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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安粟夫婦與團隊為拉斐爾作品進行狀況檢查工作
圖片來源:受訪者
藝術品修復長期處于幕后,但在賈鵬看來,修復技藝不應是隱秘的,而應走向臺前。談及公眾認知推廣,賈鵬說:“想讓公眾認可這個專業,首先得讓他們‘看見’修復在做什么。”
可曾想過,美術學院的教室里會出現拉曼光譜儀、氣相色譜 - 質譜聯用儀等高精儀器設備?這些本應出現在科研實驗室的設備,與待修復的油畫、畫筆、顏料罐和諧共存——這里是賈鵬在廣州美術學院打造的“中西藝術品醫院”,也是廣東省首個藝術品保護修復與材料研究重點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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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與文化遺產保護結緣,始于妻子安粟帶來的契機。20世紀90年代末,徐悲鴻紀念館為修復館藏油畫,特地從巴黎盧浮宮請來一位資深修復師,安粟則擔任其助手。法國修復師敏銳地察覺到,國內美術從業者動手能力出眾、細致耐心,力薦安粟赴法攻讀當時在國內尚屬空白的藝術品保護與修復專業。
這一建議,徹底改變了兩人的生命軌跡:安粟退伍,賈鵬放棄了在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創作道路,與妻子一同遠赴法國,開啟一段全新領域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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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與安粟
初到法國,賈鵬坦言求學之路并不順利。盡管他出身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具備扎實的繪畫功底,但國內以創作為導向的教育與法國強調研究性的保護修復專業差異巨大。他修讀法語、重讀本科課程,跨學科學習物理、化學,以及藝術史論寫作。
“我原以為動手能力強就足夠了,”賈鵬回憶,“但老師第一堂課就告訴我們:別把自己當成汽車修理工——我們是藝術品的研究者,修復只是呈現工作的載體。”這種交叉學科背景,正是為了培養“藝術品醫生”所必備的綜合判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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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阿維尼翁高等藝術學院
在阿維尼翁高等藝術學院(école Supérieure d'Art d'Avignon),賈鵬專業里的同學極為多元:約一半學生具備藝術史背景,另一半則來自自然科學領域,像他這樣純繪畫出身的反成“個例”。“我在調色、補色等實操環節確實上手快,但在材料分析、化學成分檢測等自然科學方面,就得向學醫、學化學的同學‘惡補’。”
他仍記得自己修復的第一件作品——一幅路易十五的肖像畫。面對原作,多年的繪畫訓練讓他毫無懼色,但也讓他深刻意識到:“修復不能帶入創作的主觀意識,必須恪守‘可識別、可逆、最小干預’的原則,這是職業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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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普拉多的蒙娜麗莎》進行檢查
法國的學習經歷深刻影響了賈鵬的職業理念。課程強調培養判斷力,涵蓋東西方藝術史、人類學與文化管理;國家級修復中心所實踐的“共享實驗室”模式,也讓他親身體驗到科學與人文的深度融合。
這些經驗,為他日后回國創建學科奠定基礎,也在數年后主持《古田會議》《婦人倚窗像》油畫修復等重要項目時,轉化為“原則堅守、科技賦能”的方法論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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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學成后,曾在法國深耕藝術品保護修復領域多年,對當地成熟的博物館運營體系有著深刻認知:公立機構修復項目均通過文化部公開招標,中標的修復師或團隊可攜帶項目入駐巴黎(盧浮宮)、馬賽兩大國家級修復研究中心,依托中心配備的頂尖科學家團隊與全套設備開展工作,如此按需付費的共享機制實現了資源的高效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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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浮宮作為博物館的同時
也是法國博物館研究與修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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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盧浮宮地下的法國博物館研究與修復中心
此外,法國還建有國家級博物館集約倉儲系統,如巴黎拉德芳斯CBD地下的藝術品倉儲中心,為盧浮宮、蓬皮杜中心等機構提供館藏周轉與保存服務,從根本上避免了重復建設,極大地節約了社會成本。這些經驗,不僅成為他后來回國搭建學科的重要參考,更融入教學體系的設計中,為培養復合型人才奠定理念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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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省藝術品保護修復與材料研究重點實驗室
2010年前后,賈鵬曾參與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修復學科的籌備,這段經歷讓他更清晰地看到國內學科建設的需求。2016年,他與時任廣州美術學院油畫系主任的范勃(現任廣州美術學院院長)深入交流后,廣州美術學院對學科建設的重視與兼容態度,讓他篤定這里是筑就文化遺產保護修復專業的理想土壤。“我看準了的事就會去做,不再猶豫。”賈鵬選擇南下廣州,于2017年正式入職廣州美術學院,開啟學科建設與深耕教育的全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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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品保護與修復專業的科學分析實踐課程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
“我能感覺到整個學校都在為這個學科奠基,讓我非常感動。”賈鵬總結道。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也成為學科快速發展的“加速器”:如今,學科團隊已匯聚來自法國、俄羅斯、日本、意大利等國的優秀師資,團隊人均具備海外留學背景,形成了能以多種外語開展課程的“國際化教學梯隊”。
在搭建起學科框架后,賈鵬將更多精力投入于打造文化遺產保護的“廣美模式”。他的目標是建立亞洲有影響力的文化遺產保護學科,培養真正的“文物藝術品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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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外專家工作坊,圖中為荷蘭專家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
在廣州美術學院,他構建了一套“跨學科”培養體系:目前本科以藝考招生,各省美術聯考過線加文化課成績,一屆招收30~40人;打通三、四年級,以項目制引入教學,精準匹配行業需求;本科一年級實行“通識教育”,為后續跨學科學習打牢基礎。
除了課堂教學,賈鵬注重讓學生“在實踐中學習”,將理論知識轉化為實操能力。他每學年安排2周傳統工藝實踐:帶領學生前往景德鎮學習陶藝制作,了解陶瓷材料的特性;赴泉州鉆研大漆工藝;到安徽歙縣參與古法造紙,從源頭理解紙的材質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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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藝術品醫生”,賈鵬堅持可視、可逆、最小干預的國際通行原則,并強調修復不是美容,而是還原藝術品的真實狀態。他介紹道:“比如一件有40年歷史的作品,就將它40年的狀態真實呈現,不可能變成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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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在展覽現場為油畫進行臨時性修復
他也曾遇到要求“過度修復”的藏家,如今他已有足夠的底氣拒絕。這份底氣,源于他經手過的作品——從莫奈、畢加索等歐洲大師原作,到李鐵夫、徐悲鴻、趙無極等中國早期留洋大師的畫作,到曾梵志、周春芽等當代藝術家的成名作,到紅色題材油畫,每一次修復都以科學分析為依據,以尊重歷史為前提。
他將修復比作手術,前期評估如同診斷,修復過程中若發現新問題,必須及時與“家屬”(藏家或機構)溝通,調整方案,絕不能擅自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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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隊將修復完成的《古田會議》轉移至展覽現場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學院
伴隨著2025年“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學術活動的開幕,他帶領團隊修復《古田會議》油畫。這幅長4.8米、寬2.8米的油畫,由著名軍旅畫家何孔德創作。1974年,由福建師范大學葉錫祚教授和廈門大學洪瑞生教授在何孔德指導下臨摹完成。現藏于古田會議紀念館,這幅畫作為經典之作,生動記錄了“黨指揮槍”這一里程碑式的歷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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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田會議》修復前后對比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學院
福建古田山區的高濕度與長期半戶外展出,讓畫作“飽經風霜”——霉變、顏料層酥脆,甚至2014年緊急修復時涂抹的白乳膠,在表層形成了一層白膜,遮住了畫作原本的色彩。
2024年底,借著廣州與龍巖對口合作的東風,古田會議紀念館與廣州美術學院正式啟動修復項目,賈鵬及其團隊接過了這份重任。最初,團隊觀察到畫面表層布滿白膜,初步判斷為變質光油,但經科學檢測后發現,竟是前人在修復時涂刷的一層白乳膠——這一發現徹底改變了清洗方案,印證了科學儀器在修復中不可或缺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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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工作中的《古田會議》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學院
整個修復過程,是科技與匠心的深度融合。為了精準“問診”,團隊動用了多項專業設備:高精度多光譜成像穿透畫布,揭開顏料層下隱藏的過往修復痕跡;超景深顯微鏡觀察畫布纖維與繪畫層結構,捕捉毫米級的損傷;X射線熒光光譜識別顏料中的無機元素,激光拉曼與傅里葉變換紅外光譜,則能填補有機顏料檢測的空白——這些數據共同構成了畫作的“診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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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復工作中的《古田會議》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學院
進入修復階段,團隊拆解出19個步驟:從拆框運輸時的防震保護,到臨時貼面加固防止顏料脫落,再到清洗、填補、補色。其中,針對白乳膠和頑固油漬,團隊創新采用有機溶劑凝膠技術,精準控制清洗范圍;對局部污漬,甚至用牙科打磨機進行毫米級處理。補色時,團隊選用具有優異可逆性和抗老化性的“Regalrez1094”合成樹脂作為保護光油,確保未來若有更先進的技術,能完整去除現有修復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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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經典·榮光重現”——
紅色足跡《古田會議》油畫修復研究成果展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
經過7個月的打磨,終于讓這幅《古田會議》“重生”。當古田會議紀念館館長黃光禮在開幕式上看到修復后的作品時,動情地說:“廣美的師生團隊以對歷史高度負責的精神,圓滿完成修復工作,讓畫作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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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品修復長期處于幕后,但在賈鵬看來,修復技藝不應是隱秘的,而應走向臺前。談及公眾認知推廣,賈鵬說:“想讓公眾認可這個專業,首先得讓他們‘看見’修復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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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團隊策劃的
“藝術與科技——徐悲鴻《婦人倚窗像》修復研究展”
在他看來,展覽就是連接專業與大眾的“翻譯器”,能把復雜的跨學科修復邏輯,轉化成可感知的故事。為此,他和團隊每年至少策劃1~2個修復專題展。比如與深圳美術館簽約后,他以策展人的身份每年推出兩個展覽,其中一個必須聚焦“修復與保護”。
除了展覽,賈鵬也看重圖錄出版的長期價值。“每本修復展圖錄都是一次公開的學術成果”,他說圖錄能給行業留下參考,也能讓無法到現場的公眾,通過文字和圖片深入了解修復的專業性。這種“透明化”的傳播方式,正慢慢改變公眾對修復的認知——從“神秘的幕后活”,變成“有科學依據的專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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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法國專家協同進行趙無極油畫的檢查工作
“只讓公眾看見還不夠,行業要長遠發展,必須還要有‘硬支撐’。”賈鵬介紹說。2024年11月發布的“三項團體標準”,正是他和團隊推動解決痛點的關鍵一步。由廣州美術學院牽頭,聯合深圳市當代藝術與城市規劃館等機構起草的《藝術品數據采集管理規范》《藝術品修復信息化輔助應用規范》《藝術品元數據管理規范》正式實施,首次為藝術品修復提供了統一的操作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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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團隊的工具臺
最后,賈鵬總結道:“我們不只是修復藝術品,也是在修人與文化遺產之間的關系。我們修復的是過去,但鋪就的是一個‘被深刻理解、被科學守護’的文化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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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藝術品醫生”,面對中國近現代早期留洋藝術家作品,能否舉例說明在西方顏料與東方基底產生沖突時,該如何調和?
明年計劃推進農講所一批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棉布基底油畫的修復項目,因棉布對環境敏感、脹縮幅度大,顏料層已出現類似瓷器“開片”的大面積裂紋,影響作品保存與呈現。我們的初步方案為背面脫表,直接在棉布基底下方操作,脫表后需“接棉”以保護顏料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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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為油畫進行補色工作中的賈鵬
但“截布”技術雖歐洲有成熟經驗、棉布易銜接,在2000年后卻逐漸少用——因無法100%轉移顏料層,會損失10%~30%,需連舊布舍棄,違背“最小干預”“尊重原作真實性”原則。后續將優化方案,平衡“修復病害”與“保留原作真實性”,緩解裂紋問題的同時,最大限度減少對作品原始狀態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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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密儀器的輔助下進行修復工作
中國畫和油畫的修復過程非常不一樣,中國畫可以“開水洗澡”,但油畫最怕水。因為畫布遇水會膨脹收縮,與顏料層產生不同步的運動,導致畫面酥脆開裂。所以,我們采用化學清洗的方式,精準去除變質的光油層,同時保護顏料層的完整性。
面對瀕臨損毀的作品,是否也得“大力出奇跡”?您如何判斷?修復方案是由您決定,還是經過團隊共同評估?
大力出不了奇跡,修復工作永遠要建立在專業原則之上。例如,我們常要遵循的“三明治”隔離法:在原作缺損處先做隔離層,再用可逆的水性材料進行填充,通過微觀雕刻還原筆觸,然后再覆蓋保護層并進行補色,最后以“終結性”保護層來收尾。整個過程就像做手術一樣精準,只處理損壞的部分,絕不波及周邊完好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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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鵬在“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國際學術論壇”上致辭
圖片來源: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學院
修復不是讓時間倒流,而是讓時間暫停,我們的工作流程是由主治修復師提出方案,團隊共同評估,我作為學科帶頭人進行最終審核,所有決策過程與修復步驟均記錄在案,形成可追溯的責任鏈。
對于系統化的修復,目前可能僅有大型機構或專業藏家才能執行,所以“修復不是終點,后續保存更重要”,對于藝術品保存,您有哪些建議?
大型博物館室內需建恒溫恒濕、無紫外線照明、蟲害防控的系統,并建議用“無氧充氮殺蟲法”,定期給藏品“體檢”;中小型機構預算有限可先改善基礎環境,如裝遮光簾、采用無酸包裝;私人藏家需“預防優先”,為藏品設專用陳列區,用防潮箱、避光布,避免將作品置于溫濕度波動大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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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于《收藏/拍賣》雜志冬季刊
原標題:《讓時間暫停:專訪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修復賈鵬副院長》
作者:劉星辰
中山大學文博專業碩士
永華藝術館館長
華南師范大學“數智經濟學生創新創業中心”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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