到需要的家譜”成為上圖一項重要工作。“1998年8月22日，顧老在北京人民醫院逝世，享年95歲。可以告慰他老人家的是，二十多年里，家譜文獻和顧老牽掛的另一項重要歷史文獻——‘盛檔’資料的整理與開發都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

在展覽中，記者看到一冊明成化年間抄本“青溪徐氏福祿壽三派總譜”，這是上圖館藏開本最大的家譜，也是館藏浙江地區版本年代最早的家譜。“你看展開這頁上斑駁的痕跡，就是經修復過的。”顧燕說。

經過修復的明成化年間抄本“青溪徐氏福祿壽三派總譜”。施晨露攝

1996年，上圖成立家譜搶救整理小組。同一年，上圖淮海路館舍開放全國首家家譜閱覽室。來上圖翻查家譜問祖尋根，每年都會發生很多感人故事。有人因為找到家譜在走廊激動地大喊大叫，館方專門開了空置房間，讓他們平靜情緒。有人找到家譜后，握著工作人員的手，淚水直流。2014年，“中國家譜知識服務平臺”上線，讀者足不出戶就能查詢、閱覽家譜。2016年，上圖又在全國公共圖書館界率先推出基于關聯數據開放的數字人文服務——“華人家譜總目·上海圖書館家譜知識服務平臺”。2022年9月28日，上海圖書館東館開放，位于四樓的家譜館是全國乃至全球少有的以家譜館藏支撐的特色主題館。

上圖東館家譜館多媒體展陳“探姓覓譜”姓氏墻。

目前，上海圖書館藏有家譜近4萬種38萬冊，涵蓋567個姓氏，是全球收藏中國家譜原件最多的公藏機構。隨著上海圖書館家譜館在合眾圖書館舊址落成，上圖家譜源于“合眾”，又重回“合眾”。

從“家”到家譜館

家譜對普通人有什么意義？從個體來說，“尋根問祖”，更深處是，歷史與文化認同。

王玥在一線服務，常遇到慕名來查詢家譜的讀者。“有時是接到電話，有時讀者直接到線下來尋訪，當場無法解決的會請他留下聯系方式。”打開手機，她給記者看郵箱里最近的郵件。“王玥同學，收到你發來的浙江鎮海五里牌王家家譜，你的熱心、快速、專業的服務使我深受感動，我謹代表全家致以衷心的感謝……”她還記得，這是一位60多歲的讀者，兩人之間的郵件往來持續了10多天。在郵件中，王玥特別告知，可遠程登錄上海圖書館中國家譜知識服務平臺，讀者想要查詢的兩部譜均已上線電子版。

新開放的家譜館，一樓設展廳和互動體驗區，二樓設閱覽區，為讀者提供紙本家譜預約閱覽、數字檢索、多媒體互動等服務，實現線上、線下互補，三樓設研討室、會議室及專家研究室，既滿足專業研究者的深度需求，也讓普通市民便捷地親近家譜文化。

家譜館閱覽區。尹玥攝

在二樓閱覽區，上圖編修的《中國家譜總目》在書架上排成幾列，這部“總目”歷時八年，首次將全世界范圍內的中國家譜匯編成目，共收錄海內外中國家譜52401種。“利用閱覽區桌面上的電腦，讀者可在線查閱家譜電子版，沒有電子化的家譜，如有查詢原件的需求，可提出預約申請。”顧燕說。

上圖編修的《中國家譜總目》。施晨露攝

利用閱覽區桌面上的電腦，讀者可在線查閱家譜電子版。施晨露攝

家譜館一樓，“漫游合眾”“趣說家譜”“探姓覓譜”等多媒體互動展項，妙趣橫生。“漫游合眾”采用建筑導覽形式，帶領讀者開啟沉浸式場館探索之旅；“趣說家譜”中，AI館員小合結合館藏，生動解讀家譜小知識。“探姓覓譜”互動打卡區，將墻面布置成石庫門牌匾，讀者找到自己的姓氏掃一掃，石庫門牌匾就會即時顯示成這一姓氏的“X家宅”，手機上則會收到關于這一姓氏的家規家訓、先祖名人、姓氏分布、遷徙統計等知識圖譜。

“趣說家譜”由AI館員小合解讀家譜小知識。施晨露攝

家譜館一樓的“探姓覓譜”互動打卡區。施晨露攝

從深藏書庫到知識服務，上圖家譜歷經收集、搶救、采購、整理、研究、開發，最終實現數字化利用，“希望年輕人也對姓氏文化產生興趣，進而讀懂‘家文化’背后的中華傳統文化”，顧燕說。

長樂路上的這座小樓，曾經就是一群中華文化守護者們的“家”。

展覽中，有一幅繪制于1946年至1949年的上海市私立合眾圖書館房地平面圖，可見當年合眾圖書館館舍與創辦人葉景葵住宅相鄰。“合眾”用地本為葉景葵個人購置，他卻租取其中一塊空地建新宅自住，還主動要求訂租約、繳租金：“書為館所有，地亦館所有，我租館地而閱館書，書為主而我為客，無異寄生于書。”從西門進出，當年葉景葵的住宅依然與家譜館在同一個圍墻里為鄰。

如今家譜館二樓沿街的一個房間，正是老館長顧廷龍當年的辦公室。在中國工程院院士、顧廷龍之子顧誦芬的記憶中，一家人在上海一直與圖書館建筑為伴，在館內辟了簡樸的起居空間。錢鍾書是合眾圖書館“后門”常客，顧誦芬年少時多次為錢先生悄悄開門，錢先生總是叮囑他學好英語，還曾送過他一本英文的現代劇劇本。

錢鍾書贈顧誦芬英文劇本的情景還原。施晨露攝

“當年‘合眾’對面都是酒吧、夜總會，燈紅酒綠。租界里的人不信，竟有人在這里開辦圖書館，因此受到盤查。”單舒楊說，為籌備家譜館開館，95后為主的年輕館員浸泡于“合眾”歷史中，“鉆進去了，感慨萬千”。

鐵皮書桌為顧廷龍老館長當年使用。尹玥攝

顧廷龍所書“上海市合眾圖書館閱覽規則”。施晨露攝

從當年顧廷龍辦公室的窗戶望出去，長樂路上，車水馬龍，煙火氣十足。為滿足社區居民閱讀需求，家譜館內也上架了大眾書刊。當時“合眾”先賢們的書畫以復制件形式布置于館舍各個空間，還原了家的味道。

館舍內充滿“家”的味道。尹玥攝

墻上掛著的都是“合眾”書畫復制件。施晨露攝

此情此景，“合眾”先賢，當感慰藉。

上海圖書館家譜館

長樂路746號

開放時間：9:00—17:00（每周一至周五，16:30停止入場）

法定節假日閉館

一樓展廳全年開放

原標題：《續寫中華文脈傳奇！長樂路上，“合眾”新生》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施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