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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起高樓
今年3月15日,巫家壩一個積水多年的基坑終于有了動靜。先是有人打撈漂浮物,接著就是十多臺抽水機,持續抽水排水。
坑有4米多深,花了一個多月才把水抽完。因為常年泡水,周圍的泥土已出現部分垮塌,連帶著地下的建材,都被染成深深淺淺的綠色。
項目昔日的主人是在云南有“邊境之王”之稱的董勒成,他的景成集團8年前在這里拿地,計劃打造昆明總部大樓——景成大廈。它也是巫家壩未大開發前,首個落地、首個啟動建設的總部項目,現在又成了巫家壩:
第一個被收回用地的項目。
去年11月,官渡區自然資源局發布公告稱,由于項目用地閑置時間已超過2年,決定無償收回使用權。
不過這不是一塊普通的凈地,附著其上的,除了地下工程和剛冒出頭的部分建筑物,還有相關債權人的權益。
也就在政府發公告的當月15日,景成集團以不能清償到期債務、資不抵債申請破產清算,20日瑞麗市人民法院受理。
28日,法院發布選聘破產管理人公告,并提到截至2023年9月30日,景成集團資產總額為54.24億元,負債總額約73.25億元,資產負債率為:
135.04%。
如果單看這幾條信息,并無特別之處。
但若將一些前塵往事串起來,董勒成的一系列動作就像是寫好的劇本一樣,一環扣一環,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人已大笑遠去,眾多債權人則被丟棄在一個困局里,對手中名義上的抵押物、質押物、在建工程亦或是已查封的資產:
看得見,吃不著。
《紅與黑》里,于連一度認為,人越接近社會的最上層,風度就越高雅。但真相是,在人生這片自私的沙漠里,人人都在為自己打算。
1
2023年6月20日,一場有意思的股權拍賣開始了。
前一天上午10點,董勒成持有的蘇南瑞麗航空近22.25%股權正式進入司法拍賣程序,這筆股權的市場評估價近8.5億元,起拍價約5.95億元。
10點45分24秒,競拍號為H4478的神秘買家以起拍價首次出價,之后競拍全天毫無動靜。
但在第二天,臨近拍賣結束的最后一小時,大戲掐著秒表出現了。
20號上午8點57分24秒開始,蘇南瑞麗航空的控股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的江蘇無錫國鵬投資開始出手,同樣報價5.9億。在之后一個多小時內,它和神秘人很有默契地你來我往,整整28輪:
每一次加價幅度都一樣。
10點07分,國鵬投資以約8.05億的出價鎖定勝局。自此,董勒成個人與其一手創辦的瑞航再無關系,但劇情真這么簡單就好了。
瑞航是景成在2013年出資6個億組建的民航公司,輝煌時期運營著20架飛機,74條航線覆蓋43個國內外城市。
在聲名遠揚幾年之后,2019年,景成的資金問題集中爆發,董事長董勒成一邊在年終會議上強調要加快回款、資產盤活,一邊宣稱要:
不遺余力做大做強航空產業。
但另一邊,他開始頻繁出質瑞航股權。同時,他創辦的另外兩家航司,主打公務市場的德宏南亞通用航空,和廉價航空JC柬埔寨國際航空,也先后經歷法拍、受讓人毀約等事件。
2020年8月,景成與想要進軍航空產業的無錫交產簽訂瑞航股權轉讓協議,將其57%的股權轉讓給后者,轉讓價16.302億元。董本人退出管理團隊,改由其子董世杰出任董事。同年10月18日,瑞航正式更名為蘇南瑞麗航空。
據說,那是董勒成最后一次在國內公開露面,后來財哥再看到他的消息:
都是在柬埔寨。
股權轉讓前,瑞航的股權結構為景成集團持股70%,董勒成30%。2021年股權交割后,景成的持股比例降至13%,無錫交產成為最大股東。
據天眼查信息,股權轉讓前,瑞航61%的股權存在質押,中航租賃和富滇銀行各占31%、30%的質權。
據知情人士說,轉讓款除用于支付解質押所需資金,主要還用于支付部分關聯債務,以及清償景成集團對瑞航的應付債務。截至2020年11月30日,這筆債本息合計:
15.78億元。
同時,景成承諾將用瑞航原股東的有效資產進行融資,所得款項優先用于清償景成對瑞航的債務,在股權交易完成后3年內還清這筆賬。
只不過,在這承諾的3年里,無錫交產并未得到一家清爽的公司,反而時不時因為瑞航的歷史遺留問題而陷入糾紛。
它和蘇南瑞麗航空,仍不得不與景成集團及董勒成一起被人告。比如企查查顯示,在去年5月,就被長城資產管理公司云南分公司起訴,案由是確認合同效力糾紛。
知曉內情的朋友告訴財哥,也不知道無錫交產當初的背調是怎么做的,他們可能低估了董在云南的觸角之廣和影響力之大,后來才發現這里面坑不少。
在瑞麗航空2020年年報里,瑞航短期借款的債主有浦發銀行昆明分行、富滇銀行瑞麗分行等,長期借款主要集中于農行上海外高橋支行和富滇銀行瑞麗分行。無論長短期,要么不動產抵押,要么景成的股權抵押。
不少航空業內人士分析,無錫交產收購瑞航最大的問題就在于,沒有把股權全買過來,把歷史問題都清理干凈:
導致和老股東的債務、官司糾纏不清。
再后來的2021年11月,無錫方進一步增大話語權,無錫交產和景成集團共同組建的國鵬投資成為大股東,持股25.84%;2023年3月,無錫國資再引入國聯信托入股,持股23.27%;剩余的股份比例為董勒成22.25%,無錫交產19%,董妻陳芹和董世杰執掌的景成集團9.64%。
在前述拍賣之后,國鵬投資持股比例增至48.09%,其他不變,但因為景成集團在國鵬投資中占股,所以其最終受益股份還得到了提升。
按理講,董勒成賣掉最后的22.25%股份后,就有了錢來還一部分債,但實際似乎并不如此。從長城資管與無錫方、景成集團、瑞麗航空的訴訟中,財哥了解到,核心原因是,董家極有可能:
涉嫌個別清償、針對性償債。
通俗地講,有錢大家分,不能只給無錫交產,而把其他債主們涮了。因為雖然瑞航股權轉讓是無錫交產和董家的交易,但作為景成集團最有價值的資產之一,其不應該就這么被摘出去。
其中一個疑點是,在國鵬投資拿下董勒成股權后,應向董支付8.05億,但董勒成以及其控制的景成集團大手一揮不要這筆錢,把還能產生現金流的瑞航都交給了無錫交產,后者也最大化地獲得了利益,但其他債權人:
得不到一分錢。
另外,特別有意思的是,根據天眼查信息顯示,2023年5月14日,無錫市中院發布了長城資管與無錫交產、董勒成的開庭傳票公告,而達到江蘇省所有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范圍的案件訴爭標的金額起碼要1億元起。也就是說,該訴訟屬于重大訴訟案件應當進行相應的信息披露,但無錫交產在2023年度公司債權年度報告里:
自始至終未披露。
有業內人士朋友分析,若景成真心還債,以物抵債就行了,何必去搞一場拍賣?
2
景成申請破產清算的時間點是另一個令人生疑之處,就在股權拍賣完5個月后。
巧在兩點:一,早不破晚不破,在完成瑞航這件事后沒多久,就宣告破產清算;二,不符合一家企業破產的正常程序。
第一點談了,重點談第二點。
財哥找幾位熟悉企業破產的律師朋友聊了聊,大家一致的回答是:在云南的體系中,企業破產輕易不會走清算這步,因為這意味著債權人很可能一分錢都拿不到。
推破產清算的前提通常是,公司完全經營不下去或資產毫無盤活價值,并且,一般不會發生在大型綜合性集團身上。
再者,按照法定程序,不管重整還是清算,在前期債權人都會對破產企業進行全方位的財務調查和審計,然后政府、法院再開會討論如何處理,接下來走預重整、重整,招募投資人,實在無法重整了才能推清算。但即便要走這一步:
也通常由主要債權人去申請。
但景成集團不是。
從其集團構成來看,它旗下有多家子公司,業務范圍廣泛,在建項目和資產眾多,且有諸如景成醫院這樣的公司依然有現金流收益,不至于一上來就跳開所有債權人,單方面申請破產清算。
君不見,某些“良心企業家”,面對爛尾十幾年的樓盤,都還要掙扎著重整一下。
好幾位律師朋友都說,景成集團最應該參考的模式是,萬億債權、321家公司合并破產重整的海航,但董家的做法是:
僅把集團公司拎出來。
這個動機很值得推敲。這樣一來,董勒成就不用讓渡出所有權益,就能用景成集團這個殼逃掉一堆債,同時保全其他子公司的正常經營和權益。盡管他們都是一個實控人,但每個公司在法律層面或者外觀上講是人格獨立的。
另一個緊要之處是,法律上規定,法院宣布破產清算后,所有債權,不管是罰息、復利還是違約金:
都全面停止計息。
換句話說,這個事情十年前應當還多少利息,十年后依然只還這些利息,不會再增長計算了,景成集團做到了“合法避免損失擴大”。
并且,破產清算還導致出現一個最大的問題,所有涉及到景成的官司,現在全面停擺,中止審理。
有了解內情的朋友透露,不少景城的債權人都去過瑞麗,想努力把破產清算轉換成破產重整,他們都覺得這件事不合理,也期待另一件事趕緊落實:
選聘出管理人。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
法律規定,法院裁定受理破產申請的,應當同時指定管理人;并應當自裁定受理破產申請之日起25日內通知已知債權人,并予以公告,公告的內容包括申報債權的期限、地點、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召開時間。
選聘的管理人負責接管債務人所有資料、公章,作為訴訟代表去參與訴訟,梳理債權,制定清償方案。
但財哥去各相關網站看了看,半年多過去了,還是沒有選出。有債權人告訴財哥,曾追問過法院結果,并告知有很多訴訟在等著處理,這些都需要有管理人出面。但得到的回答都是:
等著。
有債權人質疑,法院能夠迅速、果斷地裁定破產清算,想必是做足了可行性論證分析的,但為何偏偏在選聘管理人的事情上猶豫不決呢?
在一位債權人眼里,景成宣布破產清算時的資產有54億多,但這是在清算狀態下的估值,因為在能夠快速變現的基礎上,總資產通常會打個6折;但如果以破產重整、有投資人進入盤活為前提來估算,應該不止這么點資產值。不說完全覆蓋70多億的債務:
但也能為債權人爭取最大權益。
那么景成還有哪些公司值錢?
另一位知曉內情的朋友告訴我,很難盤出來,整個景成集團的股權穿透太復雜,跟蜘蛛網似的,所涉的債務跟糾紛也是一大堆,所以債權人才要求像海航一樣推進合并破產重整。這樣做的最大好處是,還有從破船里:
找出那三千釘的機會。
僅以集團旗下現金流比較大的景成路橋為例,它更多的時候作為景成集團的一個殼存在,幫集團走了很多賬,但這些往來款項是真實的交易,還是其他,難以查證。畢竟景成路橋不在破產清算范圍:
無權去查它的賬。
景成到底有多少家底,這是外界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的事。財哥只記得拉開瑞麗市地圖,綿延4公里長的城市主干道瑞麗大道兩側:
幾乎都是景成的名字。
3
景成大廈的土地被收回之后,事情并沒有變得簡單起來。
因為這塊地與絕大部分被閑置多年的土地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并不是一直擺在那里,而是曾在一段時間內動過工。施工方中建二局西南分公司完成了挖樁施工、主樓塔樓筏板混凝土澆筑,并且,這塊地還曾被抵押給長城資管。
這就意味著,收回去之后,施工方的中建二局和長城資管的:
債權優先權都滅失了。
因為這樣做最大的一個壞處是,本來有建設工程優先受償權的施工方及本來有優先清償權的抵押擔保債權人,因為土地被收回,即便重啟破產重整,他們在后續也極有可能被納入到普債的序列。
按照法定清償順序,首先是破產費用及共益債權隨時清償,接下來是職工債權、稅款、抵押擔保債權和在建工程優先受償權,剩下的服務費、供應、廣告、民間借貸等,統統歸為普債,清償率較低;而排最末的劣后債權,基本上等于沒有。
但法定組的債權還有個“特權”,即可以行使取回權。比如說有土地、房產抵押的債權人,可以單獨將抵押物:
拿出來賣了優先償債。
據知曉內情的朋友透露,中建二局和長城資管都多次找到相關部門交涉收地的合理性問題,但似乎也不起作用。
關于民間借貸這塊,也提兩句,景成集團也有。
財哥在裁判文書網和天眼查都查了下,景成集團、景成財務、瑞航公司都涉及多起民間借貸糾紛案件,原告大部分都是公司員工。
從相關訴訟文書看,2017年12月和2018年9月,瑞航兩次號召員工參與公司借款集資和“理財存款”,員工向公司借款數額從10萬到1000萬元不等,年化收益18%,資金都流向景成集團統一支配。只有少部分人,拿到過少許回報。
據鳳凰網不完全統計,涉及的金額總計約:
2000萬元。
回看上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有債權人感嘆:
這背后是有高人啊。
一位朋友也說,為了逃廢債或方便雙方內部勾對,有些事可以處理得很有“技巧”。比如走法院訴訟很難解決,就可以走仲裁這種方式。
仲裁最大的好處有幾個,一是裁判文書不掛網,二是可操作空間比法院大,三是偏商事。比如某些法院不敢判的高額違約金,只要雙方沒異議,仲裁全都敢認,一裁完,流程上就相當快,至于付不付就另說了。何況仲裁并不代表“一裁就終生”,也不怕倒查。
誰說高端玩法都那么樸實無華的?
4
帝國是在2019年開始出現坍塌的。
2019年3月起,瑞航開始欠繳員工社保;景成集團和景成路橋也頻繁拖欠工程款和員工工資。骨牌一塊接一塊倒下,2020年年底后,董勒成鮮少出現在國內。曾有媒體報道,即便2021年3月,其父去世出殯時,他都未曾現身。
2022年,總部大樓也掛網出售。
曾在景成集團上過班的孫鈺跟財哥說,確實出現過拖欠薪資的情況,不過集團總部和各分公司的情況也不同。她2021年離職時,被拖欠了2個月的薪資,離職后也正常結算了。
在她和身邊眾多同事的認知里,老板對員工挺好的,而且成就了德宏多少家庭的就業、生存問題,后面真是運作不下去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
財哥也問過對董老板近況略知一二的朋友,他說,人主要在柬埔寨,無論國內發生什么事,都不回來。
在別處再起高樓的伏筆,在2014年就埋下了。
2014年,董勒成就加入了柬埔寨國籍,取了個柬埔寨名字,還取了個英文名叫Heng Tong,發音很是顯得吉祥如意:
亨通,萬事都亨通。
隨后4年,他用這個名字注冊了不少公司,并再次在柬埔寨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業務范圍縱橫:
賭場、酒店、旅游地產、航空公司、銀行等。
其中最著名的項目是2018年開發的金水佳苑,位于柬埔寨西海岸,和凱博城并稱為“中國城”。這里也是后面臭名昭著的電詐園區之一。
這些或許都是董老板的底氣吧。要不然在2020年5月,盡管景成的帝國大廈已危如累卵,但董老板依舊在景成集團大院里閑庭闊步,興致來時還到籃球場打打球。球場上的董老板,雖然年過五旬,但依舊:
橫沖直闖,如履平地,無人防守。
首富都是球王,這個道理,早已被另外一位前首富證明過。
*孫鈺為化名
部分資料參考來源:鳳凰網《風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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