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化是持批判態度的,他苦口婆心,奉勸年輕人不要讀古書,因為古書里“毒素”太多。
但由此形成了一個悖論,魯迅自己的古文功底極為深厚,這讓他寫起白話文來游刃有余,周樹人能以魯迅的筆名名揚四海,恰恰得益于此。
正因如此,我在看到魯迅勸青年人少讀乃至不讀古書的文字時,竟然不由得產生了某種“陰暗”想法,覺得魯迅自己受了古書的“好處”,并想將這“好處”獨占,所以才不遺余力詆毀古書,讓青年人視古文為“畏途”,好讓自己無敵于天下。
這個想法當然是很荒唐的,一經冒頭便被我自己否定,并因產生這種想法而感到無比羞愧。
不過,年輕人多有反骨,我年輕時自然沒有聽從魯迅的教誨,徹底放棄古書,反而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長,對古書有了更深的涉獵,同時也理解了魯迅先生建議年輕人不讀古書的緣由。
以古書的佼佼者《資治通鑒》為例,司馬光的這套書之所以被歷屆英雄好漢、文人墨客奉為經典,除了它“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更因為它無論是對權力精英的“打天下”大業,還是對普通人的事業打拼,都具有極強的現實指導意義,并且這種“指導意義”大多出自利用人性的弱點,換言之,是利用人性的陰暗面。
比如,關于秦滅六國,秦始皇統一天下的史實,按照歷史課本的講述和我們的傳統認知,都會布拉布拉說一通商鞅變法之類富國強兵的“重大事件”。
但仔細讀過《資治通鑒》的人,都會知道,除了這些課本上有的,人們常掛在嘴邊的,還有另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暗流。
比如,李斯的反間計。
《資治通鑒》里說,王卒用李斯之謀,陰遣辨士攜金玉游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然后使良將隨其后,數年之中,卒兼天下。
那些沒有讀過《資治通鑒》的人,就很難知道在秦滅六國的過程中,除了法家強兵黷武的“陽謀”之外,還有李斯的“特務軍團”拿著海量的黃金白銀在六國君臣之間大行“陰謀詭計”,最終統一了天下。
秦滅六國之后的楚漢相爭,同樣在關鍵時刻用了這個“陰招”。
只不過出謀劃策者,從李斯變成了陳平。
《資治通鑒》記載,劉邦問陳平,天下局勢紛亂,何時才能統一天下?
陳平說,項羽身邊的骨鯁之臣,不過是亞父(范增),鐘離昧,龍且,周殷,寥寥數人而已,大王如果能拿出幾萬斤黃金,使用反間計,離間項羽君臣,就能讓楚軍從內部自相殘殺,這個時候,漢軍趁機出兵,便可一舉而定天下。
陳平的計策和李斯如出一轍,都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借助“資本”(黃金)的力量,達成了摧枯拉朽的改朝換代。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信史”并非故事,而是有著立竿見影效果的奇謀,我們只需看看美國當年用2萬億美元的宣傳攻勢、打造“第五縱隊”從而瓦解了蘇聯的血跡斑斑的歷史,再聯系一下李斯和陳平的反間計,回味一番秦滅六國和漢滅楚的歷史,就能隱隱感到脊背發涼。
《資治通鑒》里充斥著無數類似的奇謀,唯有潛心閱讀者方能領悟和知曉,但這種東西難登大雅之堂,屬于“厚黑學”的范疇,沒有人會公開宣揚和傳授,這使得《資治通鑒》成為一種被推崇備至卻又難以講出它好在哪兒的傳世秘辛。
魯迅通讀古書,深知這種利用人性陰暗面的“黑暗能量”有多可怕,所以才勸年輕人“珍愛生命,遠離古籍”,說白了,魯迅自己就是一個精通厚黑古文的大家,但他人格高潔,并不以此作為生活和工作勾心斗角的武器,所以往往容易莫名悲憤,大受內傷,乃至一個都不原諒,放言要肩住黑暗的閘門,放青年們去更開闊的地方去。但他同時也承認,自己受古書影響太深,以至于自己的字里行間,不自覺也充斥著毒汁和毒素。
但亙古不變的人性是現實存在的,作為一種洞悉世道人心的方法論,古人的智慧其實是可以為現代人所用的,方法論猶如刀劍,掌握在好人手里就能辦好事,掌握在壞人手里就會做壞事。
魯迅勸年輕人少讀中國古書,多讀外國書,尤其是外國童話,因為外國書里有“愛”,但這何嘗不是一種偏見?將自己放在一個懵懂無知的位置,拿外國的童話與《資治通鑒》做對比,自然會得出中國古書不能讀的結論。
但外國書可遠遠不止童話,有安徒生,也有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也就是說,外國人也有他們自己的“資治通鑒”,并歷代相傳,在國際競爭和個人奮斗中屢試不爽。
拿破侖戰爭之后,英國在歐洲大陸奉行的杯葛歐洲各國的“均勢政策”,就是他們自己的“厚黑學”,就是他們自己的“資治通鑒”。
若中國人只沉浸在西方宣揚愛與美的童話中,以“厚黑”的緣故,徹底放棄自己祖先幾千年沉淀下來的洞悉世道人心的經驗教訓,那就無異于把自己的雙手雙腿綁縛起來,像待宰的羔羊那樣,任由他人宰割。
勸青年人不讀古書,是魯迅的局限性,畢竟他活在一個華夏文明經受生死存亡考驗的嚴酷時代,難免會有一點矯枉過正和妄自菲薄。
今天的中國人,應該具有超越魯迅局限性的底氣和眼光,無論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無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只要是能為我所用的智慧,都要盡全力吸收,昂首闊步,走出一個新天地。
全文完
本文作者:哲空空,一個玉樹臨風的歷史學家,著有《大時代博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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