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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歷史的親歷者》連載的第二十二章。每一章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所以挑選其中任意一章進行閱讀,也不會存在困難。整個系列挑選若干明清時期的私人筆記、日記,以此為基礎,展現親歷者之所見、所聞。
前文閱讀見下:
(講述太平軍在無錫)
(講訴太平軍在紹興)
(張獻忠在四川)
(兩位傳教士記載的張獻忠)
(李自成三打開封之戰)
(貴陽圍城之戰)
(明朝亡國的真實記錄)
(朝鮮使者在建州女真內部的見聞)
(朝鮮人眼中的己巳之變)
(從鄭成功的視角來看收復臺灣的全過程)
(從荷蘭人的視角看臺灣回歸的過程)
(太平軍在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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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才芳(1844-1904),湖北籍,入陜西寧羌州籍,家居漢中府郡城南門內。他根據親身經歷了一本《思痛錄》,記載了同治元年(太平天國壬戌十二年)三月起,太平軍進攻陜西漢中一事。
太平軍進攻漢中在太平天國中并不算一件大事,但就是在這一戰,讓漢中十室九空。
01
同治元年(1862)三月,四川太平軍鄧天王率數百人由四川入陜,漢中官軍在寧羌州的陽平關進行防御,但只是聽聞鄧天王到來,就望風逃回漢中。鄧天王遂長驅直入,抵達寧、沔、南、褒、城固一帶,不足一個月時間,一路裹挾就眾達數千人。
當時承平以久,民不知兵,俯首就縛,無人敢反抗,竟然出現一名太平軍擄數十人的情況。太平軍裹脅的人雖然很多,但終究是烏合之眾,不敢靠近城垣,只是各鄉鎮村落間擄掠。
陳才芳的家在郡城南門內的孝義坊。陳才芳的祖母已是83歲歲高齡,其父親聞警之后,擔心祖母受驚,星夜馳回郡城,不料在途中到太平軍,幸虧友人把他帶到民寨內躲避,才得以幸免于難。
陜安道張觀察一面請兵剿賊,一面督辦城防,并募集鄉勇保衛城池。南鄭周縣令自行募集鄉勇,卻召來了數百名無賴,每名一日給口食錢二、三百文,但他們并不訓練,漫無紀律。
這些招募來的鄉勇在沔邑之元墩子與太平軍相遇。太平軍占踞高地,鄉勇的頭目沈壽臣見地勢不利,不肯出戰。周縣令說:“賊少兵多,你為先鋒,我為后應,一鼓可平也。“沈壽臣遂帶著鄉勇直撲太平軍陣地,太平軍從高處分兩翼而下,官軍一見,立即崩潰,沈壽臣也為太平軍所殺,周縣令則乘馬僥幸逃脫,至于那些募集而來的鄉勇,跑得一個都不剩。
周縣令進城之后,又募集了一批無賴,企圖再舉。后于馬鬃灘、兩河口、紅花河等處與太平軍交戰,但都是一遇到太平軍即潰不能軍。馬鬃灘之戰,周縣令差點就被太平軍活捉了。張觀察見周縣令屢戰屢潰,白白消耗糧餉,就下令讓他加固城防,嚴禁出戰。
周縣令心里那個恨啊!惱羞成恨,遂與張觀察之間有了嫌隙,并處處作梗。
周縣令招募鄉勇,制造旗幟、號衣、器械、口糧,開銷很大。他就以守城為名,令百姓捐輸助餉。又讓人舉報富戶,任意派捐,每戶數千金以至數百金、數十金不等。倘若不認捐或者認捐沒有達到要求,則以各種刑罰進行懲治。
晝則于三伏烈日中,令捐戶帶枷跪鐵繩竟日,不許飲食,堂上供設萬歲牌位,名曰跪萬歲牌;夜則收禁圖圄,任役卒凌虐。小康之家破產贖命,無產可破囚斃囹固者不計其數,竟有以明經而斃者。間有一二漏網,率紳役戚黨,或與紳役行賄者,其他則無一得免焉。
由此搜刮而來的錢都財歸周縣令所有,鄉勇們要用錢卻不給,只得又另行開捐,令各州縣勸捐助餉,于是漢中所屬的十一州縣,全無安寧。以至于:
民內困于官外困于賊,愈不聊生矣。
朝廷任命四川按察使毛震壽為陜西布政使,令其帶兵至漢中剿滅太平軍。毛剛到之日,儀仗嚴整,旗幟鮮明,百姓在道旁焚香跪迎,認為大軍到來,那些跳梁小丑不足懼矣。讓人完全沒想到的是,毛率軍在漢中一個多月,并不與太平軍交戰,他手下的兵勇反而各處騷擾百姓,民不堪其苦,把他手下的兵勇稱之為“毛賊”。
四月,四川太平軍藍大順入西鄉,以兵圍困縣城,西鄉知縣巴彥善派人請兵救援,毛帥按兵不動。陰平一戰,太平軍鄧天王已經潰敗,毛帥卻忽然鳴金收軍,鄧天王遂連夜遁至西鄉,與藍大順合軍一處,西鄉城圍愈急。西鄉城很虧快就被太平軍攻下,巴彥善被太平軍俘虜之后殺掉。而西鄉城陷半月,漢中還不知道。不久,太平軍藍大順破洋縣,據城自固。
毛所統領的蜀軍大半與太平軍相識,所以每此作戰都不戰而敗。毛則拿出賞金,來激勵兵勇們作戰,兵勇們卻暗中太平與軍聯系,讓其通融假意戰敗,官軍在后面尾追,所以打了不少“勝仗”,而每打一次“勝仗”就必定向富紳索銀數千,以作犒賞之資。
藍大順又從洋縣分出一軍,占據了城固縣的斗山,險要之地全部都被太平軍占領,官兵更加不敢出來作戰了。藍大順盤踞在洋縣,派兵四出騷擾,官軍卻無所作為。
更荒唐的是,有一蜀中僧人與藍大順為舊相識,周縣令給了他一些人和物,讓他去跟藍大順講和。
有蜀僧與藍逆有舊,周大令買民間處女及紅頂花翎、財帛等物,遣干役同僧人送至賊營講和。藍 ? 逆全行璧回,命暫寄署中,俟城破日親自來領。
藍大順不僅不收禮物,還將其全部退回,聲稱破城之日自己來取,如此舉動頓時讓城中人心惶惶,百姓紛紛將家眷、財物運入城中,但城中也在以城防的名義逼捐,于是又有人再次將這些財物搬運出城。周縣令見有人還敢將財物運出城,遂將南北西三門封閉,只留東門出入,并派兵勇嚴行盤查。家眷、財物,許進而不許出;男丁單人準其出城,倘若攜帶有財物,則誣其通賊,將財物全數充公,送官治罪;而婦女無論老幼,一概不準出城。
漢中東關住的人最多,房屋、商鋪直接跟城門相接在一起,城上也全是民居。官府下令,讓使百姓自行拆毀,百姓苦苦相求。周縣令說這是上面的意思,但如果每間房屋的主人愿意捐銀就可以不用拆除,不然自己也無能為力。于是百姓紛紛出錢,捐銀數萬金。等到藍天順逼近漢江時,周縣則暗中讓兵勇縱火,將這些房屋全部燒毀。
02
六月,局勢越來越緊張,祖母跟父親說:“全家都在城中不是好辦法。你因我老不肯離左右,可令孫輩遠去,以存宗祀。"父親以二弟三弟尚年幼,就讓陳才芳到省城去。陳才芳因為全家在城,不忍遠離。父親就說:“你既不肯遠去,梨坪去此只二百一十里,信息可以常通,你可往去此居住,以寬慰祖母之心“
陳才芳遂遵命。臨行之時,祖母告誡道:“亂離之際,你又年輕,諸事都應該小心謹慎。我已年老,恐怕不能再相見了。"陳才芳執手痛哭而別。
八月二十九日,祖母因瀉痢,三日而卒,陳才芳于九月初四日才得知消息。父親寫信給他說:"汝祖母臨終時,猶在告誡,賊勢甚緊,不讓你回家奔喪,你就算趕回也不能再見了,可謹遵遺命,即在別業服喪。“陳才芳最為祖母所鐘愛,聽聞祖母臨死錢還屢次呼其名!
十月,定遠、佛坪先后失守,褒城縣令正在逼捐,太平軍大至,縣令棄城而逃,捐戶盡被太平軍擄去,裹脅不下萬人,太平軍聲勢大振。
褒城距離漢中僅有四十里,遂全城戒嚴。
陳才芳所在的梨坪在深山之中,洞寨險要,料想太平軍應該不會來,他就派仆人去接父親及家屬到梨坪避難,但很久都沒有消息,陳才芳遂于同治二年正月初四日由梨坪回漢中。
臨行時,友人問他曰:“你回家去接家眷,何時可到?"陳才芳回答說:“我此去,就回來了。”友人大驚,以為不祥。
陳才芳行至漢中城下,見城外樹木房舍,蕩然無存,惟孤城一座巍然聳立,城上豎著旗幟,槍炮刀矛羅列于雉堞之間。到家之后,父母兄弟均各無恙。陳才芳有一聘室但未完婚,岳父一家人去蜀中避難,臨行前將室人托付給陳才芳的父親而去,于是挑選正月二十四日與原配鄭氏成婚。
二十八日,陳才芳至先祖母墳墓祭奠,見四鄉百姓紛紛入城,得知太平軍已經入漢中境。從去年臘月二十日太平軍破興安府起,遠近居民盡行入漢中城,城內廟宇房舍皆滿,凡有空地的地方都搭起了蓋草棚,街道之中擁擠不堪,城內居民約有百萬之多。
二月初六日清晨,東門突然關閉,只聽到城外人喊馬嘶,鼓聲震天。陳才芳和父親驚慌之下趕緊登城瞭望,只見無數官兵偃旗倒戈,直奔城下,原來是盧又雄的兵勇敗回。盧又雄,原本就是蜀中的一個無賴,在湖北帶兵犯了法,已奉旨就地正法,盧又雄逃走之后,四川將軍福濟上奏為他開脫,于是他又招集無賴數千人到各處打賣仗,他并非奉令招勇,也無處領餉,因為與南鄭縣周縣令有一些親戚關系,所以到漢中來。
此時的太平軍也不少。
又見長發賊鋪天蓋地而來,郡城四面周圍數十里盡是賊營,將郡城圍裹數層,水泄不通。
但漢中的城防也十分牢固:
所辦城防甚覺嚴密,每垛設一轆轤,外作十字架,四面嵌以刺刃,倘遇賊匪用云梯扒城,各垛將轆轤轉動,雖插翅不能飛上。每百余設炮臺一座。每垛派民夫五人把守,晝夜輪流更換。蓋城內居民甚多,每一日派五家,每家五日方輪派一次,故不覺其苦。城外尚有虎賁軍和字營及徐邦道所帶各營,沿城根一帶住扎,守御之力不為不厚。
漢中總鎮陳天柱是毛帥左營翼長,漢中府楊太守是毛帥右營翼長,兩人均在毛帥營中。陳鎮聞郡城被圍,遂率本鎮兵丁數百人突圍入城,日夜巡防,又屢屢帶兵出城與太平軍作戰,互有勝負。是難得的敢戰之兵,因為陳鎮治軍紀律嚴明,能與士卒同甘共苦,所以士卒也樂于效命。
楊太守起初與陳鎮同行,等到陳鎮與太平軍拼殺,楊太守恐懼戰栗,屢次墜馬不前。陳鎮大為不滿,說:“君有守土責,理應入城,但此時與賊交鋒,余勢不能兼顧,君能從則從,如不敢冒險即請自便。”
楊太守臉上無光,遂至青石關,住扎大佛洞中,將原本住在里面的難民數百家全部逐出,為屯糧之地。大佛洞在半山之中,上下皆壁立數仞,小南海之水環流其下,沒有梯子不可上,沒有繩不可下。洞又寬又深,距郡城七十里,中間隔著冷水河、漢江,所以太平軍很少到此地。楊太守占據大佛洞之后,又招集游勇數千人,聲稱自己將率領大軍救援郡城,令各寨供給口糧,又派人帶領勇丁到各寨搜糧,通通運入大佛洞存儲。而太平軍破諸寨,他卻并不敢去救。他手下的兵勇見到太平軍即潰逃,潰逃之后他又再次招募,招募來的兵勇見到太平軍又再次潰散,于是屢招屢潰,白白消耗糧餉。
百姓對此忿恨無此,稱其為“楊豬販子”,因為他養無用的兵勇如同養的一群豬。
03
太平軍分為數股四出,漢中所屬各州縣相繼淪陷。太平軍至沔縣,縣令棄城而逃,太平軍遂長驅直入寧羌。寧羌州金刺史見孤城難守,又無糧餉,遂召集百姓,讓百姓帶著家眷出城,各尋寨洞,自尋生路,百姓號哭而去。太平軍入城后,金刺史被活捉,不屈而罵,為太平軍所殺。太平軍頭目入城后得知此事,說:“此忠臣也,你們為何將其殺害。”令人具棺槨,以禮殮之。
郡城被圍后,毛帥駐扎在城固縣自保不進攻,盧又雄盤踞城中又不打賊,每天唯一必干的事情就是向城中索餉。盧手下的人馬不過數千人,卻聲稱自己有一萬人,每日需米一百石,城中倉庫中的存糧不到一個月就一掃而空。盧每打一仗,必定索要銀兩數千作為犒賞,而周縣令不敢不給。因為盧又雄手下是蜀人,多與藍順的人馬相識,軍中的大半器械、糧食竟然被盧手下人賣給太平軍。
陳才芳多次登城觀戰,只見兩軍對壘,但并不交鋒,相持一段時間,太平軍退去,盧的人馬在后面追趕,插鼓吶喊一陣,隨便放了些槍炮就回來了,并聲稱大勝。
城中百姓不知實情,聽說兵勇出城作戰,早早就預備酒肉飯食,送到營中犒師。但城中的糧食畢竟有限,倉儲也很快被耗空,周縣令下令讓百姓捐谷助餉,開始的時候,百姓還很踴躍,百姓中存糧食較多者皆捐了一半出來,不到十日,就得糧食數萬石,但不及一個月就被消耗殆盡,又令百姓捐谷,得糧數千石,此后再讓百姓捐糧,就沒糧了。
周縣令遂想盡各種方法來逼迫百姓交糧:
遂于各坊設局,令百姓上局捐米,富者每日一斗,以次遞減,即極貧之家每日亦須捐米五合,無一家得免者。一日不交,即令差役兵勇協同本坊紳士至家搜檢,搜出米糧盡行充公,而百姓益不堪命矣。
城內百姓存糧原本很多,如果不是這些官勇如此浪費,足可支持三年,城防如此嚴密,地雷又無處可施(指用火藥炸塌城墻),太平軍根本不足懼!
周縣令讓百姓捐銀助餉,開始的時候按照田畝數來捐,讓百姓自己報有多少田,如果敢有隱瞞者,事后查出就要將田畝充公。后來因為城內人多,有務農的,有經商的,所以就按照住房的間數進行攤派,無論是自有還是租賃都要捐,又將房屋按照優劣分九等,比如:上上每間交兩萬,上中每間一萬六千,上下每間二千,依次遞減。房捐之后,又設人捐,以富貴貧賤分為數等,上等每名男丁捐錢四萬,女口則減半,十歲以下不派,中等每丁兩萬,下等則十千、八千不等。
這樣幾番折騰下來,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之脂膏已竭,聽其敲比,忍死而己。
周縣令又將街道分段,每一段都讓兵勇們自行搜取,所謂自行搜取,說白了就是搶掠。而兵勇們又將搶來的糧食拿來出售,每升高達三四十兩。百姓剛將這些糧食買去,不久又被其他勇搜搶去。
陳鎮見周縣令如此布置,但也無力阻止,只能約束自己帳下的營兵,不許入民舍搶奪,違者以軍法從事。所以陳鎮的營兵雖饑餓難耐,也只是去哀求百姓給他們一些糧食,從不敢強取民間一粒米。陳鎮帳下有兵勇餓得不行了,就冒充他營搜糧,百姓將此稟告給陳鎮,這些兵勇立刻被正法。
而張觀察也為周縣令所制,束手無策,見如此情形,自知無能為力,遂于五月間自盡,從此城中都是周縣令一個人說了算。
由于城內百姓太多,又出現死亡,到了夏季,瘟疫大作。令各坊上報死亡人數、起初每日不過數百人,漸至千人,漸多至數千,其后街上、道路上處處都是倒斃之人,根本數不過來。城內的空地都被用來埋尸,以至于空地都用完了。
那些被饑餓和瘟疫折磨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街上,到了下雨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力氣站起來躲避,只能在污泥之中渡過人生最后的一絲時光:
一日雨后,從城隍廟前經過,見數人倒臥泥池中,遍身盡是污泥,耳目口鼻無從分辨,惟見口中一呼一吸,污泥隨其出入,此與泥犁何異,殆即人世之活地獄也。
太平軍屢次攻城,但城防設施完密,也不敢道近城垣。屢次挖地道,但都未能成功,因為漢中土質疏松,地下水也很多,挖深了就挖到了水,挖淺了則很快就塌陷了,所以太平軍也無計可施,惟有長困城池而已。太平軍未能攻下城池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一支并非主力,只是一偏師而已,戰斗力并不強。
五月初的一天夜里,城東北突然如轟雷一般巨響,火光沖天天,城外的喊殺聲不絕,城中百姓都以為是城池被攻破。母親、姐姐和陳才芳的媳婦都一同坐門外井旁,做好了一有不測即投井的準備。
父親帶著二弟、三弟至門外觀望,又命陳才芳上城探視,才得知城內火藥局被焚,而太平軍又在乘機攻城,大聲鼓噪以亂城內人心。城上槍炮一起發射,太平軍無計可施,在天明之時才離去。
五月,百姓糧食被兵勇搜盡,饑餓而死者與瘟疫而死者不相上下。陳鎮想要突圍,就與周縣令商議。
陳鎮對周縣令說:“城池被圍半年并無救兵,城內這些兵勇也指望不上,百姓因為瘟疫死者已占到一半,現在糧食吃光,紛紛餓斃,不早作打算,全城百姓都將沒了命。"
周縣令問:“有何良策?”
陳總鎮說:“漢江以南向來殷富。糧食存儲必定很多多,且楊太守現在大佛洞招勇屯糧。城內虎賁軍是一支勁旅,令其攻打頭陣,百姓居中,本鎮斷后,突圍而出,并令楊太守帶勇在外接應,令百姓至南山各自謀食。南面攻開,餉路即通,漢江兩岸駐扎重兵,則南路之糧可以源源不斷而來,城中也就不缺糧食了,這不比坐以待斃強?“
周縣令說:“倘若敵人乘虛入城,怎么辦?"
陳總鎮說:“城中一空,敵人豈會受困于此。敵人入城之后,我軍在外圍進攻,城中無糧餉,剿滅就容易了。”
周縣令說一句:“你想要逃就逃,何必連累百姓!"
陳鎮聽了這話,也不再說什么了。
城內糧食吃光以后,木耳、海帶、牛膠以及藥店中之元參、免絲等物品,都被搜出來吃,每斤可以賣到賣四五兩、六七兩不等的價格。甚至鞋底、皮手套也被吃完了,草根、樹皮皆被搜干食盡。到了這里,人相食的慘劇開始出現。
始割已死之人,后并不待死而即割之,殘骸遍地,慘絕人煙。陳鎮初猶禁止,見割食人肉者即殺之,梟首以示。至明目,則所殺之人已被割取無遺,所梟之首已破其腦。饑餓所迫,雖極刑亦不能禁止也。
盧又雄手下的兵勇則更加兇殘,將草根、樹皮之類能食用者全部搜去,但并非自己吃,因為他們早就囤積了糧食,他們將搜來的物資賣給百姓,從中獲取暴利。陳鎮對此忍無可忍,親自帶兵,將賣物之兵勇全部擒殺,并將錢物分給百姓,而且陳鎮還來了一個令人想不到的舉動,他讓饑民割取這些被殺兵勇的肉而食,須臾之間就被割盡。陳總鎮又不時帶兵到街市中巡察,盧又雄手下之兵勇才收斂了不少。
周縣令每日派兵至百姓家搜銀,又發了一個懸賞令,誰舉報發現窖藏者,若得百金,則舉報者得二十兩。后來干脆率兵勇至各家一一挖掘,陳才芳家并無藏金,但也被挖地數尺。家里僅有裝著衣服的六個箱子,每日都要被兵勇搜查數遍。每次都是剛收拾整齊,又被下一批兵勇們扯亂,于是陳家人干脆將衣服堆在地上,也不收拾了。
城中百姓遭此蹂躪,心中無比痛恨,竟然心里想著讓太平軍在日破城:
百姓痛恨已極,知萬無生理,朝夕呼號神天,愿賊匪早破郡城,以免官勇茶毒百姓。
而城內數十萬生靈俱死于周縣令之手,百姓給他取名為“周判官”。
04
有一位生員武某夜半縋城而出,到鄰近的縣去求救。這些縣的官員們都置之不理。武某又把求救文書送到省,然后回城,在城外被太平軍擒住,太平軍拆開他帶來的回文,得知援兵都是空談,就直接把武某放入城中,并不加害。朝廷以四川布政使劉蓉為陜西巡撫,讓他督辦漢中軍務。劉卻住扎四川巴州,按兵不動。
又過了一月,城內十室九空。
每入一宅,并無人煙,惟零骸殘骨縱橫階墀間。街巷斷絕行人,但見兵勇來往。至此而城內之人已十死八九矣。
陳才芳家里有男丁七口,加上親戚、仆人共十四人,都餓得無法站起。每日就由陳才芳外出覓食,找來些藥物或馬肉,都是在勇營用重價買來的,馬肉每斤需白銀八九兩。買來的物資根本不敢生火煮食,兵勇見到炊煙就會來搜取,都是到半夜三四更時,將食物略微煮一下,分給家里人趕緊吃下,以此保命。幼弟身體屠弱,竟然吞不下元參、免絲子等。而馬肉十分珍貴,只夠雙親半餐的份量,母親忍住饑餓,將馬肉給陳才芳吃,因為他是全家唯一一個還有力氣外出的人,只有讓他吃了有力氣,才能給全家帶回實物。
面對母親忍著饑餓留給自己的馬肉:
(陳才)芳不敢辭,含涕而食,然心中不啻刀刺。
陳才芳一日用80兩白銀買了糙米一升(這里可以看出陳家的家境還是不錯的),分別藏在襟袖間而歸,半路被數名兵勇搜去一半。兵勇又讓陳才芳背木板上城,陳才芳不從,兵勇又用刀背來打他,陳才芳只得背完木板才回家。
一日,又覓得馬肉,在夜深時取火烹煮。三弟年僅十歲,在一旁觀看。陳才芳正在生火劈柴,三弟餓得直接拿起生肉就啃。而陳才芳新娶的媳婦鄭氏因為十來天沒有吃東西,于七月二十九日小產而死。
周縣令偏袒盧勇,其他營兵索餉時,多不給。一日,穆懷德之勇因索餉不得,等到周縣令出署之時,群起而攻,周縣令趕緊躲入民舍,逾垣而逃,此后再也不敢出來了。
八月,城內的人更少了:
偶至街市,寂靜無聲,惟聞腥臭撲鼻,除尸骸而外別無他物。又值秋雨連綿,陰風慘淡,天昏地黑,日月無光。
八月十八日,聞劉中丞派遣湘果軍向導營的救兵,已到城外。陳才芳登城觀望,見漢江之南鼙鼓震天,炮聲不絕,天黑之時方始收兵。
十九日炮聲愈急,火箭、火彈如流星般亂滾,城中活下來的百姓交相賀,認為救兵已到。
二十日,陳才芳又登城查看情形,午時,炮聲漸遠,惟見太平軍紛紛渡江而去。原來這一日湘果軍與太平軍作戰,讓向導營先接敵,向導營卻忽然退去,湘果軍的后陣大亂,太平軍乘勢奮力掩殺,湘果軍全軍覆沒。太平軍追殺五十余里,尸積如山,溝渠之水皆赤。
援兵的全軍覆沒徹底擊垮了城中僅存的那一點斗志,盧又雄見救兵已敗,城內也沒了糧食,活不下去了,遂于二更時分殺了周縣令,搶了財物,焚燒東門而去。太平軍見城內火起,遂來攻城,火光中見城上寂靜無人,但槍炮刀矛卻依舊還在,就懷疑有伏兵,不敢登。后太平軍見東門打開,遂蜂擁而入。總兵陳天柱被擒而死,教授王汝為投漢江而死。
下面有一段被省略了,應該描繪的是太平軍在漢中城內的所作所為,被省略的部分講述了陳才父母被殺,陳才芳受傷的細節。但已經刪去,無法見到這段內容。
05
九月初一日,陳才芳拜別父母尸體,用布條包住自己的傷痕,爬著出城,到東關太平軍營地乞求給些食物。太平軍見他滿身血污,不成人形,很遠就呵斥住了他,陳才芳輾轉幾個太平軍軍營,處處皆如此。陳才芳無可奈何,想到野外找草根充饑。行至營門,已經不能起,遂在門旁坐著休息。
有一二兩個太平軍賊背著竹籃,也在門旁歇息,他們看了陳才芳一會兒,開口問道:“我看你并非常人,是城中妖頭嗎?(妖頭是指清朝官員)"
陳才芳回答:“我是百姓,并非妖頭。“
太平軍說:“你不是非妖頭,也必是大紳,決非普通百姓。"
陳回答:“我是讀書人。"
太平軍問:“有功名否?”
陳:“沒有。"
賊又問:“汝何以受傷?”陳才芳以謊言對之。
太平軍見陳才芳餓的不行,就給了他一個饅頭。陳才芳趕緊接過來啃食,有了這一舉動,陳才芳又問:“聽你聲音,似乎是湖北人?"
太平軍很奇怪他為何得知,陳才芳告訴他,自己也是湖北人。因為是同鄉,兩人的關系也就更近了一些,他主動告訴陳才芳:“我也有父母妻子,被長毛裹脅,甚非所愿。"
陳問:“為何不逃?”
太平軍答:"在此人地兩生,逃出恐為土人所殺。”
陳才芳說:“我對此地熟悉,你何不將我收養,等我傷好了就跟你一起逃,準能無事回家。“
太平軍說:“我是二毛,沒有權,你是讀書人,營中先生很少,你何不去投營當先生?"
陳才芳說:“雖然你不能作主,但為何不舉薦我?"
太平軍說曰:“老板前我不配說話(賊中稱營主為老板),你可以先去下關等候,見我回館子,你就來館子門上乞討,我問你是何人,你就說自己是先生。我便去告訴老板,若肯收留更好,若不肯收留,我今夜私下給你安置住宿,并多給你一些食物,你也不要埋怨我。"
陳才芳大喜,趕緊至到下關等候,見剛才那名太平軍入宅后,就想按照計劃到門前乞討,一頭目面貌兇惡,遠遠望見即大勝斥責。陳才芳說自己是讀書人,可以當先生,這名頭目大罵,并揚言要殺了他。陳才芳趕緊離去,走了數十步,一頭目從后面叫住了他(讀書在任何時代都是有用的,盛世、亂世皆如此,筆者寫了很多關于太平天國的內容,發現太平軍特別優待讀書人,陳才芳即得以因此而保命)。
陳才芳回頭一看,一人年約三十余,面貌溫和,操南方口音,問了陳才芳籍貫、家里人情況、是否會寫字等等問題,見他受傷了,又回去帶了一名醫者過來。醫者看了傷勢之后說:“他項下有七八處矛傷,兩腿也有數處受傷,雖然傷勢很重,但尚不致命,你如果能重謝,我包管醫治,四十日即可痊愈。"
頭目說:“你治好了,給你十二金。”
醫者說:“你得了一先生,何必在乎錢。”
太平軍則說曰:“還不知道這個先生的作用。如果作用大,再當重謝。“
幾人將陳才芳帶到一住宅,門前有大槐樹,讓其坐槐樹下,用水將陳才芳傷痕上的血痂洗去,敷上藥末。做完這些,醫者就離去了。
頭目將陳才芳安置下來,又囑咐他不要吃太多,腸胃受不了。
初二日,頭目將陳才芳叫過來,問他能否寫字?
陳才芳說自己手上的傷勢還沒全好,小字不能寫,但大字勉強可以。頭目就讓寫他幾副封條,隨即取來大旗一面,令兩名手下將其展開,上面寫著“天父天兄太平天國殿前中丞三十三天將梁“,這應該是這名頭目的頭銜。他讓陳才芳照此寫。
陳隨即照書一條,頭目拿過一看,高興地說道:“果然是好先生。你去養傷,不必過勞,等你傷愈,我還有重要事情讓你辦。”
陳才芳感受到自己被重視,也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我蒙你收留養傷,感激不淺,惟父母在城殉難!首尚未收殮,心中刻刻難忘,若能尋覓棺木,使人同我前去,將父母收殮掩埋,更當銜環結草以報。"
頭目說:“這事容易,你不必性急,等汝傷好再照辦不遲。“
漢中城破之后數月,并沒有官兵的任何消息。而太平軍在此也沒什么事,每日往南鄉一帶收獲百姓田里的莊稼,堆積蓋藏,做長久在此的打算。
冬月,劉中丞派遣彝字營,由四川統帶數百人駐扎在梨坪。梨坪街市房屋被焚燒一空,而陳才芳的家也化為灰燼。
臘月,太平軍因為金陵(天京)被官兵圍困,盡調漢中之兵去救援,太平軍張貼告示之后于同治三年甲子正月初四日拔營東去,十余日才全部走盡。
06
漢中知府楊光澍在大佛洞得知太平軍賊已去盡,遂率兵勇先入城,然后上捷報,說自己克復漢中。
官府京城之后,開始進行清理尸體。
是時官府業已進城,見遍地盡是死尸,令人抬至城外,堆積如山,臭聞數里,遂于四門外分埋四大家,巍然如小山焉。每于夜靜時,隱隱聞哭泣呼號之聲,如數千百人在數里外相聚喁語,似歌似泣,如怨如訴,凄風凜冽,慘不忍聞,殆數十萬人之冤魂怨氣所致也。
而城內衙署全部被燒毀,遂又動工修造,不出數月,府縣的衙署就大修完畢,跟原來一樣。
劉中丞見歸來的百姓沒有吃的,就讓各州縣多設粥廠賑濟災民。所需要的糧食和資金就讓富紳捐獻,錢米均進行登記,愿意施舍者核實數量后給獎勵,不愿的就權當暫借,日后歸還。等到中丞去后,各縣紛紛捉拿捐戶,日事逼捐,很多人因此而死。
城內還有人埋藏財物未被挖出來的,本人逃回來之后就進行挖取,官府得知之后,以冒取他人財物之名,全數充公。
由于死去的人很多,很多田地都成了無主之田。劉中丞又趕緊恢復生產,那些無主之田查明之后納入官府,田主若回來則歸還給他。而府縣官員則將所有荒廢之田全部納入官府,名為絕產。
官紳派差役在外訪查絕產之地,并以此索要田地,賄賂他們田即隱匿不報,若不分給則指責為冒認,這些官紳中有人因此得數百畝田。南鄭一的絕產之田多達數百萬畝,逃回的人,不但宗族至親不準妄認,即便是同胞弟兄、胞侄之間也不準繼承。如果是寡婦則誣為從太平軍被污,逼令改嫁;如果是孤兒,則說他繼承絕產是毫無根據,是在冒領絕產。
漢中這一次大難,十戶九絕,本主領回田者不及百分之一。
最后,作者寫道:
絕產出息,名為辦理善后,而地方應辦之事并未舉動,仍連年勒令百姓捐輸。
十余年之久,而地方仍凋敝如故也。
太平軍雖然退去,但吸食百姓血髓的蛀蟲仍在。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太平天國為何能夠掀起如此大的風浪。
最后,還要說說作者陳才芳,他于同治十三年(1874)中進士,后擔任涼州知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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