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文人眼中的鴉片戰爭

這是《歷史的親歷者》連載的第二十一章。每一章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所以挑選其中任意一章進行閱讀，也不會存在困難。整個系列挑選若干明清時期的私人筆記、日記，以此為基礎，展現親歷者之所見、所聞。

前文閱讀見下：

（講述太平軍在無錫）

（講訴太平軍在紹興）

（張獻忠在四川）

（兩位傳教士記載的張獻忠）

（李自成三打開封之戰）

（貴陽圍城之戰）

（明朝亡國的真實記錄）

（朝鮮使者在建州女真內部的見聞）

（朝鮮人眼中的己巳之變）

（從鄭成功的視角來看收復臺灣的全過程）

（從荷蘭人的視角看臺灣回歸的過程）

（太平軍在紹興）

鎮江之戰是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最慘烈的一戰，副都統海齡率軍誓死抵抗，根據英軍記載死亡了185人。而這場戰爭為何會失敗，城中的一位讀書人法芝瑞（下稱：老法）經歷全過程，并根據自己的經歷寫下了《京口僨城錄》一書，此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南京條約史料館中也將其陳列（只不過是復制品，原件在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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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讓老法帶我們走進鎮江之戰。

01

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夷進犯鎮江，當時京口的主要官員為副都統為海凌，兵備道為周瑣。

早在道光二十年（1840），英夷進犯廣東，京口的官紳們經過商議，出資數萬兩白銀加筑城墻，當年秋天動工，到第二年的春天竣工，但到了春夏交替的時候，新修的城墻就崩塌了。

四月，圌（chui）山（在今天的鎮江新區，海拔258米，扼守長江的兵家必爭之地）又出現了山體傾塌的事件，損毀民宅上百。焦山（鎮江市東北，佛教名山）上的大石崩塌，壓壞僧舍十余間。北固山上也出現了山石垮塌的現象，寶晉書院的樓墻被掩埋，一名山長被壓死。

種種跡象都表明，世道不太平。

海都統預支了半年的錢米給營卒，又向上級請求募兵，但被駁回了。海都統率領人員在焦山下察看地勢，過了數日才回，但并沒有實際的布置。前兵道但明倫到任，在焦山到江陰一帶勘察，說是讓地方上練鄉勇，但也沒有什么動靜。

這一年的冬天，大雪深兩尺，為幾十年來所罕見，而有人說看見了黑色的雪。而冬天的幾個月，城門到了辰巳時才開，天還沒有黑就關閉了，人心惶惶。

而老法得了三氣痹癥，整夜痛得睡不著，眼睛也睜不開，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四月方才有些好轉，而此時英夷已經破了乍浦（今浙江省嘉興市平湖市，英軍攻破乍浦是在公歷1842年5月18日），并繼續向江蘇省前進，此時各種傳言漫天飛，且朝夕之間數變，城內的很多百姓開始移居他處。老法生病在床，也是通過好友探視時，才獲知外面的情況。

五月初，長女、次女要遷居避難，來見老法。老法手不能舉，足不能行，見到兩個女兒，難免悲咽。想到鎮江為要地，必定會受到攻擊，城內必定嚴守，久攻不下又必定會長久圍城，想到歷史上那些圍城的慘劇，遷往他處也是良策，老法遂同意了兩個女兒的請求。

五月十一日，老法勉強可以坐起了，長子從南京派了一舟來接他。

十二日，表弟、妹夫前來看望老法，說他們在二十日遷往安徽，并勸老法趕緊離開鎮江。但有一位親戚在上海擔任都司，上個月還回了鎮江，在這個月端午寄了一封信說：“已平安，可住。”

十六日，城外出現了土匪蠱惑眾人搶劫的事件，報官之后抓獲了幾人，但并沒有嚴懲。

當時，官府對于百姓紛紛外遷十分反感，認為這樣會動搖人心，所以多方阻撓，有一貧窮婦女出城，被官府威脅關押，又被搶走包裹，只得就道乞討。那么官員們是不是真的在意動搖人心呢？其實并不是，因為官員們的家眷早就轉移了。

道、府、縣家眷皆早徙，即本地土豪與官往來者，得其喻指，十五移去，乃惟押無確實聞見之民，授虎狼咀嚼。

原來官員們玩的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老法認為，這一切都是官員們不作為所導致的。百姓為什么愿意要舍其家，棄其生計，遠離祖墳和親朋，而逃往他地？歷史上那些忠義者，百姓情愿跟他們一起死，不用號召就有大量百姓跟來，所以在圍城時也會有人請求入城，即便兵敗百姓依舊抱著孩子跟隨。老法說：

“（百姓）此何以逃，（鎮江官員）不自愧恥，乃積怨于困窮，不知困窮皆差役所得威脅也。”

十九日，聽說民間船只停在河邊，被巡役收走纜繩和船舵，有一張姓船主，交了五萬錢才脫困。

二十日，老法一大早就起來了，今天他也要外遷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堂室，眼淚盈眶。不一會兒，親友們都來送他，吃過早飯，他和幾名家眷乘舟抵達閘口，有差役十多人高聲呵斥，老法趕緊上岸給他們交了一千二百錢，才被放行。

二十一日，至金沙，四女住在此地，老法和次子一起去看她，四女得知母親和嫂嫂在船上，趕緊來到船上，一見面則相擁而泣，因為當時情況很緊急，也不知道以后還能否相見！而船夫則多次催促，四女也只得在悲傷中離去。西行十多里，又不小心與一舟相撞，差點傾覆。

二十二日，繼續前行，在一村落就宿。

二十三日，至南渡大鎮（今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南渡鎮），晚間抵達東壩，計劃第二天過壩。

二十四日，突發大雨，水勢陡漲，河水漫壩而下，聽本地人說是數十年未見。

二十五日，晴，過壩。老法的妻子因為與四女見了一面，想著四女身體有病未愈，一路上絮絮叨叨，老法就想著回金沙，一來可以見見親友，二來可以檢點先世書籍，于是讓次子繼續把家眷送往南京，老法和次子約定六月初十在金沙碰面，一起再去南京。

二十六日，老法帶著一仆人和一女婢返回，在路上碰見了長子乘舟而來。原來長子是到鎮江去接老法，一去發現老法等人已走，遂沿途來追趕。老法讓長子趕緊去南京安置家眷，自己則在六月去南京，讓他不必憂慮。

二十九日，老法抵達金沙。

六月一日，老法去看四女，她的病已經痊愈了。

六月初五，一大早，次女婿跟老法講，他們夫婦想要返回鎮江。老法大驚，趕緊制止了他的想法，次女婿口頭上答應了，但他夫妻兩人竟然在當日就已經回鎮江而去。老法一聽大驚，決定第二天回鎮江。

老法的這個決定，對他本人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只是他此時尚不知而已。

02

初六，老法乘舟東行。

初七，至新豐鎮，一路上遇見很多船只，大多都是遷家者。老法想著自己有一好友在丹徒鎮，于是訪其家。好友見到他，大驚，接著又皺眉告訴他，此地人一半已經遷走，他的兒子昨日入城，等兒子回來之后也要遷往安徽。老法問他，夷船在何處？友人說：“十日前有入江之說，近聞制軍提督皆在鎮，余無耗（無耗即沒有消息的意思）。”

辭別了友人，老法在天快黑的時候抵達城下，岸上有四女家的德泰酒坊，老法進去詢問消息，酒坊中人說：“前日頗驚，今略定，公婿女皆在城內。城內有制軍告諭，盍視之？”

老法趕緊去看告諭，大意是楊舍營都司葉某報稱鵝嘴鼻聚集有夷船千艘，派兵去看，并無夷船蹤跡，現將葉某交臬司衙門處理，嚴懲治罪。告示的落款顯示這是初五發布的。

看了告示，老法認為英夷不會驟然而至，心喜，就進了城。

到家之后，見人多惶遽，老法趕緊催次婿來，明日到場外酒坊居住。老法又趕緊聯系送自己回來的船夫，不了此舟早已經被他人雇去，價格竟然上漲了五倍。

此時，老法對官員的不作為又進行了抨擊。

數日前，有幾艘大船從焦山而下，蹤跡頗疑，拿下之后進行詢問，其中有人為浙江口音，以販魚為說辭，其余的說不清。隨后這些大船就東去了，各官員竟然也不深究。

當時有傳言說制憲（制憲是對總督的尊稱）拿了夷人的錢，引導他們入長江，老法認為這種說法太過，但是制憲退到鎮江之后，即命令道、府官員讓富戶拿出十二萬金，犒賞英夷。初六午后，稍有成局，就自詡為奇謀，鼓樂升炮，返回了南京。

對于總督花錢買平安的做法，老法嗤之以鼻，寫道：

使此策果行，鎮城以獻金免矣。揚州已獻金，知免矣。儀征（今江蘇揚州儀征市）復獻金，又免矣。不知夷至江寧仍可為此伎倆乎？

由于當時各城守將都害怕英軍來攻，所以就選擇給英軍送錢，以避免遭受攻擊，揚州送錢（富商給英軍送了35萬兩）換取英軍不進城，這種方法被很多城池借鑒。

初八日一大早，兩名友人就大呼著來找老法，因為此時城門尚未開啟，城內人皆洶洶，老法則安慰兩人說城門開啟的時間不一定，后面應該還是會打開的。老法心中其實也忐忑不安，兩人走后，趕緊起來把幾本重要的先人書籍整理了，又讓人去叫四女速來等待開啟城門。老法又派人去詢問親友，出城之后在哪里碰頭，還未成行就聽見有人高聲喊：“城門開啟了。”當時從姐住在老法家里，她年老耳聾，又擔心在揚州家屬，但她能做的只有哭泣，老法趕緊讓人將其送出城，送到她的姐姐那里。

這時南城的守門者將領為大營的一名佐領，不準攜帶衣飾出門，有婦女坐著轎子而來，距離城門數丈就被呵斥下轎，他們以刀為戲，婦女們只能低頭爬著出城門，甚至有婦女因此驚嚇而生病致死。

西門要寬一些，東北門則更寬，守門者仁虐不同。當時四門外都還沒有英夷。

送走了從姐，老法趕緊寫了一封信給次子，因為害怕他會到鎮江來找自己而誤入城內。信寫好之后，就雇人前去送信，但此時雇人的價格暴漲，需要數千錢，老法在倉促之間拿不出來這么多錢，遂許諾日后再給他們翻倍結算，又害怕一人不一定能夠尋到次子，一連雇了五六人去送信。

老法又和仆人和婢女一起出行，在路上聽見有人大喊：“搶米行矣。”南門外原本有許多米行，延綿有二里，此時人行如蟻，因為搶奪導致地上的米灑落厚大數寸，被人群踩踏，十分可惜。

老法趕緊奔赴城門口，到的時候剛好下閘門，從開門到閉門不過短短的一個時辰，老法只得懊悔著返回，在路途中遇到了一梅姓鄰居在路旁痛哭，老法趕緊上前詢問方知，鄰居帶著母、妻、妹出城，到了城門處，人群擁擠，而城門又在倉促之間關閉，家眷出了城，而他卻被關在了城內，想到家人都是婦女，身旁無男子照顧，又將何去何從，故而哭泣。老法只得安慰了他一番，然后離去。不過老法很快得知四女和姐妹們都已經出城了，在城內的就自己一人，心中也寬慰了不少。

當天夜里，城內外號哭之聲不絕。

初九日，英夷船尚未至，老法趕緊去等待城門開啟，路上的街巷到處都是露宿者，因為城中人很多已經走了，商號很多也不營業了，而一些工匠奴仆和運送貨物入城者只得在街頭過夜。

老法到了城門處，有吳姓好友的家就在城門處，于是在吳宅等待城門開啟，一進去才發現已經有很多人攜家帶口在此。眾人一起商議，一楊姓好友說：“城中糧不足支半月，而城外人誤入城中者，不下萬余，以口計之，日需百余石糧，天氣炎熱，饑餓悲傷，不十日疫作矣。此時夷船未來，曷與當事謀放此輩早出，如憂奸細，不準一人闌入可耳。”他的這個建議得到其他人的支持，于是有幾人就去請求官員開城門。午后，得到回信，說是見到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答應將這個建議轉告都統，但具體何時開門仍不得而知。

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老法又考慮到某一富貴之家在西邊，很有可能會開啟西門，遂與幾位好友又奔往西門，途中得知西門真的已經開啟，遂趕緊竭盡全力飛奔而去，汗如雨下，到了西門而又恰好關閉，城門打開到關閉不過半個時辰。

初十，老法得到了西門開啟的消息，趕緊奔赴西門。西門果然開了，但卻見人群分立兩旁，大批士卒進城，白刃如麻，百姓根本不敢靠近，原來是湖北提督劉永寧進城與都統議事，不一會兒劉永寧又出城了，城門關閉如舊，士兵用刀槍驅趕百姓，眾人皆奔走而哭。而知府這個時候也出來說話了：

汝眾勿暴露，城一二日即開，俾汝復謀生計，此時有家者且返，無家者投熟識處棲息，勿暴露。

眾人聽到了知府的話，逐漸散去，有人因為感激而落淚。

老法寫道：

一言慈良，恩同骨肉，民何負于官哉？

03

老法這時也沒有回家，到了好友楊君處，兩人討論城防的事情，楊君認為守城的官員都是貪劣之輩，不會有任何的作為。就在兩人交流之時，旁邊土山上一群婦女在大喊，發現了烽火。老法趕緊找了一個高處瞭望，首先看到不是夷船，而是一大群出來瞭望的人員，光士兵就延綿有一里許。很快，江中就有了動靜：

忽東北江影中有煙影起如槽坊煮酒狀，然自東迤西，知者曰：此火輪船至矣。

老法回到家中。前幾日，城墻上或放空槍，或喧嘩，入夜后根本睡不著，但這天夜里，寂靜無聲。下半夜，突然喧嘩聲大起，有人喊：“持火來，持火來”。又有大炮聲如轟雷，這是夷船的信炮。城外有出現了搶劫的情況，提督將為首者梟首示眾。

十一日清早，老法詢問昨天夜里的情況，得知抓獲并處死了一批奸細，老法過去一看，似乎是一些乞丐，面上結痂，雙腳黢黑，身體已經被分裂。又聽說城中派兵出城捉拿奸細余黨。

這一天，老法在路上碰到了與自己相識的一名百夫長，他說：都統聞城中糧少，愿出城者許縋下。”

得知這一消息，老法趕緊喜出望外，想到一吳姓友人的弟弟與士卒關系不錯，就去尋他。路途上，持火器的士卒往來不絕，商戶大多已經關門，僅存一二，有營中的小兵，拿刀隨意拿取貨物。見到友人后，幾人趕緊去往城墻上，說明了情況，士卒們也同意他們下去，有一個士卒說：這是都統的命令，不必藏匿，明天早上我親自將你們縋下，也就沒有奸細的嫌疑。

眾人沒有辦法，只得又回去，等明日再出城。

在回去的路上，老法對友人說：“我們出不去了。”

友人問：為何？

老法說：

事機成敗，常在頃刻，予誤陷城中，兩次可出，皆適值門閉，機之失甚矣。今又如此，彼歲好言，實逆機也。

老法回到家中，婢女卻生了病，滿嘴胡話，一問仆人才得知，兩人從西門回來，路遇游兵，以刀挑其衣，仆人趕緊將其拉走，婢女則受了驚嚇，所以生病了

晚上，老法坐在園中，想著自己與親人天各一方，悲傷之感不免從心頭而起。

這一天的辰時，都統派人到城外抓了很多僧人，又在城中捉拿了幾十人。未時，又到了數艘火輪船，有幾艘西行而去。

十二日，老法到了吳宅，卻得知友人的弟弟不愿意離城了，他與士卒相識，是關鍵人物，他不去，老法出城的希望也就徹底化為泡影了。

傳聞焦山下有夷船登陸，岸上士卒炮擊，傷了數名夷人，都統大人即舉得勝旗收兵。這條傳聞不知可信與否。

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

英夷至圌山下的炮臺，官紳下令讓兵勇抵御，沒想到是，兵勇們回答：爾食精糧，我輩食粗糲，剋我給賞賜，乃使用我乎？官紳先逃，而后兵勇皆潰散。

巳時，都統大人張告諭：

夷闖入江，雖開炮擊退，尚游弋北岸，彼長在水戰，俟其等岸城外，參贊、提督合兵擊，本都統出城夾攻，必大勝。

當時夷船才到十多艘，每停船必發一炮，雖然響徹山谷，但都是空炮。夷船都停在南岸，并沒有移動，都統妄言擊退，城中人只要登高一望即可見，老法說：

豈城中人皆塞耳閉目乎？治兵治民，莫重于信，光景至此，猶為大言以欺小民，無智愚皆決其氣候不佳矣。

午后，殺了十三人，以僧人為首，僧人肥，油脂滿地。老法也不清楚他們是否冤枉。

十三日，傳聞夷船大至，登高而望：

沿江帆檣林立，皆蛛網如峻塔，守陴者，望而畏之。

夷人不知城中虛實，以火輪船為先導。有阻力則退去，無阻力則召集后面的船。他們初來的時候僅有一兩艘，七八艘。老法認為如果官軍奮力一擊，這些夷船肯定退去。聽說夷船到圌山時，山上放了一炮，并沒有打到，夷船也嚇得退了十多里，過了數日才繼續北上。

未時，夷人頭目數人登北固山，在此山上觀城，城內虛實則可以一目了然，去年冬天時候曾將青州兵部署在此，今年春天之時，都統將其全部調入城中，也不知道他為何要這樣部署。

此時雖然夷人占據了江中的各險隘之處，但也不應該如此從容四顧，在山寺中設有巨炮，瞄準后發射，寺廟中的一些石像被震碎，就說：“寺中有圣像，不可。”不僅如此，城內外有三大帥，擁兵五六千人，作壁上觀。這才導致了夷人的長驅直入。

夷人又用兩艘火輪船塞瓜州大小出口，他們雖然是夷人但也頗知用兵，不像官軍的長官都在云霧中一般。飯后，老法以銀更換銅錢（銀的價值高，在實際交易中需要將銀換成銅錢來使用），卻沒有換成，即便是親戚朋友也換不到。糙米一升漲到四十文，一會兒就賣光了。

老法有舊識在軍中，他和一朋友去尋他，看能不能打探一些消息。兩人并沒有遇見這位舊識，只見到了他的弟弟，他告訴兩人，軍中士卒都很饑餓，又從布袱里拿出兩個餅給兩人看。兩人大驚，朋友說：“城門關閉才六七日，兩軍還未正式交戰，何至于此？”

也就是城外的防守要地全部棄守，而城內的糧食又不足，老法的心情可想而知。

十四日，聽說昨日東門打開了，有當鋪中的人交了數十金而出。老法則到東門打探消息，走到東門一看，士卒們正在因為賣肉一事相互對罵，老法哪里個還敢上去問，就返回了。路過關帝廟的時候，他進去叩頭占卜，簽上的意思他也不甚明白。老法走到范公橋，碰到了表弟，老法將自己想要縋城而出的想法告訴了他。表弟則說自己有一個好友吳某與軍中士卒關系很好，昨天的他的家人從城外進入城內，從城內出去則更加容易。

兩人就一起去找吳某，誰直竟然在半路就遇到了吳某，兩人說明來意之后，吳某當即應允幫這個忙。老法心中大喜，趕緊道謝，和吳某走到街口的時候，周邊一片寂靜，忽見騎兵背插紅旗，飛馳而過。旁邊店鋪中的人說：“都統、知府皆往城南，這是何意？”話還沒說完，但聞炮聲沖天。又有數騎如閃電般馳過。這種情況，誰都知道大事發生了，有人就說：“夷人攻城了，怎么辦？”

04

老法驚駭不已，就和吳某趕緊奔赴城南查看情況，至古通巷口，見到知府騎馬而來，面上有憤怒之色，有兵卒呼喊：“請大老爺回。”知府不聽，徑直而去。

有聽見有人在喊：“城已破。”

老法進退兩難，忽然看見數百名旗人，大多為老幼婦女，蓬頭垢面而來，老法看到這種情況，也明白城破無疑了，趕緊加入了旗人的隊伍之中。當時城門為黃土所堵塞，一時間打不開，旗兵打開旁邊的柵欄，讓旗人們進入躲避，旁邊有幾百漢人也想跟著躲進來，被士卒以刀阻攔，老法也只得趕緊脫離旗人隊伍，向他處奔逃。路途上，碰見了木工芮某，他對老法說：“夷已入，東門開，公速從某去。”老法早上沒有吃飯，又加上多出奔波，已經沒了力氣，芮某就扶著老法而行。一路上敗兵充斥街道，他們用刀砍著居民的門，想要進去躲避。有士卒高呼：“不開當拏戮。”

又見火箭蔽空，老法趕緊和芮某渡河，在經過轎夫鮑某門口的時候，鮑某見兩人，大呼；“此何時，公猶在街乎？”，趕緊將老法和芮某拉入家中，并給兩人端來了茶水，奔走的兩人早已渴得不行，老法寫道：

不啻于玉液瓊漿！

兩人深知此地不能久留，遂決定返回，由于芮某無處可去，老法就讓他到自己家中躲避。一路上火箭如飛，有很多直接掉落在兩人身旁，像爆竹一般爆響。老法用一個舊的蕉扇蓋住頭，又過范公橋，見到夷人隊伍，趕緊避開而走。對于英夷的所作所為，老法寫道：

夷初入城，見人輒擊。

老法帶著芮某回到家中，聽見火槍連續擊發的聲音，以為是破營了，后來才得知是青州兵在小校場對夷人放了數十槍，雙方互有損傷，青州兵后續跟不上，所以也就逃散了。這400名青州兵是奉調來守衛京口的，素來強悍，常騷擾百姓，駐扎數月過后就好很多了，可以用情理來說服他們，后來他們和營中的旗兵不和，這都是治兵者無能所致。假如讓他們守衛北固山，夷人斷不敢驟然臨城，即便城破后，將他們埋伏在城巷之中，也可以對夷人造成不小的威脅。現在卻讓他們自行作戰，將帥不知，還說什么能夠守城？

不久，英夷就占領了全城。

槍聲定，城上夷掌號奏樂。

老法和芮某兩人商議對策，芮某認為可以往北門去看看。而老法看書比較多，歷史上破城的事件中，大多于第二日大肆進行殺戮。于是兩人決定出去，從前門看見滿街都是潰兵，不敢從前門走，就從后園悄悄出去，走了十來步，將要轉彎，忽然聽見有人輕呼，一看才發現是鄰居在門縫中說：“夷鬼殺人，不可前。”

老法這才仔細觀察，但見：

二十步外，一人從馬上倒下，濺血飛空。俯首十步內赫然死數人，臥血泊。

看到這一場景，老法魂飛魄散，寫下了四個字：

駭極竄回。

而當他剛剛入后院，就聽見槍聲接踵而至，芮某慌亂之中翻墻進入鄰居家中，兩人根本無法相顧。老法進屋之后驚魂未定，又想到后院門未塞，又趕緊去塞門。

此時門外有英夷經過。

門外唯聞鬼語（他估計沒有想到，一百多年后，國人都要學這他口中所稱的“鬼語”）啁哳，又間雜馬嘶鳴聲，少頃又聞群喊救命聲，又聞婦人啼聲，予意此必賊戕良民，奸淫婦女，非節制之師。

到了晚上的時候，月色依舊皎潔，照在園中。城上的夷人奏響樂器，但老法聽過之后只覺得哀怨，只覺有凄涼之感。他在這說：

祖宗沐浴膏澤已二百年，此桑梓地，先世填墓所在，一旦忽淪于夷，予豈能為夷民乎？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不覺泣下，沾襟，憤惻終夜。

而對于鎮江的失守，老法對于守城官員十分不滿。

鎮江素稱天險，新修城，兵無叛志，民無異心，頃刻而下。宋武穆云：“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近人云：“文官既愛錢，又惜死；武官既惜死，又愛錢。”

十五日寅時，老法到門外探聽消息，見到鄰居三五成群在一起低聲交談，有人說夷人昨天夜里到陳宅，以槍擊殺了某某；有人說夷人到某所大肆淫掠；夷人到某家索賄，用刀背打人，被打者倒地不起。這時，又有人說南門已經開啟了，眾人遂向南門而去，老法也跟隨其中，剛走到大街上就看到了從監牢里面出來的囚犯，這些人發長數寸，奇形怪狀，有一半的人還沒有脫去鐐銬，老法也加入其中迫近城門。忽然有人大喊：“城上放箭。”眾人趕緊扭頭就跑，又有人喊：“城上招呼。”扭頭看去，城墻上紅、白夷，以手作招呼狀，當時天色朦朧，遠遠望去，城垛上如夜叉舔睒，眾人為之寒顫，哪里敢回去，老法也趕緊回了家。

回家之時，仆人的哥哥過來了，他帶來了一個消息：五更時分，夷人開北門放難民。老法和從兄兩人趕緊向北門而去。一路上見到凡是大戶人家的門都被破壞，或倒地或半開，并無人影。到了范公橋，見到一片慘狀：

橋上下三僵尸臥，下橋左行，尸愈多，河中浮尸亦累累，一門石上，遺書十數冊，旁有獻血涴石，淋漓幾遍，然無尸。

臨近北門之時，人開始多了起來，都是從各巷子里面出來的，多達數百人，臨近學府之時，看見數十夷人從學府中出來，眾人驚嚇，趕緊右轉入了七星橋，在這里，又有慘劇發生：

未數步，兩旁臥尸接連，皆以敗席覆之。上微露首，批發散亂，下露足，弓鞋宛然。

旁邊有人低聲說道：這都是被奸致死，或者反抗而死者。

老法又向城門而行，此時有傳言說城上放箭，從兄想停下來，老法則認為：到了現在已經沒辦法停下來了，生死就聽天命吧！于是向月城而行。

老法終于要與夷人面對面了。

城下夷鬼林立，紅黑參錯，夾道亦然，皆橫刀怒目，皆似地獄矣。當路有三白夷，面死白色，如壞墻然，長過予三分之一。

可以想象當年的老法在面臨這些夷人的時候，內心是何等的恐懼，比他高三分之一，面白紅發，又持刀槍。

一名婦人在老法的前面，夷人將其捉起，丟進旁邊的屋里。屋門半開，擄掠婦女的全部關如其中，一婦女約四十歲，夷人俯視一番，將其直接夾在腋下，婦女的手足則在空中掙扎，但這樣的掙扎很顯然是沒有用的。

然羊為虎獲，豈能悻脫，其形宛如人執雞欲割時。

人群則突然傳來嚎哭之聲，大聲呼叫阿母，原來是這名婦女的女兒。

看到這一慘狀，老法心頭憤怒，恨不得手刃夷人，但又不敢動，又開始心頭痛罵那些守城官員，只會魚肉百姓，守城不力，終于導致今日之慘狀。

老法走到了門口，城門僅僅打開一尺寬，門外人聲鼎沸，出了城門一看，才發現是一典當行被夷人掠走了金銀，但還散落了一些值錢的東西，市井之中的不良之徒紛紛涌來爭搶。

05

老法出了門之后，就開始趕路，路上很多攔路搶劫的人，所以他只敢走小路，找了一個轎夫，竟然要一百金，只好步行。

路上有很多逃兵帶著婦女，由于村里人常年被這些士卒欺凌，很多人就守在路中間痛罵這些士卒。后老法尋得一相識船，船夫也答應送到之后再收錢，老法于十六日到了金沙，得以與親人相會。

八月，合議之事確定下來了，老法想家，乘舟回到了鎮江，但見城中滿目蒼涼，人煙稀少。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僅僅是夷人所為：|

夷人擄掠后，土匪肆搶，有在數百里外，聚黨數千人，挾梃刃，至潤搜刮，故尺布寸絲皆盡。其叔占侄資，甥掘舅藏，比比皆是。

西城原本是極為繁華之地，此時已經荒如原野，只有數百矮紅墻矗立，瓦礫滿地，人都無法行走。城南則城樓還在，但就連那些門板窗欄都已經被卸走了。至于都統，有人說他跑了，有人說他自焚了。

夷人移到北固山，新任官員們不敢入城，就住在城外，前去拜見夷人頭目，第二日夷人頭目回拜，官員們這才敢入城。

在外避難的人也陸續回到了城里，各家各戶都生起了病來，年齡大的多死，每日出南門的棺材多達數十。城中又設立收尸局，收斂那些無名尸，到了十月，一共收了兩千多具。如果加上那些親人自己收斂的，數量已經上萬。

進城后，訴訟不斷，因為很多家里被擄，就去報官，差役則趁機斂財。差役至被告家掠其財物，又至原告家訛詐。

所以百姓中又有悲憤致死者，差役也如同往日一般蠻橫。

而城中多了一個市場，夷人將搶來的物資和自己帶來的洋貨在此售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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