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富一代”的煩惱（下）

時不利兮騅不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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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的一個周末，我們從昆明出發計劃繞撫仙湖一圈走走看看，之前在紅塔區走訪時，好幾位朋友都談到這里，惋惜者有之，理解者有之。

從昆明出發時還艷陽高照，快接近澄江時就開始瓢潑大雨。我們先直奔有好幾年沒去過的江川孤山景區的陽光海岸，想去看看那片沙灘還在不在，還是不是人山人海。

到時還飄著些小雨，或許是天氣的緣故，酒店和沙灘都顯得冷清，游客稀稀拉拉，幾個小孩在湖邊戲水。

游玩設施也顯得陳舊，幾十艘生銹的游船散亂地排在湖邊，售票處外倒是比較熱鬧，兩桌人正在激戰摜蛋，似乎并不在意有沒有游客來光顧生意。

沒呆一會兒，我們覺得無趣就往澄江方向走。一路上發現，十幾年前喜歡去的那些農家樂都還在，但也看得出來沿湖的不少地方都被規整過：

不像以前那樣的野蠻生長。

直到祿充風景區，我才有點相信朋友說的“撫仙湖周末很熱鬧”，好幾輛旅游大巴進進出出，車也多了起來。再往澄江走，這種感覺就更強烈，前些年的開發讓這邊的玩場更多。廣龍小鎮、寒武紀、月亮灣、太陽山那片的酒吧街，從白天到黑夜，都可以安放不同的靈魂。

朋友還建議我去明星魚洞那家網紅咖啡店打打卡，咖啡好不好喝另說，但聽說要排隊一兩個小時，就徹底沒了興趣。

在朋友的眼里，盡管近幾年官方的動作不大，但民間投資的熱度還是可以的。

就拿他家所在的村子為例，財哥前兩年去的時候，也就一兩家民宿剛開張，現在已經有資本進入，成都和重慶的年輕人們也瞄上了這里，租樓房開民宿。一棟三層樓的民居，一年租金已經到了八九萬。

更不用說像小灣特色民宿村這樣的地方，旺季時，一晚房價賣到1200~1500元很常見。加上不斷冒出的高品質村咖、露營基地，周末都是座無虛席，堵得水泄不通。他覺得，上面提到的任何一個地方，熱鬧程度：

不比昆明滇池邊任何一個打卡點差。

只不過，這些并不能給澄江帶來多少GDP和稅收。朋友說，這些年，澄江在玉溪的聲音挺弱的，也沒有太多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

數字是最直觀的。剛出爐不久的玉溪市2024上半年經濟運行情況顯示，澄江GDP總量81.1億，-2.8%的增速拿了個全市倒數第一，去年同期的增速是5.9%，當時還是全市第一。去年全年GDP總量全市第6，僅高于元江、峨山、華寧，但增速就不行了，以0.1%排名全市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0.8%的通海。

除了GDP增速，今年上半年，澄江規上工業和固投增速都叼陪末座，都是腰斬。

這是一個主要靠旅游業吃飯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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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開玉溪兩區七縣的地圖，澄江位于東北邊，是最貼近昆明的縣級市，去呈貢、晉寧和宜良都非常近。同時，它也是玉溪三產比重最大的縣市，2023年，三產占GDP比重高達75.8%。

換句話說，主要就是靠房地產和旅游，但這兩部分都有阻力，一是環保，二是地產市場大調整，澄江經濟相當于被人直接捅了大動脈，動彈不得。去年，房開投同比下降85.5%。這兩年，你聽到誰還在說澄江的房地產？

一產和二產基礎還遠不夠厚，短期也難發力。先看農業，比較有特色的是藍莓，雖有智能化優勢，但規模也說不上大。下一步，澄江的打算是將單一的藍莓種植產業加上文旅和健康元素，通俗地說就是發展體驗式田園經濟。

工業方面，澄江比較知名的是磷化工，近兩年磷礦石價格一路飆漲，也帶動了磷化工產品全線漲價，澄江吃到了這波紅利。去年，磷化工增加值占規上工業增加值的：

51.1%。

其他工業家當就主要是浙商產業園、昆纜特種電纜產業園。未來還想搞搞先進裝備制造和生物制造，形成新質生產力。

一位今年去當地調研過的朋友告訴我，澄江確實也難，其他不說，就用地這塊，除了還可以搬遷十幾個村子，其他基本都動不了，一動馬上就有人來。別說工業了，旅游用地都難以保證。

從澄江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里也能看出，關于農業和工業的篇幅都不多，主要還是在說旅游。比如啟動歡樂大世界摩天輪、廣龍嵐山等文旅項目建設，實現博物館“源宇宙”奇幻探險樂園項目建成投運，計劃引進文旅招商項目9個，策劃鄉村旅游項目10個，還要策劃些網紅新景點、搞搞撫仙湖半馬等高原體育賽事等等。

對云南旅游有多年研究、并有豐富實操經驗的麥肯咨詢合伙人董紹學告訴我，十年前他就在研究澄江，旅游還是有發展的空間，這里有人流，但沒多少現金流。為什么？因為能體驗的項目太少了，人均消費低：

澄江需要改變游客結構。

他認為，保護和開發不是對立的。開發是為了更好的保護，保護是為了有序的開發。大理洱海都能開游輪，澄江為什么不可以，比如清潔能源的游輪。就算效仿珠海明斯克航空母艦，在撫仙湖邊也放一艘類似的軍艦，會造成多大污染？

澄江的問題不在于開發過度，恰好相反，是開發嚴重不足。資源沒轉化成資產，資產沒轉化成產品，產品沒轉化成商品，商品就無法轉化成資本。

董紹學建議，政府需要做一個科學可執行的總規，明確哪些東西不能開發就好，進而做控規和詳規，有了這些，資本才敢進來。政府用資源使用權入股或專項授權，就能夠實現招商引資。

比如澄江最適合做“上天入地”的項目。

上天，就是低空旅游，但不是帶人飛上去那種，畢竟有安全風險，資本也不一定喜歡。可不可以嘗試無人機的形式，人戴上VR，跟著無人機鏡頭進行全景式體驗；入地，就是挖掘水下內容。潛水畢竟是小眾項目，那么是否可以利用現在的科技做一個水下博物館，讓更多的游客深度體驗古滇文化。

現在澄江的游客主要來自于昆明和川渝，除了吃飯和住宿，能深度體驗的項目極少，人均消費自然就比較低。因此，要改變游客結構：

必須先改變產品。

他認為，旅游開發不一定會造成污染，真正怕的是工業和農業帶來的污染。

反觀之，在云南，游客人均消費最高的是麗江，達到2300元，已超越云南省十四五規劃設定的目標。同時，麗江一個索道可以撐起一家上市公司，澄江是不是也可以：

動動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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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溪十四五規劃里，全市的經濟發展被劃分為“一個核心、三條發展帶”。

一個核心就是紅塔區、江川區、高新區。按行政區域劃分，其實就紅塔和江川。這個核心除了要保證自己是NO.1，還要帶帶周邊四個小弟——澄江、通海、華寧、峨山的發展。

三條發展帶是什么呢？“三湖”綠色發展帶、資源型經濟轉型發展帶、熱區產業發展帶。名詞難得記，我們下面簡單稱之為三湖帶、資源帶、熱區帶。

“三湖”指的是撫仙湖、星云湖和杞麓湖，凡是這邊上的城市，環保分數必須卡死，側重于發展綠色產業。帶上的城市就4個，澄江、江川、華寧、通海，除了江川被劃到和大哥紅塔區綁在一起玩耍，其他3個都位于紅塔區的東邊。

澄江上面說了，說說另外兩位同屬“水命”的兄弟：

華寧和通海。

華寧存在感一直挺低的，GDP總量也是玉溪最低，去年也才148.2億，只占玉溪GDP的5.8%，人口不到20萬。也許是基數小的緣故，近一兩年GDP增速倒是始終排在玉溪前列。

和澄江一樣，它的產業結構也不復雜，有三大標簽：著名的陶瓷生產窯場，云南最大、產業鏈最齊全的風電裝備制造基地、玉溪最大的煙葉基地之一。這里的磷礦也很豐富，生物醫藥、綠色食品、化工也有不少布局。

確實很低調，低調到財哥連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全文都找不到。

華寧向西走一點就是通海。

在2023年的排名里，通海以205.9億的GDP總量排玉溪第三，但在GDP增速上，它去年基本上是失速的：上半年-0.2%，全年-0.8%。今年上半年咸魚翻身，增速4.5%，排全市第6。值得關注的是固投和規上工業增加值，前者以69.9%的增速排玉溪第2，后者的增速達到8.4%：

和江川拿了個并列第一。

誰說它只是賣蔬菜厲害？

從工業看，今年上半年，玉溪市工業增速全方位下降，9個區縣三負六正。其中只有通海、新平、澄江規上工業增加值增速環比增長，其他全部降低。而且，最拖后腿的是紅塔區，出現2023年以來的首次負增長，拖累紅塔區的又主要是煙草，這幾年遇到瓶頸了。

通海的農業就不多說了，全省人民都知道它的蔬菜和花卉產量都是嗷嗷叫那種，其實工業也是很有料的。

這里的工業體系就是“3+3”，鋼鐵、食品加工、五金機電是重點，其中擁有西南地區最大型鋼及管材生產基地，五金是這幾年在大力扶持的，比較知名的企業有方圓工貿、穆光工貿、通變電器這些。加號后面的“3”是稀貴金屬、新材料、新能源，是正在努力打造的。

通海的西邊鄰居就是紅塔區、江川區和峨山縣——作為地理距離居紅塔區最近的哼哈二將，他倆這幾年緊跟著老大的步伐走，紅塔區的工業也主要是往這兩地外溢。

紅塔區2023年GDP總量1103億，占玉溪總量的43%，斷崖式領先，絕對的單核。這里主要有兩大園區，一個高新區，一個紅塔產業園。前者是玉溪所有園區里的老大，去年營收達到1220億。

玉溪高新區主要是卷煙及配套、生物醫藥、新能源電池3大主導產業，和綠色食品、數字經濟2個配套產業；紅塔產業園屬于百億級，除了在北城、觀音山、大營街、研和幾個片區布局電池上中游項目外，還在著力打造光電產業。這個園區還有一個強勢的產業是數控機床，是當地花了多年培育起來的產業。

跟著老大就能吃香喝辣。

江川這兩年發展有點猛，去年GDP總量189.5 億，排全市第四，但增速5.8%排第一。

除了在煙葉、花卉、蔬菜產品集散保持傳統優勢外，江川這兩年在工業上那叫一個飆。同樣是去年，它的二三產業法人單位數量增速居全市第一。在江磷集團、云南聯塑等傳統強勢企業的基礎上，近年還在新能源、新材料、裝備制造上發力。今年上半年，規上工業增加值增速也是第一。

與江川相比，峨山更多承接的是紅塔區傳統產業異地搬遷項目的紅利，最典型的就是玉昆鋼鐵、新興鋼鐵、滇泉啤酒。其中，化念鎮是個發展重點，綠色鋼城和綜合物流園是其兩大引擎。

正因如此，峨山近年的GDP增速表現都不錯，去年GDP總量雖然只有150.7億、全市第8，但5.4%的GDP增速排第2，今年上半年更是以7.7%的增速：

拿了個第一。

玉溪某縣公務員許慎就告訴我，明顯感覺到峨山的領導干部職工的干事熱情，比前兩年好多了，基礎設施也在補課。工業基礎也越來越好，前段時間去，還看見到處有煙囪在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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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西，就是玉溪的資源帶，除了峨山，還包括新平和易門。這3個縣還歸屬于開發綠色產業鏈的熱區帶，另外兩個縣是元江和華寧。因為相互交叉，就放一起說了。

提到新平，就會想到哀牢山和褚橙，但這只是一面。新平經濟的根基還是在礦。

這幾年新平來勢洶洶，也穩坐玉溪GDP總量第二把交椅，279.6億元，增速時高時低。但亮眼的是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去年進賬12.46億，同比增加7.57億元、增長154.7%，增量、增速都是全市最高，強勢反超澄江的5.82億元，升至全市第二，與紅塔區17.22億元的差距急速縮小。

發動機是工業，去年規上工業總產值418.62億，夸張的是利潤增速，11.2億，比上年增長38.3倍。整體來看，實現工業增加值97.6億，對GDP增長的貢獻率達79.6%。工業又強在鐵礦和鋼鐵，也就是“兩礦一公司”，即玉溪大紅山礦業、玉溪礦業，以及仙福鋼鐵。

受益于此，新平產業園區也是一直在圍繞“綠色鋼城”這個定位做延鏈補鏈的文章，去年營收470.8億元，目標是到2025年末，營收破千億——這也是玉溪除高新區外，其他園區中唯一一個明確提出到十四五結束營收要過千億的園區。

但最強大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弱的地方。

軟肋在今年上半年出現了。由于“兩礦一公司”產值占工業產值的80%以上，他們打個噴嚏，整個經濟就會感冒。地產、基建投資疲軟，鋼鐵企業利潤率薄到1.5%。另外，其他項目投資又增長乏力，年內新開工項目僅2個，同時，還疊加土地要素保障不足，部分項目建設缺地，鋼鐵配套等項目難以引入。

一會兒要細說下易門，這里先提一下元江。作為家里老七的元江，是玉溪一產比重最大的縣，第一產業增加值占其GDP比重為26.83%。

每次財哥去版納路過元江，就感覺這里熱得不像云南。產業結構也比較單一，農業為主，芒果和火龍果很出名，核心工業是水泥，今年落地了一些光伏發電項目。

易門在玉溪排行老五，主要打造的是有色稀貴金屬、綠色建材、高原特色現代農業3個百億級產業，翻譯過來就是中國鉑都、西南建筑陶瓷基地、野生菌。其中：

最出名的是野生菌。

許慎很熟悉當地的情況，他告訴我，易門工業園區也挺多，不過主要是像陶瓷、水泥、管道這樣的傳統產業，廣東和福建來投資的企業較多，但高科技企業少。在綠色建材這塊，易門確實強，像昆明以大商匯為代表的建材市場，里面的瓷磚很多都是易門的企業貼牌生產的。

許慎說，縣里這兩年主要還是在原有的傳統產業上延伸，鄉鎮在新興產業上更是難有作為，偏遠的鄉鎮主要靠烤煙。他覺得，易門離安寧很近，其實完全可以積極對接，要不然可惜了這個區位。

就他觀察，當地領導干事熱情還是比較足，公務員團隊的年輕化做得比較好。而且在玉溪，易門都算是比較特殊的。鄉鎮公務員一般工作四到五年就能提拔，所以95、96年生的副科還是不少，鄉鎮一把手和副縣級領導都比較年輕。相對而言，事業編上升的空間就沒這么大。

易門也在學習兄弟州市的產業發展經驗，比如就近的楚雄祿豐這幾年新能源產業發展得好，當地領導也去考察過好幾次，還考察過永仁的紅花產業。

他說，玉溪每個縣區都有自己的優勢產業。以園區經濟為例，玉溪是“一拖七”的設計，高新區是生物醫藥、電子信息、新能源新材料，紅塔產業園主打光電子和數控機床，新平園區是“綠色鋼城”，易門園區是有色金屬加工和陶瓷，通海是五金，澄江是先進裝備制造，元江是冶金新材料，華寧是綠色化工。不過：

玉溪缺乏有特色的小產業。

今年鄉鎮領導出去得少些了，以前各縣會有個擂臺賽，但現在要更務實，重在落地項目，否則比學趕超就變成了形式主義。但對于一個縣尤其是鄉鎮來說，每年都有新項目的難度也大，何況還要配套資金。所以，能把之前簽訂的項目在一年內落實就算不錯了。

許慎認為，玉溪的農業其實大有可為，通海的蔬菜、易門的菌，新平的橙子、澄江的藕粉和藍莓都是很有特色的，不過大多數都還是初級產品。

玉溪也在想辦法，所以今年出臺了一個抓經濟促發展的考核辦法，其中也把農業基地劃入進去，就是有這個考慮。

財哥看了看考核辦法，玉溪把75個鄉鎮（街道）和8個園區分門別類制定了考核細則。

75個鄉鎮中的40個為一類地區，35個為二類地區，考核指標主要有4個：固投、一般公共預算收入、企業和“四上”企業、農業基地；8個園區主要考核營收、規上工業、固投、省外投資項目實際到位資金、規上工業稅收5類14項指標。

考核的對象是當地領導班子，核心考核指標簡單來說就是，團隊強不強，投資多不多，財源有沒有增加，產業企業和農業基地興不興旺。

許慎說，全部要量化打分進行排名，鄉鎮都成立了專班來抓這件事。以易門為例，去年感覺主要就是在整圖斑，也就是給監管的土地編號，這個編號就叫圖斑，主要是為了防止違規用地和保護耕地。這一點，玉溪落實政策一直很堅決。今年不同：

完全轉變到抓經濟上來了。

最后，上半年才調研完的老李給玉溪經濟下了個結論：玉溪跟曲靖是兩種經濟模式，更像紅河。

曲靖是看上去有很多資源，但實際可開發可利用的并不多。比如煤炭，更多只是作為一種燃料，沒法延伸為生產材料。在這種情況下，曲靖只能無中生有，只能想辦法招商引資，重新培育一個產業出來。

而玉溪不一樣，農業到工業特別是礦業，可開發的東西太多了，資源太好了，產業鏈向下延展的空間很大。即便到現在，也沒有到很深的階段，還可以挖掘。

老李說，從海拔落差到資源多樣性，你仔細想想：

玉溪是不是一個“濃縮版云南”？

寫到這里，我們的“云南州市經濟觀察”第一期玉溪結束。這個月，我們準備一次性跑兩個城市：楚雄、曲靖。當地的老鐵可以私信我們，到時候見面喝喝茶聊一聊。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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