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歷史的親歷者》連載的第十七章。每一章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所以挑選其中任意一章進行閱讀,也不會存在困難。整個系列挑選若干明清時期的私人筆記、日記,以此為基礎,展現親歷者之所見、所聞。
前文閱讀見下:
(講述太平軍在無錫)
(講訴太平軍在紹興)
(張獻忠在四川)
(兩位傳教士記載的張獻忠)
(李自成三打開封之戰)
(貴陽圍城之戰)
(明朝亡國的真實記錄)
(朝鮮使者在建州女真內部的見聞)
(朝鮮人眼中的己巳之變)
(從鄭成功的視角來看收復臺灣的全過程)
(從荷蘭人的視角看臺灣回歸的過程)
(太平軍在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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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擄紀略》,趙雨村著,《近代史資料》增刊《太平天國資料》輯中有刊出。《近代史資料》在征集稿件的時候,趙雨村的孫兒趙韻琴拿出此稿,此書方才與世人相見。
趙雨村于清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二十四日在河南光山縣被英王陳玉成部下擄入軍中,隨軍往安徽,同治元年(1862)四月十四日退出廬州,一共在太平軍中待了約九個月。
他在文中主要記載了自己的經歷,以及大量對陳玉成的描寫。按照立場,他應該在書中稱陳玉成為:偽英王或者賊英王,但他沒有,而是直接稱英王,并可以不偏不倚地描繪陳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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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慶老照片
01
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二十四日,白雀園彭姓差人送信到雨村家,說有長毛賊至光山一帶,從形勢上看,很有可能會繼續向東進發,定要提前躲避。但由于承平已久,人皆不信,雖然也聽說外省已經亂了,但這里還從未經歷過。仔細詢問,也沒有一個具體的信息,但趙家還是將家眷送往蛟龍寨麓。
到了半夜,也沒有任何動靜。
天快亮的時候,人群如山崩水涌而來,人哭牛鳴,難以用言語形容。轉瞬之間,就見大隊人馬執紅黑旗,由趙雨村(后面稱:雨村)家門前經過。雨村心慌,趕緊出門東而逃,誰知很快就遇到了太平軍,被擄。
晚間,跟隨太平軍行至鐘鋪街打館,看見各商鋪里面飯都煮好了卻沒有吃,人已經跑了。
夜間,太平軍皆用酒洗腳,有一人甚文雅,他不用酒洗腳,并跟雨村說:
“你怎么不早跑?這是大劫,不怕當今皇帝,遇著也是無法。"
半夜,太平軍又煮飯吃,把豬剝了皮,同雞鴨一起煮了吃。他們吃飯的時候,頗有規矩。飯熟了之后,他們叫雨村一起吃,但他又如何吃得下去?
太平軍說:“你不吃,你就是想變妖。“所謂的“妖”,指的就是清朝的官員,這是太平軍最痛恨的人物。
吃過飯后,太平軍找來一個被打通的大竹筒,將新擄之人的發辮接一長繩,塞入竹筒,直抵到發辮根處,并且將他們的手足捆綁起來,以防止他們逃跑。此時正值夏季,蚊子成群,聲響如雷,讓人根本無法入睡。
雨村旁邊有一人,自稱叫戴鶴齡,號松喬,因出京到四川,至湖南被太平軍所擄,他對雨村說:
“這里規矩要知道,不要著急,急死亦是無益。”
雨村就問戴先生這往何處去?
他回到道:
“此因安徽(此處安徽指的是安慶,安慶為安徽省會)被妖(妖即官兵)圍困,甚是緊急,英王陳調小左隊馬大人名融和、亶天義王宗名陳玉龍、亮天義藍得功,三人一守德安府,一守棗陽,一守隨州,俱退出,奔救安徽,三隊共兩萬余人。”
也就是說,雨村是被英王派往救援安慶的太平軍所擄。
雨村問戴先生:“英王是何人?”
戴先生聽到這樣一問,大為驚訝:
“這樣人爾猶不知道?爾亦知湖北省會、安徽省會、浙江江蘇省會誰破乎?皆系此人。威名震天地,是天朝第一個好腳色。”
第二天到金岡臺腳下住宿,由于長時間步行,雨村的腳很疼,已經跛足。戴先生是個好心人,再三安慰他。戴先生與太平均軍交甚多,與頭目也有來往。
行至楊桃嶺時,新擄的人很多走不動了,很多人因此被殺,雨村只有在心中悲嘆道:“不久,我也必定會成為刀下之鬼。”
至麻埠,就在街上打館(打館就是住宿的意思),但見各商號內都是飯煮熟了還沒有吃,見到太平軍就跑了。遍地都是衣包、挑擔,看來是很多人因為逃跑不及而丟棄的,并且有很多婦女尚未來得及逃走,于是有太平軍高聲呼喊道:
“年幼娘們,即在大路邊坐著,萬不要緊。”
其實,太平軍的大隊的軍紀是比較嚴明的,但一些小隊就不一樣了。
賊內規矩,大隊不敢行奸,凡犯奸皆是邊隊。
這是雨村親眼所見,所以他又說:
未經過者,何從得知。
天快晚的時候,館內五十余人,他們臉上皆有驚惶之色。頭目曹大人(太平軍內稱大人,不準許稱老爺)與戴先生咬耳片刻。雨村問戴先生有何事,戴小聲回答:“有土匪。”太平軍口中的土匪,即清朝的團練。
曹大人每晚都要到馬、王、藍三位大人處聽令,今晚去了之后,回館就開始下達命令:
“爾趕緊吩咐眾弟兄,精隊扯出街,牌尾(牌尾就是老弱殘兵)不出街。若遇土匪來,東頭為誘兵,不許對敵,南邊埋伏,西北兩面抄,切切勿違。”
半夜,炮聲震天,喊聲遍地,只聽見“殺呀!"天亮之時傳來消息,太平軍敗了。
第二日,牌尾前行,大隊俱在后面防備。自此,日夜戒嚴。
隊伍到舒城縣時,縣內太平軍已在此多年,走到城南,見到三個清軍的營壘,這支太平軍距離營壘大概有半里,大人下令:
“我們走此,妖不放槍,不必煩他;若放槍豎旗,定將營盤,搓了他。"
過營外時,清軍營里果然放槍。于是牌尾皆撤在東邊,而大隊全部趕來,轉瞬間就將三營圍了個水泄不通。只聽見營內放槍,人聲嘈雜,兩軍相持兩個時辰之后,營內忽放連珠槍三次,太平軍大隊至三營外的濠溝埋伏。營里又放了一排槍,太平軍即大喊著殺到營垛,連放火蛋,將營燒毀,殺人大半,余皆被俘。
太平軍罵道:
“妖魔鬼,敢與老子抗衡!全不知兵,他亦說他是帶家;妖朝之敗,皆由于此。”
又說:
“若多妖頭(指多隆阿)、鮑妖頭(指鮑超)真是令人佩服;勝小孩(指勝保)亦此類也。”
隊伍行至三河,太平軍的治理也很有條理:
各鄉董辦差,各莊村安排甚有條理。賊眾皆守規矩,絕不亂事。
當地人跟太平軍說,畢成天已投妖(清軍)了,手下有人五萬多人。
當天夜里,太平軍頭目20多人,皆到館內,長吁短嘆,因為傳來消息,安慶的局勢不妙,這支太平軍也就只好在此等消息。
02
諸頭目走后,半夜十分,忽然聽見外面喊聲連天,并且越來越近,館內的人都越墻而走。雨村沒有翻墻,由門而出。從這里可以看出他沒有經驗,他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只見長錨,向余數十桿,云"殺!殺!殺!"身被刀傷貳拾叁處,錨傷十六處,刀傷皆見骨,昏死不知人事。
過了很久,隱隱聽見有人說:“爾著土匪砍了,(若土匪)再要回馬槍,即無爾命了。”
雨村睜開眼一看,一女老人家,左手攜筐,右手拄杖,讓雨村趕緊跟她走。雨村起身,但已經不能站立,見自己遍身皆血,但不知為何,也不覺得疼。雨村跟隨女老人家爬著前行,至一小路,二面都是豆苗,小路爬完,水中有一土墩,葦草長得很深。女老人家用拐杖一指,讓雨村在此躲藏。
雨村也眼前一黑,昏睡過去,次日醒來,發現已經過了中午。聽見太平軍到處尋人,很快就來到了蘆葦處,見雨村受傷,只是搖頭,說:
“爾想變妖,他殺爾啊!起來,我送爾回去。"
意思就是說雨村你不是一直想要跟清軍一起嗎?看看,他們要殺你啊!
一人扶起雨村前行,一人拿刀在后面警戒跟隨。路上遇到了曹大人,他倚馬而立,說:
”爾(指清軍團練)就是會殺這樣的人,那土匪爾怎不殺?可惡。“
又轉過頭轉來安慰雨村:
“爾也是好人家子弟,看傷處得好否,傷如不好,也是命定了;如能養好,豈不是一條性命。”
戴先生見雨存受傷,很是感嘆曰,他將雨村接回館內,好生照料。雨村昏死過去四日,這四日里僅有游氣,全靠著戴先生的調養才活了過來。
雨村寫戴先生的行為:
即至親骨肉,不是過也。
一日,英王調隊往桐城青草隔駐扎。雨村的傷還沒好,曹大人、戴先生就跟雨村說:
“爾傷雖有半月,未知好歹如何。我們大家一走,爾可往買賣街上去,有人問爾傷,爾即云土匪偷營所的,必有人收留你,因隊內正要用讀書人。”
兩人給了雨村行李一床,讓他背著。雨村心想:傷如果不好,加上沒有地方安置,豈不是生不如死。大隊離開后,雨村即往買賣街,無處可去,當時天空下著微雨,他就一個人坐在石磴上。忽見八騎,揚鞭疾行,一頭目模樣的人在馬上問雨村:“爾是讀書的否?"雨村回答是。此人就讓雨村跟他走。
雨村就跟著他到一公館,見官銜條書“順天福黃公館”。
雨村到了公館,眾人見遍身血痕,腥臭不堪,都說:“大人到哪兒找這個死家伙來。“
正在說著,有三個婦人也走出來看熱鬧,三人的打扮甚是妖嬈。一望見雨村,就罵,并讓人趕緊送出去。
有人趕緊回道:此系大人叫來的。
雨村這才沒有被趕走,但也只被安置在馬棚內。雨村經過詢問,得知這三個婦人是皆是黃大人的”貞人“,也就是相好。
快晚上的時候,黃大人回館,門口有人報:“朱大人拜會。”朱大人隨即而到,聲勢烜赫,身后跟隨十多人。黃大人親自到院中迎接,笑道:“病家伙有救了“兩人在客廳坐了片刻,有人來呼雨村過去。路途上,一個叫小立的馬夫跟雨村講:
“朱大人是妖朝(指清朝)道臺,醫道絕高,在天朝一派行好,爾好好求求他,爾傷不患不好。"
到了客廳,朱大人問雨村的籍貫,雨村不敢隱瞞,一一告知。朱大人感嘆道:“商城系河南絕好的一個地方,文風甚好。你為何被砍成這樣何?"隨后就查看了雨村手、股等處的傷勢傷,然后說:“怕不能好,骨頭皆砍碎了。"
黃大人這個時候在旁邊說道:
“好在年幼,朱大人行番好罷。”
朱大人隨即讓人燒一鍋水,用細茶泡透,等到溫度降下來之后,將雨村的衣服脫去,給他清洗傷處,先將爛肉洗凈,以出血為度。
這個時候,雨村才感覺到痛,痛到欲死的地步。
清洗過后,朱大人將包內藥瓶取出,里面約有二十多瓶,隨即給傷口上藥,由于受傷之處太多,藥已上完,竟然還有傷口沒有上藥。
朱大人臨行的時候說,如要要好,藥上之后即發癢,否則就治不了。果然,過了一會兒,雨村就感覺傷口開始發癢。
第三日,朱大人來看雨村的病情,一見傷痕就大喜,說:“可以不死矣。”此次又帶來了藥數瓶,給雨村說:
“爾若不遇我,爛也爛死了。我這藥皆是各省會上好藥鋪揀選出來,加以炮制,真是萬金難買。只要有命,無不起死回生。”
說完又在受傷處上藥,這個藥香氣很濃,整個公館都可以聞到,雖雨村住在馬糞堆積之處,也聞不到臭味。
從以上的描述來看,雨村的傷勢極重,但好在他年輕,而朱大人又幫他把腐肉清洗,再上藥,不然光是感染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朱大人一日與黃大人講,讓雨村跟著他去調養:
“爾武館子全不知敬重讀書的人,爾那個受傷的,何能甘居人下,爾又無人伺候,不如叫到我館內,與他調治好了,也是救一性命。好了,再送與你。“
黃大人大喜過望,命雨村趕緊到朱大人館內。雨村這是才將衣服都換了,并找了一個剃頭匠給自己梳辮,但花了一天的時間都沒有梳開,因為頭被血塊包住連成一塊,而且頭上也有受傷,所以沒辦法梳好。
朱大人對雨村傷情的照料,可謂無微不至,每日傷處上藥,又熬膏藥一料,貼于患處。
朱大人并非常人,起居不凡,心境也與眾人不同。
一日,與他跟雨村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他系江蘇吳縣人,亦是世家。二十一歲點翰林,兩次擔任學使,一次還是主考官。后到廣西潯州府擔任知府,任期滿了之后,請假回籍修墓,被太平軍所擄。他們一家殺二十余口,弟兄三人,僅余他一人沒有被殺,而子孫輩也沒有人了,也就是絕了后。
朱大人對年輕的雨村講了一段話:
“爾記我的話,人生一世,功名富貴,皆屬身外;窮通壽天,亦有分定。有君子,有小人。是君子,不怕他窮困無聊,須以君子待之;若是小人,不怕他是公候將相,須以小人待之。然此又宜皮里春秋,處之不宜,又易招禍,人總宜無虧心,第一要把利看開,生死不必問。我的話,雖迂闊,改朝換地,不能易也。“
雨村心中對朱大人滿是敬重:
余觀其品學心術,待我之高厚,真再生之父母也。
到了十月初,黃大人調往廬州府(安徽重鎮,即今日之合肥),叫雨村與他同行。此時雨村的傷已經大愈,僅有腿上因為長矛扎得過深,還未痊愈。
臨別朱大人之時,雨村跪謝。
朱大人說:
“不必不必,此不過行其心之所安而已。“ “我的相法甚高,看爾亦不在劫中,萬不至玉石俱焚,乘機應變可也。”
朱大人原本一知府,也是個不小的官了,他在全家俱死,又絕了后,其心中的感慨和悲憤大概難以給雨村這個10來歲的小伙子講吧,如果朱大人能夠寫一本筆記,想來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03
雨村跟隨黃大人至丙子鋪,聽聞英王到廬州府,太平軍人馬極多,大隊一直過了七日,英王才到。河內炮船寒河,延綿上下十余里;陸路上跪下來迎接的隊伍長達數十里。
雨村遠遠見一人騎一白馬,遍身皆黃,一看即知不凡。雨村問眾人:“彼騎馬是何人?"眾答云:“英王。”
雨村感嘆道:
始知英雄自有真也。
晚上,雨村就問黃大人:“英王帶有多少人馬?"
黃大人回答:“一百二十四萬,還未算新擄之數。”隨后又說了英王很多的戰績和愛好:
“破湖北,破九江,破江兩各府州縣,破江蘇、安徽,合計州縣一百直十余處。生平有三樣好處:第一愛讀書的人,第二愛百姓,第三不好色。”
一日,黃大人自廬州回到館里,跟雨村說:“英王殿工部尚書(太平天國封王之后可以設置自己的六部,有點類似于漢代的開府)汪大人,托我給他推薦一個掌書令(也就是負責文書工作),我把你推薦到他館內。他那文館子,比我這武館子強之百倍。”
不得不說,雨村雖然遭受厄難,但前面的曹、朱、黃三位大人待他還是很不錯的。
雨村到了汪館內,只見其金碧輝煌,堂上一呼,堂下立即百聲應答,頗有氣勢。走到第四層時,坐了片刻之后,汪大人來了,舉止頗為儒雅,一一詢問雨村的籍貫等事。正在談話之間,忽然來了一個老先生,鶴發童顏,并貿然問道:
“爾系商城人么?爾商城我到過,我與黃秋江友善,黃秋江坐商城,我去看他,好地方。你怎么著這些妻孫龜種里來了?"
汪大人對他的出現很是不滿,說:“老先生請進去!”老先生也不聽,自己說自己的。并說他是李鶴人(即李孟群,清軍悍將,號鶴人,1859年在六安的長城被陳玉成所俘獲)的師爺,還說:
“李欽差被擒,我亦裹來了。你不曉得長發者,一寸頭發一寸金,爾新來不怕是王孫公子,他都欺爾。爾在這館,有我不怕的。”
老先生的胡言亂語,雨村似懂非懂,
但他被安排和那位老先生同住,他看老先生先前的舉動,慷慨直爽,其人必定好相處。果然,一談則言語投機,性情契合,老先生也對他的諸事一一照應,無微不至。
雨村也接觸到了太平軍很多的文書,雨村也知道了太平天國的一些具體情況:
天朝稱太平天國。官銜正途,由天燕升天候,由天侯升天豫,天豫升天福,天福升天安,天安升天義,天義升朝將,朝將升天將,天將封王。凡王位皆有六部、九卿、同檢、指揮、檢點、丞相、圣糧,各典司。
英王官銜:欽命文衡正總裁天朝九門御林忠勇羽林軍英王祿千歲陳玉成,統帶一百二十四萬。
英王自帶中隊中十萬;中隊左、中隊右、中隊前、中隊后,各隊五萬,皆系上將管帶。 前營八大隊,后營八大隊,左營八大隊,有營八大隊,中營八大隊,無一不立功者。前營護將,后營護將,左營護將,右營護將,中營護將,中隊,前隊,后隊,左隊,右隊,每隊無日不操練,無一不精壯最可懼者,英王自帶中隊中,長龍隊壹千,先五人一排,退十人一排退十五人一排,退二十人一排,有進無退,必至一千而止。打仗時,將此長龍隊伏在后面,俟要收兵時方套上長龍隊,焉得不勝。
英王還活擒了大欽差四位,后來清軍的多帥、鮑帥,全都不敢與他正面交戰,總是由后抄,或左右橫沖,方才有轉機。
欽差李鶴人(即李孟群,清軍悍將,號鶴人,1859年在六安的長城被陳玉成所俘獲),雖然被擒,太平軍內也是無人不佩服,即便是英王亦常稱贊他:“忠肝義膽,不易才也。惜用人未免疏忽耳。”
太平軍內稱清軍將領勝宮保為"小孩”,因為他帶兵最為兒戲。最奇怪的是,他與英王打一仗則敗一仗,前后共敗四十余仗。
老先生姓葛,名能達,號仙舟,紹興人,寄居北徐州。每每提起李孟群,則黯然淚下。他講述了李孟群戰敗被俘虜的經過:
欽差待人,厚道已極。先前本是看不起勝宮保,自安徽失守,勝宮保權勢日盛,欽差之帶兵官,若李益全等,多不認真,欽差被閑時,雞毛文與勝宮保兒道,相不遠,絕不救援。英王大隊到時,如泰山壓卵,花旗隊營官先投,其余皆投。僅有欽差自帶一營,先令獻槍炮,次獻長矛短刀,再獻旗幟號衣,獻畢,大呼云:'欽差自走可也。欽差騎在馬上,出營門,又大呼曰:不必他往,與我們一路。欽差即一路,至賊營,英王始終未面。
陳玉成派自己的叔叔陳得材來勸降李孟群。
李孟群也確實是條漢子,他的回答是:
勝敗軍家之常,勢已至此,夫復何言!上是青天,下是黃土,中間是良心,務必要說實話。譬如我告將英上活擒,能甘心降我乎?彼能甘心降我,我即降他,萬不宜作違心之論。
英王得知以后,拍案道:從此不要勸他了。但給他的供給,依舊十分周到,李孟群又說自己的胞弟李孟平,請求務必送歸。英王隨即把他的弟弟送回固始。
對于李孟群被殺的細節,葛老先生也描繪得很細致:
”(天王)詔到,有仆射捧詔到欽差前云:'聽詔旨!問誰詔旨,云:天王詔旨。遂大罵,罵畢云:何事?曰:'請欽差歸天。大笑曰:好極,猶吸鴉片煙三口,吸罷,命舀水來洗臉。本洗臉,先穿襪復穿大衫,方洗臉:洗畢,大聲:走!出門四人大轎預備停當,不坐;信步緩行、觀者十余萬人。行至廬州得勝門內,就是畢命之處,問那是北方,向北方叩頭三個:又云那是西方,向西方叩頭四個。叩畢,坐在地呼云:快些!完節畢,功天安買一絕好棺木,并將首級聯綴一堆,后棺亦到尚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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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冬月十一日,工部尚書注文炳,奉英王札飭到天京,與干王洪仁玕有事商議(此處應該是陳玉成派遣汪到天京請援),汪大人令雨村同行。到了天京,工部尚書進城,雨村等人則駐扎在水西門外。有時候也進城看看,見天王府奢侈靡麗,無以復加。工部尚書過了五日即出京,一行人趕緊由太平府回廬州,這時候發現,清軍多隆阿已經已將廬州圍得水泄不通。
英王救安慶的時候,大兵云集,尚有九十余萬。一日,英王著人送信與多隆阿說:
“人各有母,太皇后數年未面,如有人心,能令我母子一面否?"
安慶之戰是決定太平天國生死的一戰,救援安慶的主力就是陳玉成,陳玉成的家眷包括其母親在內,都在安慶城內,故而有此一請。
多隆阿回了九個字:
“大丈夫絕不暗地傷人。"
英王下遂坐炮船,從清軍中穿營而過,多帥下令將旗免掛。
英王到達安慶城下,問母親是否平安,安慶守將葉蕓來葉在城墻上痛哭道:
“英上怎么開恩來了。多妖頭屢次詐空,裝扮英王,未中其計。太皇后(指陳玉成的母親)皮箱已煮吃完矣,草根亦無有了。“
英王大恨,回至七星關,坐在中軍帳大叫曰:
“今日無論文臣武將都要前進,安徽要定了。“
英王起兵強攻,雙方激戰,英王令士兵負草填壕溝,到了交戰的時候,草根本無需再用,因為尸體就已經將壕溝填滿,不僅如此,尸體太多,堆成了山,后面的人想要進攻,不得不派人拖開尸山才能夠進攻。
就在英王正在進兵的時候,安慶失守了。后來聽說沒有留無口,活埋數萬,加之瘟疫大作,死者十有八九。以后英王與清兵開仗,有敗無勝。太平軍中說:
“英王走運時,想怎樣就怎樣;倒運時,想一著錯一著。”
三月,援兵還不到,城內柴草不足,開始人心惶惶。其實城內的糧食還可以吃兩年,火藥也足夠,沒有柴,糧食只有生吃,看來“七件事”(即柴米油鹽醬醋茶),柴居其一,是有原因的。
軍中有幾人在一起閑談,講到了英王最失敗的一戰是二朗河一戰(此戰發生在1858年12月,此時陳玉成取得三河大捷,擊斃湘軍主力之一的李續賓部,勢頭正勁,發起對湘軍的反攻,雙方在二郎河交戰)。
英王自帶兵以來一帆風順,大張旗鼓,所到之處,不破則降。最失機者,二狼河之戰。彼時孫魁新、張羅刑、瞎子、苗沛霖、三老萬、二老萬、黃麾,黑麾、牛老洪諸位捻軍頭目,皆來投英王。英王奏明天王刻印封王,合計人數約有五百余萬。
清軍的多隆阿、鮑超等三軍,扎在二狼河,合計五十五營。英王此時驕氣過甚,想要直接將清軍營地踏平,英王首先讓孫魁新打先鋒,未戰多久,就敗下來了,又命張羅刑之侄張小閻王迎敵,也戰敗了。英王怒發沖冠,自帶主力出戰,進兵也頗有章法,戰了約有三個時辰,隊形就站不住了。鮑超見英王坐在高處,命手下準頭最好的槍二百桿對英王射擊,整個山頭都被打燃了,但英王并沒有死。
此戰之后,英王下令讓各營點名人數,共少人了七十余萬人,有很多戰死,也有很多投降了清軍。英王從此短氣矣!
苗沛霖的官銜是兵部正夏僚頂天扶朝綱,掃北奏王,是英王送印親封的。苗沛霖對英王是百般周到,但他看到英王實力受損,安慶又失守,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損失了十余州縣,僅僅剩下一個廬州府,所以他就投降了勝保。
多隆阿圍廬州至四月初旬,全城僅僅北門一條生路,多隆阿又在此扎二營,即將扎成之時,英王派精兵將其全部挖平。
苗沛霖派了一個乞丐,拿著一根竹杖,竹節內部都打通,內部藏著一黃緞,上書蠅頭小楷,信中內求英王到壽州,他愿意提供四旗人,一旗三十萬人,一起去攻打汴京。
此時的英王獨守孤城,局勢越來越不利。而且英王以前也說常說過,如果得了汴京,黃河以南長江以北,到時可獨當一面。苗的此信,恰合其心思。其實,苗沛霖不過是以前聽英王說過攻打汴京,所以以此來引誘英王。
左輔施大人、右弼殷大人,二人皆當世奇才,英王請他們二人來商議此事。殷燮卿答曰:
“聞苗雨三已投勝妖,此人反復無常,誠小人之尤者。依愚見,萬不宜去。"
英王聽后,沉吟半時,說后面再談。
次日,英王又和六部及各同檢商議到壽州,眾將皆不認可。戶部孫大人建議回天京見天王后,重整旗鼓,再來決雌雄。眾人為何不同意去攻打汴梁呢?因為此時太平軍遭受了重大損失,已經失去了再戰的能力,亟需休整,恢復之后再戰。而且眾將對于苗沛霖并不信任。
英王卻一意孤行,大聲道:
“本總裁自用兵一來,戰必勝,攻必取。雖虛心聽受善言,此次爾等所言,大拂吾意。"
其實,太平軍與捻軍的聯合,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雨村就說太平軍的軍紀本來還是不錯的,但捻軍加入之后,軍紀就變壞了。
長發起事,規條甚好。攻城掠地,凡安民后,深加體恤,所以江南半壁全為所有。自與捻匪合隊,生靈涂炭,不堪言狀。
所以太平軍內部很多將領對苗沛霖并不感冒。
但英王決定已定,誰也改變不了。
05
四月十三日定更時分,英王有令,大軍出北門,銜枚疾走,至多帥所扎新營,攻破二座,但并沒有多傷人。王小亭悄悄跟雨村說,英王恐怕有去意了,今日之所以破營,是出城掃除障礙。
十四日二更時分,英王果然率軍出北門。雨村與葛老先生、王小亭、范云階,一起騎馬往北走。從這里可以看出,雨村已經可以接觸到英王的核心層,能夠得知英王出走這樣的絕密信息。眾人至北門,城門處人擁擠一團,根本過不去。有人見到騎馬者,即拿刀將馬砍倒,從馬身上翻向前去。雨村建議不要過去,一過去就會被踩死。三人于是坐了一會兒,見人馬踩死者,堆積如山。王小亭說,不走不行了,遂拼命擠至城門。進到門洞內,腳下全是人和馬,雨村的腳又卡在其中,又被馬嘴中咬住,疼不可忍。前面有一個人有大辮子,他抓住辮子,死不松手,才被拖了出來。見王、葛二人已在門外,都說又死了一回。此時各營炮聲不絕,但都只認為英王是出兵去破敵營,都沒有想到英王此次是棄城而去。而此時大隊人馬已經走了二十多里了。
三人趕緊追隨其后,走了四五里許,見到路上被殺的太平軍,衣服都被剝盡,都沒有頭,這些都是被鄉下百姓所殺。
走了約有十余里,回望火光大起,把天地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是廬州府放火了。人聲呼號,如天崩地裂。
這火是誰放的呢?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是陳玉成。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陳玉成為何不有組織的撤離,而要這樣倉促的逃離呢?一個可以想到的原因是,他擔心撤離的計劃如果過多人知道,他的撤退就有可能被清軍所阻攔。
三人行至四十里鋪,見濠溝內淹死的男女不計其數。有人將水中的婦人撈到岸邊,砍手取金鐲。雨村感嘆:
世道至此,人猶為利,可嘆可嘆。
行至寨門一大廠,官兵追來了,大叫道:“三個賊不要走。”
葛老先生說:“咱們是被賊裹挾來的。咱保舉知府,藍頂花,被這些妻孫龜種(指太平軍)剝著光個定(腚)。”官兵聽后說:“老賊還敢罵人。”一兵向前執箭搭弓,對著雨村射。一位官兵提醒道:“是那個老賊說的。”隨即射數箭,一箭射在肚上,又用火槍打兩槍,葛老先生就這樣死了。葛老先生臨死前呼喊雨村:
“爾若能活,可燒點紙與我。”
一個官兵說:“你的箭也射了,槍也放了,讓我這邊快刀也嘗嘗血。”遂將雨村的辮子揪住,舉刀要砍,雨村說:
“爾殺我也可,爾們是打行營的,若至商城西鄉,爾云趙某,被爾殺了,免得家內懸望。”
忽然,寨門走出來一人,戴大帽紅頂花翎,指著雨村說:
“此人不能殺。昨日雷欽差有信與我,退城之賊,十六歲以下,概不準殺,此人未必有十六歲。”
說完,他又問雨村的姓名,又望了一言砍雨村那名官兵的腰牌,并說:“如果后查無此人,惟爾營官是問。”
寨主叫謝福池,在地方上素有威望。他看到雨村通身赤條,就叫人拿一黑布褲、黑綢小衫給雨村,又給雨村一個名片,讓他拿到買賣街剃頭。而那個剃頭者姓胡,竟然還是雨村的同鄉,在官兵營內當勇,他把雨村安置在藥鋪居住。
胡姓回營與曹大人講雨村是太平軍擄走的,曹大人隨即令讓雨村進營問話。雨村走到營門外,見一隊清兵,拉著兩個剛剃頭的人出營門外數步,全部殺了。這一舉動把雨村嚇得不輕,心想自己也難活下去。進去后,見曹大人在地上的一個馬墊上,二面都是軍士,十分整齊。
曹大人一一詢問雨村的籍貫、身上的傷從何而來,曹大人聽完之后竟然說雨村所在的趙家灣他去過,說趙家是好人家,雨村聽到這里,知道自己死不了了。曹大人又細問英王到往何處,雨村如實相告:往壽州苗沛霖處。曹大人隨即派馬回多帥:已得的信,英王定往壽州,走五顯廟,一路跟追。
曹大人叫當差的給雨村買衣服鞋襪,并還要與雨村和他一路追賊。飲食起居,即與曹大人一起。有胡延齡總兵,趙家先祖時,曾經雇他興菜園,他聽聞雨村在此,便把雨村接到到他營內,并謝曹大人收留不殺之恩。曹大人身邊的馬師爺告假了,他與雨村商量,讓雨村就在營內;胡總兵知道后,勸雨村不要同意,而是回家去讀書。
從這里可以看出,雨村所在的趙家,在當地是有著較高的聲望和廣泛的人脈,絕非普通人家可比。
聽聞英王到了壽州之后,苗天慶將他所帶的人馬安排在城外駐扎。英王出廬州之時有十余萬人,至壽州則僅二千余人。英王京城之后,就陷于苗沛霖之手。苗沛霖不敢與英王見面,讓苗天慶來見:
“叔父看清朝洪福過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福。”
英王道:
“爾叔真是無賴小人!墻頭一棵草,風吹二面倒;龍勝幫龍,虎勝幫虎。將來連一賊名也落不著。本總裁只可殺,不可辱。勢已至此,看你如何發落!"
英王身邊所帶的仆射及六部各丞相皆欲動手,拼死一搏,英王說了四個:
“可以不必。”
英王知道自己不免一死,這些部將動手也無濟于事。
第三日,苗將英王送與勝保:
宮保坐中軍帳,旗幟槍炮排列森嚴,凡帶兵營官皆要站班,耀武揚威。升坐,叫英王陳玉成上來。英王上去,左右叫跪,大罵云指著勝保:"爾勝小孩,在妖朝第一誤國庸臣。本總裁在天朝是開國元勛,本總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爾見仗即跑。在白石山塌爾貳拾伍營,全軍覆沒,爾帶十余匹馬抱頭而竄。我叫饒爾一條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物件!“罵罷鋪墊而坐。
那這個場景,雨村并沒有在場,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原來英王有供單,傳給曹大人,并送與多帥,故而運存能夠得知。
多隆阿看了供單說:
“勝克壘真是無講究,平白受霉,亦是自取。若是我們處此,絕不見面,以賓禮待之,聽圣旨分解。"
勝宮保奏明活擒英王,上諭沿途妥為照料,解送京都。行至河南延津縣,僧王(僧格林沁)作主將其正法,將頭級解進京。
最后,雨村寫英王:
英王十五歲破武昌省,死時二十八歲。人身體不高,面黃白色,聲音出林,兩眼下各長一紫痣,故號四眼狗。曾文正奏折有云:“自漢唐以來,未有如此賊之悍者”。
不久,上諭多帥往陜西作戰。曹大人與胡總兵兩人送給雨村五十兩,并叫來一頂轎子把他商城,趙雨村至此才算安全抵家。
文章的最后,雨村有一段感嘆,今日見來,亦覺頗有些道理:
余到賊內,觀其古董字畫、珠寶玉器、金銀貨物,真是見所未見,始知功名富貴夢幻也,時而人時而鬼、血流成河,骨堆如山,絲毫不暇:細思孰非名利客乎?人生在世,只要于心無愧,諸事不必認真。
這句話跟當初救雨村命的朱大人說的話,何其相似,看來經歷過大難之人,心境也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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