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不用家屬陪，誰來護理病人？

由醫院提供“無陪護”模式，最核心的還是服務和價格

文 | 辛穎 楊雯雯

編 | 王小

圖/Freepik

按國家醫保局的要求，2024年12月底前， 將在全國增設“無陪護”住院收費標準。

自11月1日，貴陽市已經開始執行這項新增的醫療服務定價，“免陪照護服務”收費100元/天。服務的內容是，患者住院無需家屬和護工陪護，完全由公立醫院的護士、護理員照顧住院患者的全部生活。

這便是依照國家醫保局近日發布《護理類立項指南（試行）和優化調整護理價格政策通知》來增設的。《財經》獲悉，服務價格由各省醫保制定價格基準，在一、兩百元左右，地市在省級基礎上可有一定的浮動空間，不設上限。

看到這一消息，在北京打工的胡可期待政策能早在老家落地，作為獨生子女，沒法回家照看住院的父母是她心里一直懸著的石頭，“不是每次都能請到假，請護工要每天兩三百元，關鍵還不知道護工是不是可靠。我周圍離開老家工作的朋友們都有這方面的擔憂，最怕父母生病”。

即便是和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胡可的朋友在年近70的父親手術住院期間，也是和老公、姐姐、姐夫四個人24小時輪班陪護，同時兼顧在家里的母親和孩子們，“壓力還是挺大”。

隨著中國人口老齡化程度持續加深、家庭結構發生變化，對“免陪住院”的需求越發迫切。

早在2011年，就有地方醫院開始試點提供“免陪住院”服務，但多年來推進緩慢的一個主要原因是護士的短缺。

有業內人士指出，要真撬動這一服務模式，最為核心的還是服務價格機制，以確保“無陪護”病房護理服務能夠長期、健康運轉。

為了支持公立醫院提供免陪住院服務，國家醫保局此番在規范調整護理服務價格時，特意新增了這一項。目前，免陪護服務的收費尚未納入醫保支付，“還在試點探索階段，納入醫保報銷的條件尚不成熟。”一位醫保系統人士對《財經》分析。

No.1患者能省多少錢？

在貴陽市某護工平臺的官網，醫院護理報價是每日250元-350元，相比之下，此次公立醫院提供的免陪照護服務定價100元，著實便宜了不少。

42歲的北京居民喬奇，好奇北京的新規出臺后護理價格是否也會變便宜。2023年8月，喬奇因腎結石入住北京宣武醫院泌尿外科一病區。手術前，醫生就叮囑他“術后24小時不能下床，現在新冠疫情期間家屬又不讓陪床，你得請護工照顧你兩天。”

隨后醫療服務外包公司的護工找到病房，向喬奇介紹收費標準是一天180元，一個護工負責整個病房的四位患者。喬奇預定了兩天的護工，并直接在病房通過POS機繳費360元。

手術后，喬奇被護士推回病房，一進屋，就有一位50多歲的阿姨走上前說，“我是負責這個病房的，叫我小張就行，你先躺著休息，有需要的你就喊我，輸液我幫著盯著，你啥都不用管。”然后，她問護士還有幾瓶液要輸，多長時間能下地吃飯，并檢查了一下喬奇的尿袋。

雖然護工是與外包公司簽約的，但她的負責和專業讓喬奇覺得這360元花的挺值。

過去幾年，許多醫院受新冠疫情影響都是“無陪護住院”，只是提供服務的大多不是醫院的護士，而是醫院合作的外包公司，實際上還是患者自己聘請護工。

《財經》在全國多地采訪了解，醫院“一對多”（一名護工服務多名患者）護工收費大多在200元上下；“一對一”價格較高，分不同檔位。如根據患者自理情況、服務內容差異而定價不同，有些單日收費達600元。

喬奇所在的宣武醫院，“一對一”的護工一直很搶手，大多數患者都只能選“一對多”。北京各醫院的護工收費標準相近。如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婦產醫院，“一對一”護工收費每天360元，如果管護工的一日三餐，收費則是300元；“一對多”，是每天230元，管三餐是200元。如果在春節假期的前三天護理，每天還要加收服務費200元。

“只要定價別太貴，就比家屬請假來陪護合適。我踏踏實實住院，妻子能安心在家照顧女兒，家人都不會因為我生病受太大影響。”喬奇說。

照顧行動不便的老年患者的護工費相對較貴。北京一家二甲醫院中，一位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請的護工約一天400元，照顧失能老人有些護工要600元。

《財經》了解到，非一線城市的護工并不便宜。如四川某三線城市一家三甲醫院中，普通病房的“一對一”護工費用是300元，行動不便、需要特殊護理的患者約350元，危重癥的費用更高一些，還有一些單項收費，比如洗頭、洗澡、按摩，需要額外加收幾十元。

這樣的定價讓一些患者感到為難，“太貴了，我這為了術后早上做個檢查必須得請護工幫忙，想著能不能只請半天，省點是點。”一位患者說。

從地方試點來看，由醫院提供服務的“無陪護”模式，定價整體比外包護工收費低一些。

據地方媒體報道，天津第三中心醫院取消了護工，完全由護士提供無陪護服務，能自理的人員，護理費一天只需60元，不能自理的80元。浙江安吉縣人民醫院的“無陪護病房”護理費分三檔按天收費：“一對一”服務160元、“一對二”服務120元、“一對三”服務100元。

有地區已經能享受部分醫保報銷，為患者節省了更多錢。福建省從2022年開展“無陪護”病房試點，醫保可以報銷70%。比如，病情最嚴重，全部日常生活需要他人照顧的最高檔收費230元每天，醫保報銷后，患者每天只需要支付69元就能享受全面照護。

福建省相關部門介紹，截至2023年底，試點病區的患者陪護費用日均負擔由原來200元-300元降至80元-100元。患者家屬陪護率明顯下降，出院患者滿意度持續上升。

No.2“缺護士”仍待破局

新增免陪護收費項目是好事，但是誰來完成這個工作？

一位北京三甲醫院副主任護師提出的這個疑問，也是業內普遍的疑慮，“護士有沒有時間去完成這個工作，醫院有沒有人手能安排都不好說。”

“現在科室里臨時少一個護士，運轉難度都加大很多，實在忙不過來就想跟醫院護理部申請加人，但可能性特別小。”上述北京三甲醫院副主任護師對《財經》說。

此次，國家醫保局在增設“免陪照護服務”收費項目的同時，也提出這一服務適用于特級、一級護理患者，也就是病情相對輕的人員可能還沒有機會享受免陪護的服務。

上述醫保系統人士解釋，“這確實考慮到了護士人手緊缺的現實情況，有限的資源先向重癥患者傾斜，二、三級患者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對免陪照護的需求相對小。”

近十年來，中國護士隊伍總量以平均8%的增幅逐年增加。國家衛健委數據顯示，2023年底，每千人口注冊護士數達到四人。但對比國際數據仍有差距，參照2017年數據，美國每千人口約11.74名護士，英國為7.8，德國為12.93，澳大利亞為11.68。

“中國護士缺口400萬人”一度沖上熱搜。根據2021年5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推動公立醫院高質量發展的意見》，要逐步使公立醫院醫護比總體達到1：2左右。到2023年末，全國執業醫師和執業助理醫師478萬人，注冊護士僅有563萬人。按此計算，護士缺口還有近400萬人。

“護士現在也很卷，各種考核和職稱晉升，要參加能力比拼競賽、做科普、寫論文、創新研究，真是忙不過來。”上述副主任護師所在的門診，因為科室一個關鍵崗位的護士出去培訓兩三個月，只能從其他崗位拆借，把三個人負責的工作讓兩個人分擔，勉強抽出一個人來去撐著補缺。

“理論上，護士應該承擔更多的護理責任，但是由于中國護士的薪酬難以提升、培訓體系復雜、從業資格準入門檻高，所以數量增長較慢。”遠毅資本合伙人楊瑞榮曾對《財經》分析，這也是擴大免陪照護范圍的現實難題。

護士緊缺的重點還在于，一方面，有些科室考慮護士不能直接產生經濟效益，作為“控制成本”的一部分盡量壓縮人數；另一方面，由于待遇不好，護士的流失也使得問題難以緩和。

一位四川三線城市三甲醫院的護工對《財經》介紹，醫院急診科聘用的專職護工，簽定勞務合同，負責急診轉運擔架等工作，每月工資1800元，加400元餐補共2200元。工資實在太低，都不足以滿足基本家庭需求。

據她所知，有一位20多歲就當護工的年輕人，放棄了護士的工作，因為看護工掙錢快，直接去做陪護了，做護工后的收入扣掉公司每天抽成幾十元，好的時候月收入有1萬多元，不好的時候也有四五千元，基本上月收入能穩定在七八千元。

2023年6月20日，國家衛健委印發《進一步改善護理服務行動計劃（2023-2025年）》也提到切實為護士減負，在工資報酬、福利待遇等方面充分調動護士積極性。

而此次，除了增設“免陪服務照護”收費項目，國家醫保局共修訂護理類醫療服務價格22項，包括新增腸內營養輸注護理收費等。國家醫保局表示，支持逐步調整優化護理服務價格，更好體現護理技術勞務價值，推動調價結果向護士薪酬水平傳導，吸引并穩定更多人才從事護理工作。

同時，以患者生活照護為主的醫療護理員數量也在增加，未來有望緩解護士壓力，讓“無陪護”住院更快普及。

（作者辛穎為《財經》記者；楊雯雯為實習生；文中胡可、喬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