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日記大廈里,藏著數不清的珍稀寶貝,有待你的瀏覽、注目和摩挲。這一方神奇的日記世界,是中國人用心營造的具有特別氣象的精神家園。
較早執著于探尋日記世界的學者如陳左高先生等人,曾為它的琳瑯滿目驚嘆不已,立志為這座寶庫登記造冊,以便后來者按圖索驥,親近這些寶貝。《歷代日記叢談》《中國日記史略》等著作就是前輩學人留給后世的日記“藏寶圖”。時至今日,北京大學的張劍教授等人同樣認識到這份財富的可貴,帶領著一批批日記探險隊員前往日記“寶藏山”,細致描繪每一部日記的概況,將其刮垢磨光,供世人研讀品玩。
日記,究竟是一筆怎樣的財富,讓中國人持續不斷地接力書寫,最終累積成不可忽視的中國文化遺產?日記,究竟散發著怎樣的魅力,讓百多年來許多學者為之勞心損目,不斷耕耘,探尋新的研究結果?日記,為何又是一種充滿魔力的閱讀物,在最近十多年來俘獲眾多讀者,吸引他們津津有味地沉浸其中?
一、日記萬有
“包羅萬象”,這個人們通常用來形容日記的詞匯,恰恰揭示了日記最大的特點。由于作者及文體自身的局限性,日記并非自足的研究材料,卻并不妨礙我們稱它“包羅萬象”。一些權威工具書如《漢語大詞典》將日記定義為“每天記事的本子或每天所遇到的和所做的事情的記錄”,道出了日記的本質。一個人每天遇到和所做的事情容或有限,但許多人紛紛將其記錄下來,人來人往的足夠廣闊的歷史世界豈不由此繪就了?新近將“日記”納入詞條的《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則解釋如下:“文體名。一種以具體日期為單位,由官方或個人對經歷或見聞的事件、現象、感受及所持觀點予以記錄的文字。又稱日錄、日譜、日歷。”這一定義擴大了日記的內涵,更接近中國古代日記的真相。不管日記的別稱是日錄、日譜、日歷,還是記事珠、自記履歷等,它都是時間維度上個人感知世界的全部。這些以時間為單位,持續或斷續記錄的文字,不僅承載了寫作者的所見所聞,還囊括了他們的所思所感,故稱它“包羅萬有”也并非言過其實。
“日記萬有”,是我對中國古代日記的總體印象。之所以如此概括,不僅因日記文體豐富的容量與超強的延展性,還因為無論從時間還是空間角度而言,日記都事無巨細地描繪了中國古代世界的方方面面。
從歷時角度而言,商周時期的一些甲骨卜辭已被視作日記的雛形。當然,學界通常認為日記起于西漢,成熟于唐宋時期。到了宋代,私人化日記才真正成熟起來。這一時期,黃庭堅《宜州乙酉家乘》、陸游《入蜀記》、范成大《吳船錄》等陸續出現,成為后世日記寫作的榜樣。惜乎此期日記的內容和篇幅相對窄小。直至清代,傳統日記才真正迎來全面的繁榮。清代存世日記超過1100種,篇幅上百萬字的日記就有數十家,如翁心存、管庭芬、何兆瀛、曾國藩、杜鳳治、郭嵩燾、柳兆薰、李慈銘、翁同龢、趙烈文、譚獻、王闿運、蕭穆、薛福成、繆荃孫、袁昶、葉昌熾、皮錫瑞等人都為后世留下皇皇日記。至此,中國進入“百萬字長篇日記”的新時代。
清代中后期規模龐大的日記之誕生,是晚清以來讀書人日記意識覺醒并大規模付諸寫作實踐的產物。王闿運在影印《曾文正公手書日記》跋語中指出,近世至李慈銘“始以巨冊自夸”。李慈銘將日記的規模和篇幅視作值得夸飾和炫耀的資本,不僅征兆了日記著述化的時代潮流,也透露出日記內容日益膨脹的時代新趨向。在日記逐步“巨冊化”的過程中,它包含的詩文、札記等材料,也成為清代人著述的源泉。李慈銘、譚獻、王闿運等日記著述化的先驅,一再展示了日記無所不包的特性。由于晚近的日記著述篇幅巨大,許多日記作者都開始不斷整理自家日記,有的甚至為自家日記撰寫目錄。蔣維喬多次“摭《日記》目錄一卷”,錢玄同有自編日記目錄一冊,徐崇立晚年面對留下的74冊日記,寫下《題日記目錄后》一文。個人的日記至此超越薄薄的備忘錄,其規模龐大者已經成為恢宏的著述。由此可見,作為整體的中國日記無所不包,即如個體所撰的單種日記,其中不少也配享“萬有”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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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
民國時期,日記成為學堂必備的作業,由此涌現出大量的學生日記,中國的全民日記時代至此初見端倪。教育機構中批量生產日記并非民國教育的突然發明,在明清時期的書院教育中,學生寫日記漸成普遍制度,故學古堂、龍門書院等機構都留下豐富的書院日記,而王祖畬等晚清著名書院山長也是皇皇日記的作者。學堂的日記體式,在譚嗣同《瀏陽興算記·經常章程五條》中也有明確規定:“夜間寫日記,須載明本日陰晴風雨。”可見,學堂不僅要求寫日記,還限定日記的內容。種種跡象表明,中國的日記傳統在近代是連續而非斷裂的,是游離于從文言文到白話文的文學革命洪流之外的。日記文體傳統在古今之間平滑轉換,是中國文化古今演變中耐人尋味的一點。
想用較短的篇幅來說清宋代以后中國日記的發展史,顯然不容易。如上描述不過意在說明,自宋代起,日記便是記錄中國歷史的重要文獻。且時代越往后,日記的規模越來越大,容量也愈發擴充。具體到個人日記,所涉時間跨度也越發綿長。及至近代,《鄭孝胥日記》跨度達56年,《蔣維喬日記》更長達62年。時代越往后,個人通過日記作“我史”的念頭越發強烈,甚至呈現與他人競賽的情況。日記數量與體量的增長,不僅拉伸了記錄中國歷史的長度,也增添了其記錄中國歷史的厚度。日記頗顯彈性的文體特征,使其具備多樣的演化潛能,在內容和形制方面“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便也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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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孝胥日記》
就空間角度而言,日記從少數文人有限活動范圍出發,日益擴張,最終覆蓋了整個中國。作為文化高度發展及文人自我表達日趨現代的體現,日記起初被都城及東南等地的活躍文人運用自如,黃庭堅、陸游、范成大等人一開始便將日記視作旅行書寫的重要載體。文人的足跡有多遠,中國古代日記筆觸所及的地方就有多遠。從西域的天山大漠,到關外的草原森林,從南方的阡陌丘陵,到東海的萬里波濤,都是中國日記里的錦繡華章。從市鎮到鄉村,從廟堂到村落,從書院到祠堂,從搖籃到墓廬,也都是中國日記反復提及的場所。日記里的空間可大可小,可遠可近,最終成就了名副其實的“微縮中國”。而那些走向海外的作者,更為清代日記增添了數不清的“世界圖景”。清代日記,從此不僅是中國的日記,也是世界性的日記。
二、清代日記的價值
清代是中國古代日記的集大成時期。此期存世的日記數量遠超前代,寫作日記的主體也較前代更加多元,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均有日記存世。日記文體在清代取得長足進步,從早期簡略的游記到有目的的游記寫作,從題材簡略的理學日記到晚清以來無所不包的巨型日記,日記的內容和體例都越發精密。鄒振環在《日記文獻的分類與史料價值》一文中把中國日記文獻分為記事備忘、工作、學術考據、宗教人生、游歷探險、使行、志感抒情、文藝、戰難、科學、家庭婦女、學生、囚亡、外人在華等十四類,可見中國日記形態之豐富,然而諸種類別的日記大都直至清代才完全成型并形成規模。此外,清代的日記文化也產生了家族影響,一些家族綿延三五代人都寫日記,形成獨特的家族日記。而“晚清四大日記”的出現,更為清代日記贏得赫赫名聲。事實上,清代日記的種類十分豐富,根據不同的功能,逐步發展成許多中等規模的日記系統,形成蔚為可觀的日記景觀。這些日記包括各類差事日記,如學政考試往往形成學政日記,替皇帝祭拜陵寢則有謁陵日記等,出使海外又催生大批星軺日記。即便日常出游,清代也逐漸形成許多專門的游記,專游蘇州洞庭山、鎮江金山等地的日記均可單獨成一門類。這些類別各異的日記,隨著時間推移,發展成相對完備而互有聯系的日記系統。這些大大小小的日記群落,構成了清代日記的“滿天星斗”,形成交相輝映而別具特色的清代日記總體風貌。凡此種種,反映了清代日記無與倫比的集成性和豐富性,注定了它是觀測中國古代日記最適合的樣本。
清代日記不僅在中國日記史、中國文獻史上有著非凡的意義,置諸世界日記之林,它也有足夠自傲的地位。從世界文學的范圍來看,日記并非中國特產,東西方諸國均有悠久的日記傳統。日記體散文和日記體小說在歐洲各國及日本等地都相對盛行,其直接描寫、私密感以及主觀寫作等特點,更宜表達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與中國日記不無差異。不過西方著名的《佩皮斯日記》遲至18世紀才出現,在那之前,中國早已有了《祁忠敏公日記》《味水軒日記》等大部頭日記。到了清代,中國大量征實日記更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盡管目前尚缺乏細致的比較,但從粗淺的印象看,清代日記無論從數量、篇幅還是內容方面而言,相較于西方日記都堪稱“國粹”。是的,日記也是當之無愧的國粹。
清代日記價值非凡,但內部各時段的日記分布存在不平衡現象。就日記文獻的豐富度和研究潛能而言,清代“一頭一尾”的日記最有價值。這一觀點受程千帆先生論清代文學“一頭一尾”說的影響。1997年,程千帆在給弟子蔣寅的信中說:
我現在先談兩點,我認為特別重要的:一是關于清代文學。一頭一尾,社會背景,理論創作都具特色,近人為一代有一代之勝之說所誤,對清代往往不加重視,你現在抓王漁洋,這很好。由錢牧齋到王漁洋是一個階段,一個整體。……第二是清朝末年龔定庵到陳三立、朱祖謀乃至南社諸子又是一段。抓住這兩頭,中間就好辦了。
這段論述不僅指明了清代文學的重心,也直接啟發了筆者對清代日記的認識。以時段論,清朝社會最活躍的時段無疑是清初和晚清。明清易代影響下的清朝初年,承晚明余緒,文人好游,好發議論,日記多見精彩。至康熙中葉以后,文字獄勃興,士人噤聲,大多數人不寫日記,即便偶作日記,多數也干枯簡略,無足觀。至于晚清,時代的特殊性造就了思想的“海水沸騰”,促成了新文獻的大繁榮,而日記便是晚清以來文獻大爆炸中茁壯成長的一類“新文獻”。由此不難看出,清代日記就其價值最大者而言,的確在王朝的“一頭一尾”。
這種情況在近年有關清代日記的研究中同樣有所體現。“晚清四大日記”及其他此期的日記,是學界長期關注的焦點。此外,清初的日記同樣受到學界垂青,如圍繞《侯岐曾日記》,最近五年已有周絢隆《易代:侯岐曾和他的親友們》及朱亦靈《覆巢之下:一位江南士紳的日常生活與明清鼎革》兩部著作專門探討。至于康雍乾嘉等時期的其他日記,則備受冷落。相信在未來的研究版圖中,清代日記的“一頭一尾”仍會是學界關注的重心。
然而,清代康雍乾嘉時期的平庸日記,同樣值得關注。這一時期的日記,由于政治忌諱等因素的影響,普遍無趣且“不好看”。然而,日記與政治的關系是繞不開的重要話題,回避意味著偷懶。直面政治與日記的關系,方能正確認識這一時期諸多日記的價值。盡管避談政治是此期日記的顯著特征,但日記中的日常生活仍不可避免地保有許多政治活動的痕跡。清代中前期牽涉日記定罪的幾大文字獄案,讓文人噤若寒蟬,而嘉道以來意識形態的松動,為文人在日記中記錄政治動靜保留了一些空間。倘對這幾個時期日記的內容和寫作方式等詳加比較,不難發現清代政治風向下文人的思想及其表達的細微變化。由此不難想見,清中葉讀書人寫日記時或可以不問政治,政治卻仍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文人。汪輝祖在《雙節堂庸訓》中諄諄告誡子孫:“昔有不解事人,以耳食為筆記,謬妄觸忤,禍及身家,皆由不遵圣賢彝訓所致。故日記、札記等項,斷不宜摭拾時事。”乾嘉時期的日記“難見時事”,根由或正在此。
然而,家訓里的諄諄告誡也表明,許多人仍然遏制不住地要在日記中寫時事。況且,即便是日記中簡要的私人生活記錄或是讀書札記,同樣不乏政治因素。誠如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身體使用》一書中說:“當政治生活和公共生活消逝,只留下了私人生活和赤裸生命時,作為這個領域的唯一主人,在私人生活層面上,必須將自己公之于眾,并試圖傳播自己不再可笑的文獻(盡管它依舊如此)。在這一點上,這些文獻與之若合符契,其平凡日常被現場記錄下來,并通過各種窗口傳達給他人。”無論清中葉的文人如何掩飾自己的日記,試圖讓它變得更加安全,但他們想要記錄自己、表達自己的愿望是藏不住的,而這就意味著他們已經在日記中埋下了足夠多的隱秘線索,只不過有待我們去開發解密而已。
清代日記寫作者往往有相當的文體自覺,他們的日記觀念與日記寫作實踐,是寶貴的日記理論資料。回到清代或近代人的日記觀念世界或寫作實踐中去思考,有助于把握近代日記的真相。譬如在近代寫下數百萬字日記的徐崇立,為自己皇皇的日記編目并作序時,寫下這么一段話:
日記未知始于何時,據宋周煇《清波雜志》,宋元祐諸公皆有日記,公私事悉具。曾子宣日記列《古學叢刊》中,止紀行耳。近代日記最多者,曾文正、翁文恭、李莼客、王湘綺四家。郭筠仙侍郎日記多至一巨簏,亦至博洽,惜未刊行,未能卒讀。何道州日記只見殘本,葉鞠裳學使《緣督齋日記鈔》,他如文道羲、吳愙齋諸家時見于《叢刊》中一鱗一爪而已。其聞而知之者,為錢竹汀宮詹《日記鈔》,只見書目, 《潛研全書》所未載。蔣子瀟《游藝錄》,其門人所述,凡讀十四經,讀釋道藏各有日記數十卷,其諸子百家十六卷別為讀書日記。是日記分類尤為浩博,惜未刊行,其行世者僅《游藝錄》三卷,略見其著述之一斑。李氏日記,每讀一書,必勘校其得失。如四庫書之有《提要》,所著即錄稿于行間,論學論詩,詞句名雋。除丑詆謾罵外,胥足為學者之津梁。如與蔣記并刊,洵堪驂靳。乃一則迄未刊行,一則卷帙繁重,印本罕覯,未易窺尋。最近如譚畏公日記,余曾手為編次,約數十本,紀游、談藝、收藏、鑒別皆可傳世。
這段論述不啻一篇日記簡史。徐崇立活躍在晚清民國時期,他對日記的認識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為我們探究近人的日記觀提供了必要的參考。類似有關日記歷史和價值的論述,許多清代日記都有記載,這是清代日記自具的理論價值,值得重視。
清代日記日趨繁榮背后的文人心態,對理解近世以來中國文人自我意識及現代性不無幫助。晚近以來日記篇幅規模的膨脹,不僅是文人自我表達意識充分發展、急遽突顯的結果,也是日記被文人納入有意為之的“文化資本”而苦心經營的結果。清朝道光、咸豐年間,理學家在切磋砥礪進德修業的過程中,日記作為互相批評的材料,扮演了重要的公共角色。在理學家思想互批的行動中,日記是重要的文化資本。也因此,經營日記成為許多有志求取理學聲譽的學人的主動選擇。倭仁、李棠階、曾國藩等人都為此孜孜奮斗。
在理學家之外,眾多文人在日常交流中,也將日記視作溝通與爭競的新通道。晚清以來,李慈銘“以巨冊自夸”,王闿運、郭嵩燾等人撰寫篇幅巨大的日記,且將這些日記傳示他人或公開印行,都表明日記成為文人弋取名聲的新途徑。那些無法躋身全國主流文壇的底層文人,同樣小心翼翼地將日記作為文化資本加以經營。晚清以來,區域性文人如管庭芬、蕭穆、徐兆瑋、范寅等人都寫下超百萬字日記,表明日記確是地方文人有意經營的“底層文化資本”。這些日記與作者全力投身其中的大批地方文獻事務一起,滿足了許多中小型讀書人參與地方文化建設,樹立地方文化權威的愿望。由此,日記為個體打造“文化資本”提供了簡便易行的法門,它在晚清的大規模流行便也在情理之中。
清代日記的價值,遠不止如上概述的那么簡單,從日記寫作者的心態出發,還能有新的認識。張劍教授站在日記寫作者的角度,從史鑒論、積微論和生命論三個角度出發,發現日記寫作者寫日記的目的:視日記為記錄對時代和社會有用之事的借鏡,“外王”是其或隱或顯的目的;視日記為個人道德、修身、著述之積累,“內圣”是其或隱或顯的目的;視日記為私人生命留念的記錄。由此我們不難發現不同日記的價值偏向,即有的偏于公共的,有的偏于私人的。張劍進而認為,“史鑒論、積微論影響下的日記,大體可視作一種公共書寫,而生命論影響下的日記,雖然重點在于私人生命感受和過程的記錄,但也不排斥其中的公共成分。傳統日記無論從源頭還是其發展流變看,都非一個‘私’字所能涵括”。這一概括相當全面,相關論述也契合清代日記的實際。在發掘清代日記價值時,從日記作者的主觀心態出發,相信會有更大的收獲。
三、閱讀日記的心路歷程
在閱讀和研究清代日記的過程中,我常被人詢問:“你寫日記嗎?”類似的提問仿佛在提醒:假如不寫日記,你研究日記的資格怕要大打折扣了。可一旦承認自己確乎在寫日記,人們往往又要引電影《邪不壓正》中某公的話繼續說:“正經人誰寫日記呀?”這些提問、輕嘲或自身略微被冒犯的感受,都涉及日記研究尤其是清代日記研究的關鍵問題———日記的私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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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邪不壓正》片段
無需否認,私密性是日記文獻獨特的魅力所在。窺探隱私,進而發現不為人知的秘密,這種心理植根于人類心靈深處。我最早閱讀日記,也抱著這樣的看法。譬如讀《曾國藩日記》,見他遇到煩惱也抓耳撓腮,覺曾國藩也是尋常人。讀到日記中的君臣對話,覺許多皇帝也是中人之資。這些道理固然不讀日記也能想見,可真切的日記擺在面前,仍覺得對歷史名人的好奇心得到充分滿足。抱著獵奇心態讀日記的人,恐怕不在少數吧。受好奇心驅使看日記的人,大約都想在清楚明白的主流歷史敘述之外,發現鮮為人知的有趣故事吧。否則,如胡適日記中的打牌、季羨林日記里的看球等內容,如何能成為大家解構學術大師們的熱門證據?澳洲心理學家懷特(Michael White)和愛普斯頓(David Epston)曾拋出這樣的問題:“如果主流的故事充滿了問題,我們要怎樣做才能寫出解放個人和集體的故事?”我想日記就是在中心與主流之外的廣闊“邊緣世界”。通過日記,好奇的人可以尋覓到更多鮮活且有趣味的歷史脈絡。
及至后來,日記越讀越多,從前頗覺好奇的事物漸漸變得尋常。無論高官還是大眾,日記所呈現的也不過是他們尋常的生活而已,雖然尋常中也偶有奇崛高論,如趙烈文預言清朝五十年“抽心一爛”,讓人不禁拍案叫絕,但此時更多則是把日記視作親近伙伴和尋常材料。讀日記,就如家常便飯一般,成為日常習慣。這時候讀日記,讀的是日常生活,是喜怒哀樂,是吃喝拉撒,覺其中不乏雋語妙言,也藏著千姿百態。于是,也不刻意尋求從頭到尾讀完整部日記了。隨便拿到一部日記,無論從哪一頁翻起,都可以有所收獲。畢竟,古人每一天的日記都是新鮮的,并不必要注意每一部分的前因后果。事實上,我也很少遇到善始善終的日記。那么,隨便從哪一天開始翻閱,又有什么問題?我們讀日記,看前代人物的為人處世,不過是為著增進自己對人生的理解,何必事事都尋求有始有終呢?
將日記視作尋常讀物之后,隨意翻閱,并非毫無意義,實是在無形中給自己修煉文史素養的內功。這一內功,不妨名為“歷史感”。馬忠文曾經旗幟鮮明地指出“閱讀日記是培養‘歷史感’的最好途徑”,所謂的歷史感,貌似玄虛,大類文學家的語感、古董商的眼力,也像古籍版本鑒定專家的“觀風望氣”。然就其根本來說,無非是基于不同層次的文史功力體現出對歷史有差別的理解力和感受力。日記確乎是涵養歷史感的上乘訓練場。閱讀日記可讓我們沉浸式穿越到古代,浸淫久了,哪些是古已有之的,哪些是后來摻雜進來的,不難一目了然。況且,我這一輩人,成長在相對和平的年代,固可說十分幸運,可人生缺少波瀾壯闊,也難免抱有遺憾。而日記所帶來的置身歷史場景的體驗,就相當值得揣摩。這種閱讀感受因為擁有非虛構的真實,比一般文學作品造成的“穿越”更具感染力。可以說,閱讀日記不僅是培養歷史感的絕佳途徑,也是鍛煉真實人生感的重要法門。
如上的閱讀體驗,適于所有對歷史生活感興趣并愿意因此觀照當下生活的人。只是,對專門研究日記的人來說,如上的閱讀顯得過于輕松散漫,目標太泛濫無依歸了。研究日記,需要帶著研究去閱讀。如此閱讀日記,心下就痛苦得多。因這時候,我無法隨意翻開日記的某一頁,而必須從頭至尾讀完這部日記的所有頁面。一頁一頁,逐月逐日地讀將下去。倘讀整理本日記遇有疑問時,還不能不找來稿本日記翻閱。讀完一部日記,摘錄得一些有價值的材料,要作一篇文章卻還遠遠不夠。于是,還得繼續查閱日記作者的其他著述和日記提及的其他關聯文獻。到了這一步,日記就只是線索庫了,它牽涉問題的線頭會把我們引向遙遠的地方。至此,那種純粹閱讀日記的樂趣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雖則我們對日記呈現的古代世界的某個側面的理解無疑加深了。
閱讀清代日記到了這一步,恐怕已踏入無人之境,于是難免寂寞難免痛苦。那么,還是回到閱讀日記的初心吧。輕松一些,由著性子一些,就從那窺探歷史人物隱私的好奇心重新出發吧。隨意地翻閱,隨意地體會,讀著讀著,我們就成了日記的作者,隨他經歷人世,隨他游走。這種代入感,是閱讀小說或其他作品所不曾有的。畢竟,日記有一定的規則,但具體到每一部日記卻又毫無規律。因為那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在日記中記載了他歷世的所思所感,記錄了他的整個生命檔案。那些活生生的記錄,讓這種代入感更為真切。閱讀清代人物日記,我常常發現,今天我所面臨的許多問題,無論是求職、教育、醫療或是其他生老病死苦的各類難題,清朝人同樣遇到。他們如何應對?日記中有著詳細的記載,這就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整體的生活方案。讀著讀著,很容易發現,那些歷史上的小人物也有我們未曾見識過的波瀾壯闊的人生。當然,歷史上的“小人物”,有時并不小。與那些有日記的“小人物”相比,我們的階級地位、社會影響相對而言或更加渺小。
翻看清代人的日記,不僅是瀏覽他們的生活,也可沉浸式體驗許許多多真真切切的人生。真切的人生與流行文化依賴于想象而建構起來的人生大不一樣。當下流行的短劇契合了人們各種各樣想象的投射,它打造的嚴絲合縫的虛幻的人生系統是不容易破解的。而清代日記,提供了各種各樣的人生系統和生活題材,有助于人們脫離虛幻的人生臆想。清代日記自然不是當今生活問題的答案之書,但那些歷史上具體而瑣碎的日常生活,的確有別于心靈雞湯,是歷史給予我們的經驗之書。
行文至此,不免要總結閱讀清代日記的四條基本法則:其一,清代日記不會讓你失望,隨便選一本也能開卷有益。不要在意日記的版本,隨意選一本清代日記,隨便從哪一頁讀起,它都不會讓你一無所獲。其二,不要想著從日記中發現什么驚天動地的秘密,清代日記主要記錄的就是尋常的生活。與今天相比,生活里的喜怒哀樂、吃喝拉撒,清代人并無二致。我們要做的只是對照著瞧一瞧。其三,非虛構的清代日記會突破你的想象,培養你敏銳的歷史感,是絕佳的“清朝穿越指南”。想要解構歷史,不妨翻閱清代高官如曾國藩等人的日記,你會輕易發現他們也有日常的煩惱;若要對歷史人物有同情的了解,就多翻翻那些三四流人物的日記,從知縣到諸生,從師爺到小吏,這些人的日記堪稱小人物的生存寶典。其四,只要你對歷史人物、歷史故事有好奇心,愿意不斷搜羅排比資料,則人人研究清代日記都可以有一番作為。只不過到了這一步,你需要犧牲一點閱讀的快樂,把好奇心轉換為艱苦的偵探和冒險。總之,清代日記僅僅是過往人生和歷史世界的部分反映,它的意義,需要讀者在閱讀和研究中不斷地自行賦予。
四、人間性、小人物、真世界
清代日記的內涵和價值并非單一向度的,而是復調的、多元的。在翻閱了數百部清代日記之后,我依然無法清晰把握每一部日記的特性,也因此并不急于給每一部清代日記下種種定義。我想,清代日記除了具備公共性、瑣碎性、時間性等特點之外,還特別具有人間性,即它提供了許多解決當下人生困惑的可能方案。清代日記中有許許多多的人生糾葛,它所照見的生活并非一竿子到底的,也并不能給你直接的答案,但它足夠真實,始終充滿力量。
我以為,清代日記的真實性毋庸置疑,它體現了完完全全的“日記的真”,是非虛構人生的忠實記錄。清代日記記人記事的內容相當豐富,不論尋常生活還是離奇怪談,都非作者憑空想象得來,而是作者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的真實記錄。清代日記寫作的行為是作者有意經營的結果,但清代日記寫作的內容卻非作者所能左右,而只是作者所遇人事之總結。盡管日記作者可以有選擇地記事,不道出生活的全部真相,但他畢竟只能“說真話”“寫真事”。我們閱讀清代日記,不能站在如今的理性視角,放大清代日記的涂抹刪改和虛構等問題。站在日記作者的立場看,那些日記的真是確然無疑的。我想,清代日記的真是一種“鏡像”的真,是有關生活的徹徹底底的真。
在日記中,所有人的生活都是真切的,但有些人的生活真得更徹底、更親切。與大人物日記的“真”相比,我偏愛小人物的“真”。小人物的真世界,是我致力于探尋的目標。倘若本書散發了些許歷史研究的味道,根源或也在于此。然而,清代日記的寫作主體仍然是能夠識文斷字的文人,大部分作者仍然取得功名,即便不是進士、舉人,多數也是廩生、貢生,故而這些日記作者并不完全符合“小人物”的標準。不過,日記的“小人物趨向”卻是不容忽視。他所記載的喜怒哀樂、吃喝拉撒,以至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與制造階級差別的風雅相距較遠。于是,即便是大人物,日記也是大人物制造的文獻中最貼近小人物的部分。至于中下層文人日記,更有描繪生活瑣事的特長。這些向下的、貼近日常的部分,讓我感受到日記暖暖的溫度,是我偏愛的日記的真實世界,也是它觸動我的人間性的一面。
在小人物的世界里,生活世界是絕對的主體,沒有豐功偉業,沒有天縱奇才,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奔走,是對生活和人生小心翼翼的謀劃和經營。即便如此,生活也時時給予小人物以種種意外。無論天災還是人禍,都平等地降臨于每一個小人物身上,甚至還特別鐘情于小人物。如本書提及的恩光等人,不僅物質生活捉襟見肘,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窘迫更將他的生活鬧得一團糟。這難免使人生發這樣的感慨:小人物的弱小與卑微不完全是他們屈服于命運后“躺平”所導致的。人生在世,終究是難以完滿的。從這個角度而言,小人物的人生遺憾就更加突出了。遺憾著,也要盡力過好此生,也要寫下此生。這是許多清代小人物日記的底色,也是這些日記特別觸動我的所在。
人們總是希望看到他們的私生活,只不過過去大家盯著名人的私生活多一些罷了。如今,人們似乎更希望看到普通人的生活,這從短視頻上不斷涌現的各類網紅身上可輕易察覺到。2025年,兩部火爆的動畫電影可能也透露了這種動向。《哪吒之魔童鬧海》之所以備受關注,乃在于它的內核是寫出“神話名人”哪吒的小人物面相,即不屈不撓地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命運始終是小人物的精神圖騰,而絕不可能是大人物,因大人物決不愿意變成小人物。而《浪浪山小妖怪》則是直寫小妖怪的生存奮斗史,電影中的主角光環不再是唐僧、孫悟空、沙僧、豬八戒這隊名聞天下的取經四人組,而是無名的小妖怪。這兩部動畫電影的熱賣及其引發的共鳴,表明覺醒的小人物在當下仍有言說的空間。
關注小人物,關注邊緣人物,盡管在學界獲得一些關注,卻始終難成主流。中國的歷史早經梁啟超批為“帝王將相的家譜”,近代以來各類“新史學”也試圖在大人物之外為小人物開拓空間。然而,在當下的學界,大人物、經典作品仍然坐擁主角光環,受到學界大佬們莫名的庇護,成為學術研究的重心。一篇論文,一部論著,仿佛只有與大人物、大事件沾光,它才有足夠的學術分量,才有足夠的研究價值。那些關乎小人物、小事情的研究,最多只在方法論和開拓視野方面被謹慎地恭維。
有些人害怕研究太多小人物和小事件,會讓歷史天空過于“碎片化”。然而,早有學者點明歷史研究只在求真,況且“碎片化”的真難道“低人一等”嗎?歷史研究如此,文學研究何嘗不是這樣。然而我們仰望李白、蘇軾,但何至于要在研究中大談李白、蘇軾?畢竟,人生的情感和際遇,第一流的文人也并非歷歷窮遍,而許多小文人身上也恰有他們未曾涉獵的地方。況且,就根本的人性、心靈世界而言,大人物、小人物又何嘗有二致?即如李白,也“決不是客觀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說,就是生命本身了。……但很少有人覺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與任何人的心靈深處最接近的,換言之,他是再普遍也沒有了,甚而說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個壞意思)也沒有也可以了。有一顆滾熱的心,跳躍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
浪浪山的小妖怪們,照見了職場牛馬的卑微處境,然而這些“社會的邊角料”,何嘗不是“父母的小驕傲”,何嘗不是“家庭的頂梁柱”?也正因此,我覺得學界的“眼光向下”的趨勢是值得追逐的。本書所收一系列有關日記中“小人物世界”的探尋,也是對從前人人時時忽視的社會真相的呼應。我青睞小人物日記的真切,看重大人物日記中的“小人物面相”,但我深知,研究有方法,這樣的探尋才有更好的結果,相關結論才能被更多人看見。就日記研究而言,跨學科無疑是日記研究的上善之路。來自不同學科的多元視角,能讓復合性日記材料的價值得到最大限度地揭示。無論從歷史學、文學、地理學、醫學,還是經濟學、氣象學、社會學等角度切入,研究者總能發掘日記某一層面的重要意義,進而將日記的材料轉變為“該學科”的材料。不過多元視角下的跨學科日記研究,也藏著表層化的風險。從各學科出發的日記研究,往往在本學科既有的學術脈絡中沒有位置,也難與日記研究的學術積累對話。最終,跨學科可能流于淺層次的自說自話。盡管這些自說自話能道出前人未見的新材料,能講述精彩的完整故事,甚至發現其他領域未曾言及的新結論,但碰撞太少了,與其他材料和結論的摩擦太少了,它的結論就難以堅實地矗立于學林之中。我以為,日記是跨學科研究最佳的試驗田,但未經淬火鍛煉的多元視角的日記研究,尚不夠牢靠。理想的跨學科的日記研究,仍寄望于將來。
以上旨趣,是我構思本書時的私心所寄,結果便呈現如下布局:緒論《傳統日記的發展脈絡》宏觀描繪了中國日記的歷史,將其置于文學及思想的演進過程中,探尋每一次日記興盛背后的原因及其影響。《三十種日記中的出洋五大臣被炸案》《同治元年瘟疫下的眾生》《新年發筆與清代讀書人的儀式感》三章,分別從政治事件、瘟疫和民俗角度出發,看個體如何因應重大事件或某些悠久的傳統。在個體身上,那些重大的事件不再是抽象的歷史名詞,而是必須全力以赴積極應對的千面人生。個體在宏大敘事中如何自處,是這三篇文章試圖響應的大問題。《曾國藩的圍棋事業》《一位晚清知縣的“文字世界”》《清末官員恩光的感情世界》《郭曾炘:一位清遺民的自我修養》《〈湘綺樓日記〉中的飲食地圖》五章,是以日記為主體材料的個案研究,意在探討清代文人的社會生活和情感世界。其中既突出大人物的尋常生活與非凡堅守,如曾國藩的圍棋癖好、王闿運的飲食趣味、郭曾炘的遺民體驗等,也特別留意小人物的精神世界,如恩光的情感歷程。我想通過這些日記,把英雄偉人的小愛好、普通人的大堅守、尋常人的尋常事等都看得更加清楚。在個體的生命歷程中,那些經久不衰的堅持或是不斷重復的日常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五章嘗試對此作答。
“大清萬象:清代日記中的情感世界與社會生活”是我饒有興趣的話題,試圖以如此短小的篇幅結束它顯然比較草率,然而一部書的容量有限,我不能把所有答案都填充進去。況且,利用日記探討這一課題的諸多辦法,本書所收文章已多所揭示,似乎不必一一具言了。畢竟,通過單部的個體日記,我們可以把脈清代社會生活和清人情感世界的方方面面。綜合許多部日記,我們可以看到清代社會生活的主潮和人心人性的趨向。讀者翻閱此書,當不難明白筆者有關研究方法的這點寄托。
觸摸清代社會影響下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感知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如何應對清代社會的靜態結構或動態變化,這是本書寫作的目標,愿你也喜歡。自然,對清代日記任何維度的研讀都是片面的,都不可避免損傷日記的豐富性,倘你想品咂原汁原味的清代日記,不妨循著本書的線索親手去翻閱。日記如海,本書如潮,近人有聯云“天遠已無山可隔,潮來真見海橫流”,諸君諸君,且就潮觀海吧。
注:為便于閱讀,本文已省略注釋。原文摘自堯育飛著《大清萬象:清代日記中的情感世界和社會生活》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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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萬象:清代日記中的情感世界和社會生活》 ,堯育飛著,2026年1月出版,76.00元
來源:堯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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