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章杰
![]()
集鎮(zhèn)不大,主街道自東向西延展,足足有兩公里,還襟帶五六條人行的橫道。在西頭,有一座名叫孚星的超級市場。市場大樓高有八層,吃喝玩樂購樣樣都有。市場南邊與西南有十字架般的人行通道,小轎車也還過得去。十字架人行道西北角,有一戶蔣姓人家,是蔣放的娘家。她娘家有五間瓦屋,東側(cè)經(jīng)改造后有三間門面房:這事情發(fā)生在四十年前。
門面房的周遭,住有打油的、做秤的、壓面的、雕刻玉石的、刷墻打孔的、寫裱字畫的、殺豬宰牛的、彈棉花的、腌酸菜的、制作廣告的,等等。還有墻壁和線桿上纏繞的如黑蟒般的電線網(wǎng),以及十字路上逼仄著的人行車爬。
蔣放的娘叫黃芬,不識字,人略有點熱情,是個喜歡前腳待客、后腳跑到大街上說的主。街坊送她一個綽號:“大喇叭”。
“黃芬雖然有些‘大喇叭’,但還是耐不過她親生女兒蔣放。”盧鐵匠對棉花匠子老馬說。
老馬不聽不來氣,一聽就有氣。老煙袋鍋子往耳側(cè)邊一提,準(zhǔn)確地敲在自個蹺起的左鞋底上,敲得鞋底發(fā)出梆梆的聲響:“啊呸,老子x她八輩祖宗。真是兩個不知輕重的東西!”
盧鐵匠一頭霧水,不知東西,放緩聲音,輕輕地說:“老伙計——”
“老伙計老馬耶!”
老馬可沉得住氣,就是不理會盧鐵匠。一刻功夫過去,老馬又笑嘻嘻地湊近盧鐵匠:“盧哥哥,盧鐵匠大哥,莫多心!你是不知呀,不知咱心里憋屈的窩囊氣!”
盧鐵匠緩過神來,甕聲甕氣地回應(yīng)老馬:“又是啥子事嗎?”
“能說來聽聽不,馬老兄弟!”
老馬乜斜著盧鐵匠,右手不停地打手勢招呼,示意盧鐵匠向自己靠攏,坐在一條板凳上。
盧鐵匠心領(lǐng)神會,一屁股塌在老馬坐的凳子上:“好,現(xiàn)在說說,說說你的憋屈吧!”
老馬正兒八經(jīng)地說了起來:
黃芬的女兒叫蔣放。蔣放在三十六歲那年,她與咱女兒梅青,都進了園區(qū)工廠做工。梅青是個老實女子,只知干活,不知變通,干了兩三年,還是個廠員。可蔣放卻偷奸耍滑,處處把咱女兒當(dāng)牛使,踩著別人肩膀朝上爬。每逢人情世故之際,她像老子娘似地,叫咱女兒梅青幫她代為送禮。
可事后,她就是搪塞吱乎,不還錢,還聲稱:“都是一條街上的,是老表,又是同學(xué),不就是一點兒禮錢嗎,誰個沒得點難處呢。到時,到時候就會還你的。有啥子了不起的呢。”
老馬越說越氣憤:“好一個到時。一晃又是三年了。一年三次,兩年共代她送了六次禮,攏共二千五百元。蔣放就是賴賬,不還咱女兒代她送的禮金。”
“唉!真是一個太厚道,一個太奸狡。”
其實,老馬女兒梅青家中條件也不算好。她忍了兩三年。到了某一天,工友姐妹們幫她抱打不平,當(dāng)著王主管的面,拆穿了蔣放戲弄梅青的把戲。
王主管被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為搞搞清楚,就來到老馬家找梅青對質(zhì),借此還各自一個公道明白。在王主管和老馬的催促下,梅青才一五一十地說出了實情。
梅青對王主管說:“那次烏喬老板家接兒媳,工廠姐妹去送禮,王主管你要乘車到外地學(xué)習(xí),臨行前碰上蔣放,就順手把五百元禮金交給蔣放,叫蔣放代你將禮金送到烏喬老板手上。”
又說:“可蔣放不知是對烏喬老板有意見,還是白天黑夜玩瘋了,自己雖然去送了禮,卻沒有代你把禮金送出去。”
還說:“當(dāng)天下午,聽說我去送禮,她就打電話,求我?guī)退闼投Y金伍百元。”
接著說:“事就是這么個事。可她一拖就是三年了。連你的伍百元,她欠我代她送的禮金,攏共是二千五百元。”
梅青說完,唉地嘆了一聲氣,還晃了晃脖子。
王主管靈動得很,三番五次地將五百元錢遞給梅青,被梅青拒絕了。
老馬說:“她蔣放,不管咋放,這回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還咱女兒梅青的錢,打馬虎眼玩暖昧,棉花匠子老馬我,就請工廠的烏喬老板來主持公道。看誰行!看誰能彈得過誰!”
正說著,來了一個瘦子和一個胖子,一高一矮:瘦子高是粉刷匠朱江,胖子矮是雕刻匠牛海。他倆皮笑肉不笑地說:“倆老哥子吹牛說笑話,咋不叫上咱們呢!”
盧鐵匠說:“叫你個球,叫你個鬼,都是些肚里無貨的家伙。你們有啥笑話,能撐起臺子嗎?能撐起臺子,倒也好,說出來讓咱們聽聽,湊個樂子。”
粉刷匠瘦子高朱江不信邪,硬著頭皮湊熱鬧。他扯起嗓子,晃起身板,喊起山歌來:
高山起霧滿天云,
一會晴來一會陰。
忽起忽落山澗水,
易青易黃茅草根,
那能當(dāng)起這樣的人。
不怕星多月不明,
不怕坑多路不平,
不怕魚多渾了水,
不怕郎多來花心,
乖姐不是那種人。
盧鐵匠的心被捯飭,手被心支配,手掌拍得啪啪響。在場的人,都拍手稱快:“唱得好!”
這歌聲鎮(zhèn)住了盧鐵匠,但他還是要擺治一下粉刷匠朱江,說:“你小朱江,當(dāng)著眾人講個笑話吧!不講不行,過不了關(guān)。”
拗不過面子,朱江頓了一會兒,大聲對眾人說:“咱給大家說個事。”
“發(fā)現(xiàn)沒有?近一年多,盧鐵匠對他小舅子莊華再娶的新媳婦,特別上心。”
“是不是?”
“他可能乘舅子莊華在外做手藝的功夫,乘機作秀,起碼能顯示他對小舅母子的關(guān)愛,也能一睹再睹小舅母子的芳容和精巧。”
“真是個玉人兒!”
盧鐵匠不無好笑的說:“睹你個頭哇!睹——”
“那是你家老姑娘,曉得不曉得?!”
又不屑地對朱江說:“小舅子前妻病逝,咱不操心能行嗎?說白了,小舅母子還是咱做的媒。”
“你還能耍戲咱個啥!”
“你又能把咱咋的呢!”
朱江一時無語。
![]()
綽號叫胖子矮的,就是雕刻匠牛海,這會兒,他躬身和悅地說:“大家給咱一個面子,出來玩,全靠有緣來相會,不就是投個樂和嗎!好不好?!
下面,由胖子矮、雕刻匠牛海我,為大家捏巴捏巴正題。咱說的事兒,保管你們都愿聽:
話說,蔣放在三十九歲的時候,擊垮取代了王主管,被人稱呼為蔣主管。一日,蔣主管聽說烏喬老板要來檢查生產(chǎn),就專挑八對童男靚女,配合她迎接檢查。臨檢前,各小組車間,奔命地忙環(huán)境凈化、產(chǎn)品推介、影視展播、應(yīng)急演練、接待酬賓等事宜,卻忽略了生產(chǎn)和管理,倉猝應(yīng)戰(zhàn),埋下安全隱患。”
“蔣放靠什么爬上去的呀?”有人挑剔地問道。
原來,烏喬老板有個兒子叫烏宸,心猿意馬,游手好閑。整日沉醉在與女流的廝混中:泡網(wǎng)吧游戲,蹬歌廳舞海,飲酒劃拳,獨憐姣好,吃醋爭風(fēng),不計花銷。
蔣放早有心思。經(jīng)過暗中打探,集中篩選,將目標(biāo)鎖定在烏宸身上。她用靈魂外交,勾住了烏宸的舒服快活,拿到了向上爬的第一張通行證。
恰巧在工廠老板烏喬檢查工廠生產(chǎn)之時,由于蔣主管重于迎檢、疏于管理,致使首尾不相應(yīng),前后不相接,連環(huán)全脫節(jié)。一工友在懸掛宣傳橫幅時,從三樓高處摔落下來,經(jīng)搶救仍致左腳殘廢。
蔣放作為主管,又被“三六九”地打下毛屎缸。一蹲一跳的功夫,她又降為一名普工。
蔣放變?yōu)槠展ず螅€賊心不死,老把自己當(dāng)成“角兒”,動輒指使安排其他工友。可多數(shù)人不買她的賬。落實工作任務(wù)時,蔣放最怕的,是一人去落實完成。
她心想:該找一個老實的搭班,也能扯上一個墊被的。
無獨有偶,蔣放物色了一個女工叫程珍。起先,程珍不知道蔣放的底細,還是默認了她的意思。后來,程珍因多次被蔣放算計,吃虧還受氣,就不愿再與蔣放在同一個組開展工作。
程珍說:“與蔣放在同一個班組,人只有吃虧的份。她可是,前面一張嘴,后面嘴一張,只說不做;就是做吧,也是溜邊夾鼓,粗枝亂葉的。她,好尋人情好賣乖,盡擺架子耍派頭;有功是她的,有過是咱的。你們評評理。誰愿意與這種人在一起共事呢?!”
“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哦,好像是說:變豬也莫與這種人同槽。”
盧鐵匠說:“蔣放還在那個工廠混嗎?真有她的。”
“唉,這人間煙火中,咋時不時冒出個混世魔王嘞!”
粉刷匠瘦子高,朱江他又唱道:
人在世上要學(xué)好,
莫學(xué)奸來莫學(xué)狡;
莫學(xué)天上疙瘩云,
奸猾狡詐討人恨。
高山天變拿不穩(wěn);
寅時下雨卯時晴。
真心待人天知道;
做人德性要牢靠。
莫學(xué)河邊污濁水,
一時渾來一時清;
莫學(xué)窗上照太陽,
一綹陰來一綹晴。
莫學(xué)辣子紅了臉,
莫學(xué)花椒黑了心;
要學(xué)松柏樹一根,
一年四季常常青。
歌聲畢,棉花匠子老馬對楊鐘說:“你咋成了啞壺嘞!光聽人家說古今兒,自己好意思嗎?”
楊鐘回對老馬:“主不請,客不飲。”
老馬糾正說:“你還客不飲呢,飲球個啥?應(yīng)該是客不行,才對!”
楊鐘不想被馬棉花匠子“彈”,便說道:“老哥哥,你莫太平洋警察管得太寬。咱心里有數(shù)!”
楊鐘是個做秤的,人稱鐵算盤。他,臉膛紅潤,聲如鐘響,行事快,點子多,向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他,吃人家的不怕肚子脹,用自己的總心疼半毛錢。
楊鐘往右手上哈一口氣,故弄玄虛地說:咱說啥呢?咱就說說,表嫂子黃芬與她女兒蔣放的事情:
黃芬雖然不識字,街坊叫她“大喇叭”,但她還是有些人味、有些熱情的。
要說“不是”,“不是”只能是:在她女兒蔣放身上。
黃芬生有三女一兒。大女叫蔣放,二女叫蔣燕,小女叫蔣真,兒子叫蔣強。黃芬三十五歲上,她老公外出務(wù)工,挖煤窯塌死了。煤礦上賠的不到十二萬元錢。
“表嫂子黃芬也不容易,硬是咬緊牙關(guān),把兒女們拉扯大。”楊鐘插話進來。
二女放婆家在重慶,小女在鄭州安家,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長沙入贅,身邊只剩大女蔣放、大女婿鄒正和外孫鄒揚。
黃芬經(jīng)營著她的三間門面房,照顧著大女蔣放全家三人。轉(zhuǎn)眼間,外孫大學(xué)畢業(yè),考取市里某單位。這一家人,真是幸福得很美!
![]()
楊鐘又插話說:“《尚書·大禹謨》曰:滿招損謙受益。”“現(xiàn)在,日子過的太好了,一不注意,人的劣性就像脫韁的野馬,也會沖出人性自律的軌道,而張牙舞爪,害人害己。”
蔣放心里琢磨:電梯房已裝修好了,兒子已考取市里的事業(yè)編,自己倆口子還在上班,誰去市里家中照顧兒子的生活呢?
兒子是個什么家事都不會做的主。咋辦呢?要是娘能去市里家中就好了!
黃芬在女兒蔣放軟硬兼施、軟纏硬磨的強大攻勢下,終于答應(yīng)到市里居住,并照顧外孫鄒揚的生活。
黃芬在市里已有半年了。慚慚地,她覺得在市里生活,條件雖好,但還是感到身上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緣起何方。一過春節(jié),黃芬就向女兒蔣放叫喚:
咱要回鄉(xiāng)下老家居住。
蔣放裝得像沒有事兒似的,就是不搭理她娘黃芬的請求。黃芬只能忍氣吞聲。
可她一等再等,女兒蔣放還是不同意她回鄉(xiāng)下老家。無奈何,黃芬只好與娘家侄兒聯(lián)系,乘侄兒黃山的小轎車,回到鄉(xiāng)下集鎮(zhèn)老家。
這一回呀,不打緊,蔣放與黃芬是南轅北轍,徹底決裂了。
蔣放對她娘是破口大罵、大打出手,將心中的真假好壞,一咕腦的傾瀉而出,毫無顧忌。
蔣放心想:你個當(dāng)娘的,不為女兒困難著想,只圖習(xí)慣和舒服,能行嗎?你現(xiàn)在還能動,再過幾年不能動,看身邊有誰照顧你。咱家每年沒有給你啥錢,是咱家有經(jīng)濟困難;但咱家吃你的、喝你的,雖說是不應(yīng)該,可實在是應(yīng)該的。為啥呢?
兩個妹妹遠嫁他鄉(xiāng),弟弟入贅在外,他們能管你的事情嗎?莫說么事門面房,房租是你當(dāng)娘收的,就是以后,弟妹們也別想動個啥歪主意。這叫著:蝦兒放屁——沒門。
蔣放的娘黃芬琢磨的是:你作為當(dāng)大女兒的,總以為當(dāng)娘的糊涂。咱把你們兄弟姐妹四個養(yǎng)大,容易嗎?!咱有五間房屋,改造后屋東側(cè)變成三間門面房,年收取:房租不足四萬元。這是為娘的養(yǎng)命錢。剔去每年送禮的錢,買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錢,電話電視燃氣和交醫(yī)保的錢,治病救命的錢,給你兒子上學(xué)補償?shù)腻X,等等,已剩余不多了。
你知不知道,咱都沒給過遠在長沙的孫子一分錢,也沒有給過家住鄭州和重慶的兩個外孫一粒米。咱這點心意,都給了你親生的兒子和你的家庭!不是嗎?!
你說你困難,哪個家庭沒有個大難小困的。你丈夫是不是身為國家公職人員,是不是吃公家飯的?但你丈夫,啥時候給咱稱過一袋鹽、拿過一壺油呢?你把自己的良心翻開,看一看、摸一摸……
家中堂屋里,女兒蔣放與母親黃芬對手剝皮,翻箱倒柜,扯脹拉肚,和盤托出。母親黃芬揚起右手,正準(zhǔn)備抽女兒蔣放耳光時,卻被女兒搶先一步,橫沖過去,黃芬頓時倒在地下,半小時后才清醒過來、站立起身。
這事兒,發(fā)生在二月花朝第二天,蔣放過四十二歲生日時。
后來十三年里,黃芬一人孤寂地生活著。女兒蔣放見了她,好像認不得似的。
又是五年過后,黃芬再也沒有去收房租;收房租的人,變成了她女兒蔣放——
黃芬,飛升上了天堂。
![]()
(本文純屬虛構(gòu),切勿對號入座)
☆ 本文作者簡介:章杰,男,漢族,湖北十堰竹山人,是十堰市級非遺“女媧傳說”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原創(chuàng)文章,未經(jīng)允許不得轉(zhuǎn)載
編輯:易書生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