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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廠恐怖故事:女人做錯一件事,公司雇人天天偷拍她|女律師進化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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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我是陳拙。

      “一個人入職一家公司,就要成為公司的某種私產嗎?”

      這是我最近看到的帖子,討論內容也和今天故事有關——競業協議。

      競業協議這詞離挺多人很遠。一開始它范圍很小,一般是“兩高一密”高級技術、管理人才和需要義務保密的人才簽。要求也挺正常,公司支付對等的補償金,員工離職別帶著公司機密跳槽競爭對手,別給老東家添堵。

      但直到今天,它幾乎成為大廠自我保護的標配,有時候也主動“咬人”。

      去年,我的律師作者李不疑見到一起案件。

      當事人違反了一份號稱最嚴苛的競業協議,賠償金額巨大。她一度想用“小聰明”躲避風險,卻還是被前公司抓到把柄。

      李不疑接手這案子時,結局幾乎注定敗訴。但她還是想問:當權利和義務極不對等,我們到底是人,還是工具?


      2024年6月,一段視頻記錄下這樣的場景:一個女生毫無覺察地走進了鏡頭。她不知道有人正偷拍她。那鏡頭藏在手提袋底部,視角特別低,看著就讓人不安,簡直像在偷窺裙底。

      她剛一冒頭,鏡頭立馬就開拍了,角度調得死死的,就為了把焦點牢牢鎖在她臉上。

      等她走到閘機口,刷卡進去了,鏡頭才慢慢拉遠。最后,畫面就定格在了B廠那個大大的標志上。

      我這輩子頭一回見這種視頻,當時就傻眼了。我脖子一直歪著,就著那偷拍的斜角,足足看了半小時。視頻里大部分是背影,偶爾也拍到正臉,但那角度,簡直就是色情狂干的,還好她穿了長褲,不然就走光了。

      “宮月在工作時間前往競爭對手公司的辦公地點,存在打卡操作。”

      被偷拍的女生叫宮月,是我的委托人,她前東家說她違反了競業限制,要她賠50多萬,有零有整的,這視頻是核心證據。

      我正式接手這個案子,是在2024年9月。當時就覺得特別難辦。因為競業限制這種案子,企業勝訴率高得嚇人。更要命的是,還有這種偷拍的視頻證據。

      而我之所以接下這個燙手山芋,還得從那天說起。

      那天,許久沒聯系的師妹突然發來一連串求助表情:“師姐!江湖救急!!”她不常找我,我預感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小師妹在一家互聯網大廠做法務,每回發來信息都是大事,這回也不例外。

      “我們的員工被前司起訴違反競業限制,五天后開庭,師姐能不能幫忙出庭!”

      競業限制很難搞,五天的工夫,熟悉案情、梳理證據都來不及,何況競業限制是少數企業勝訴率特別高的案子,贏面實在太小了。

      對方還是我們城市赫赫有名的互聯網大廠A廠。

      師妹還在央求我說:“師姐最靠譜了,幫幫忙吧。”為了讓我接下案件,她甚至承諾我,這個案子輸贏都不重要,只是走個流程而已。

      我一下納悶了,打官司不就是為了輸贏嗎?難道要讓這個員工輸,直接賠錢?

      我還是抱著打贏官司的預期,跟師妹交流更多的信息,我問師妹為什么這樣急?證據準備了嗎?

      沒想到她說,當事人本人對這個案件也不看重,沒準備什么資料,甚至以為自己現在的公司就能幫自己擺平這事兒。“我也才知道,她以為公司法務能替她出庭。”

      說著,師妹迅速甩來一份證據目錄。

      一天后,我確認和A廠打官司,和我們律所之間不會有利益糾葛,就答應了師妹。她立刻拉著當事人現在的公司,同樣也是互聯網大廠的B廠,來跟我聯系。

      最開始說話的,是B廠的法務主管。電話對面,法務主管聲音沉穩:“我們有一套應對競業限制的模板,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

      我剛還在想,確實是走流程,沒想到,這位主管卻說:

      “我們將按照通用價格與您簽訂委托,雖然是替員工打官司,但是律師費由公司出,這是我們對員工的人文關懷。但是,我們不希望公司名字和員工姓名出現在同一份法律文件中,我司不愿卷入競業糾紛,我司的情況也需要您全程保密……”

      說出一連串要求后,她問:“這種委托您能簽嗎?”

      代付律師費的合同不算少見,按理說,只要公司和員工共同作為合同甲方就行,可是現在拆成兩份合同,為了合規要求,更麻煩了。

      而且這位B廠的法務主管言辭間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強勢,讓我很不舒服。

      明明只剩下四天,還有這么多要求。我想直接拒絕,但一想到幫的是師妹,罷了,也許還能搏個長期合作機會。

      就在那天,我和B廠簽約一份專項服務合同,幫他們搞定有關競業限制的法律咨詢,以及起草一些勞動仲裁的范本文件,由他們向我支付律師費。

      另外我與一位名叫宮月的員工簽訂代理合同,無償幫助宮月代理勞動仲裁案件。

      簽完合同,我還在心里感嘆B廠夠大氣,愿意幫員工解決幾十萬金額的競業問題。但不讓我和宮月見面又顯得有些小氣,實在讓我搞不懂。


      簽訂合同后,B廠的法務主管拉了一個聊天群,除了我和她,就是師妹。

      我想讓當事人宮月也進群,了解一下基本事實,法務主管卻拋出一個壓縮文件。

      “您看下材料,整理問題清單,我們聯系員工,這樣效率高。”

      我忍著不適,轉入下一個話題:“怎么證明員工觸犯了競業協議呢?”

      通常開庭前,雙方會互換證據,A廠的證據,已經通過宮月遞到這位法務主管手里。沒想到,法務主管發給我足足二十份證據,包括宮月的勞動合同、離職前的交接文件、《競業限制協議》、公司支付競業補償金的轉賬記錄。

      更關鍵的是,還有那份捕捉宮月行蹤的視頻證據。畫面里,宮月出現在寫字樓的閘機口,往里走,隨后鏡頭拉遠,定格在B廠的醒目標志上。

      顯然,A廠這是雇人偷拍的。

      我打開宮月的資料。她自國內985院校畢業,被A廠稱為“核心人才”,在那里工作快九年,還簽訂了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意味著除非嚴重違紀,不然她可以一輩子留在A廠。

      這么好的工作,為什么離職呢?

      我更疑惑的是,這份《競業限制協議》幾乎涵蓋所有沾邊的企業,從電子商務到汽車,再到醫美,一共123家公司,簡直是史上最嚴的競業協議。

      按理說,薪酬越高,競業限制越嚴格,補償金和違約金也就越高。宮月的違約金按照三倍年收入算,一共五十多萬,可是補償金,卻按基本工資計算,每月不到一萬。

      這樣的競業限制,其實是每個月花一萬塊錢,讓這個員工消失在行業里,潛臺詞就一句話:“離開我們公司,你就完蛋了。”


      我腦子里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幾年前我做過另一個勞動仲裁的案子,當事人應聘管培生,身兼幾家關聯公司的職務卻只領一份工資。她忍受不下去,打算離職,公司卻拋出一份戶口協議。

      后來她徹底被戶口協議框住,賠不起賠償金,不敢離職,只能忍受低廉的薪水。

      當時我對仲裁員說,總不能因為一個戶口,就幾年給這人最差的待遇,讓他根本不敢走吧。仲裁員一愣,似乎從沒思考過這點,最后給了我一紙勝訴。

      或許宮月的案子,并不是員工違約那么簡單,但真相怎樣,恐怕只有見到她本人才能知道答案。

      我私信師妹,希望能和宮月單獨約電話。信息剛發過去,法務主管立刻在群里說:

      “李律師,你看什么時候方便?”

      “宮月一起嗎?”我拋出核心問題。

      法務主管拒絕,理由是時間緊,任務重,法律專業人士對接效率高。

      “那宮月本人是否出庭?”

      “肯定不能。”

      法務主管的回答沒有商量的余地,甚至“貼心”地為我準備了一份代理模板,讓我就按照這個操作。

      她越阻攔我與當事人見面,我越擔心。這份代理很可能偏離當事人的真實意愿,對她也不公平,甚至更糟的情況是,宮月自己對風險和違約金的事都一無所知。

      于是我擺出律師職業規范要求,不管怎樣,一定要見當事人。

      估計是我的態度堅決,法務主管同意了,反復叮囑我,要留意員工情緒。

      雖然B大廠的法務總有點不近人情,但看上去他們還是挺愛護員工的。


      那個周末,我和宮月約在律所見面。

      宮月剛出差回京,到律所樓下,買了兩杯咖啡。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斜分著頭發,扎了個低馬尾,戴著一副透明方框眼鏡,鏡片很厚,穿著一身黑衣黑褲,顯得挺瘦。

      簡單寒暄后,我直接切入正題:

      兩個月前,宮月就收到仲裁的材料,里面寫了提交證據時限,卻一直沒有提交證據呢?甚至因為聯系不上,仲裁委還將開庭時間延期了。

      我找出文書里的《舉證須知》,遞給宮月,手指輕敲加粗的文字:“當事人在舉證期限內不提交證據的,視為放棄舉證權利。逾期提交的證據材料,本委審理時不組織質證,對方當事人同意質證的除外。”

      意思就是,限期提交證據,超期作廢。

      宮月的目光在那兩行字上掃了兩遍,看著我坦誠地說:“是公司法務說他們會處理,不用理會舉證時限。所以,還能提交嗎?”

      “不能。”我覺得自己有點殘忍。

      宮月好像并不失望,“我也有朋友做律師。我問過,這種案子一般都贏不了,交不交證據區別不大。”

      的確,宮月的前公司,也就是A廠手里掌握的證據很足。這起官司我們的贏面不大,但是面對五十萬的賠償,宮月依然很平靜,她為什么一點都不著急呢?甚至都沒有問我一句,該怎么辦。

      面對毫無訴求的當事人,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繼續,只好翻看和B廠法務的聊天記錄,試圖找到線索。

      “B廠給我的話術是,您自行創業失敗后,在各地邊旅游散心,邊找項目,無意間看到B廠的廣告,于是只是來了解一下情況,才被偷拍了?”

      “您可以這么說,法務和我談過話,沒問題。”

      宮月的態度始終淡淡的,似乎這些與她毫不相干。

      我索性扣住筆記本電腦,盯著她,嚴肅地問:“所以真實情況呢?我想聽聽,您自己怎么說?”

      “我?”宮月錯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毫無準備。

      公司一直替當事人做決定,甚至讓當事人錯過舉證期,而當事人表現平靜,一點也不像要輸掉仲裁,賠償幾十萬的正常反應,這太奇怪了。

      我故意拔高聲調:“您的意思是,明明知道兩家公司是競爭對手,自己有競業協議在身,前公司也在給您補償金,卻要光明正大地去B廠找項目?”

      看見她被我的氣勢嚇到,我放緩語氣:“連我都說服不了,更別提仲裁員了。”

      宮月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緩和情緒。

      我接著說:“而且我看得出來,這并不是真相。”

      “李律師,您得幫我想個更可信的話術。”她終于對我提要求了。


      宮月入職A廠的時間,和我畢業的時間差不多,正是互聯網朝上走的年月。當時的她就像是被企業遠景這根胡蘿卜吊著的驢,一口胡蘿卜沒吃到,也有勁兒傻呵呵地拉磨。

      她苦笑著說:“那幾年互聯網確實好,我跳進大廠,甚至接受降級。以為努力一兩年就有機會晉升,沒想到一等就是四年。”

      說著,宮月掏出一個U盤,插進電腦,點開一張平緩的職位變化圖。

      她用手指劃過那條直線,最終停留在2018年的位置。

      那條直線,就是她人生中最寶貴的四年。

      直到2018年,她終于得到晉升,但這晉升更像是加班四年換來的安慰。

      她沒有團隊,依然是光桿司令,漲薪幾千塊,工作內容依然是過去那些,職位上也沒有發展潛力,對外接觸不到客戶。就連A廠的證據,也能證明這點——她的交接文件全是數據。

      我問她,怎么沒考慮一下職業規劃。

      宮月苦笑著告訴我,互聯網那幾年,就像個夢幻的泡沫,外行人只有羨慕的份兒,他們也活在幻覺里,即使有職業規劃,也覺得不急,可以再等等。

      這一等,又過三年,到了2021年合同到期,宮月第二次和A廠續簽,她終于如愿轉崗到產品端。

      轉崗后的工作更加辛苦。她一個月就得跑四五個城市,只要A廠有營業部的地方她就得過去一趟。

      有一次,宮月連著給一線營銷人員講了兩天課,回程趕高鐵時,宮月在等候大廳睡到清場,最后還是工作人員核對車票才喊醒她。

      她拎著箱子,住到高鐵站附近的快捷酒店,特意設置了一早五點的鬧鐘,趕次日最早一班車。

      外人看來,大廠待遇好,其實是靠沒日沒夜出差和加班維持的。

      更諷刺的是,隨著應屆生的薪資水漲船高,宮月在A廠干了足足七年,薪資卻和應屆生差不多。她攤手苦笑:“這就是大廠光環,哪有外面想的那么賺錢。”

      “但是你也算如愿換到心儀的崗位,為什么要離職呢?”

      宮月頓了頓,講出真正的原因。

      “我答應我丈夫,工作搞定后就要積極備孕了。”

      那是宮月結婚第三年,已經和A廠簽下無固定期限合同,準備考慮備孕,但是現在忙得天昏地暗,哪有心思備孕呢。

      于是她和領導提出,調整工作節奏。

      “我已經三十四歲了,再懷不上就算高齡產婦了。”

      “領導,再這樣我老公就要和我離婚了。”

      不管哀求還是搬出家屬,領導只有一句話:“那是你的個人問題,你得克服一下。”

      說到孩子問題,宮月的情緒有點激動,忍不住和我吐槽:“我當時心里就在咒罵,克服個屁,敢情你生完孩子了。”


      2022年,疫情讓宮月出差頻率降低,但是日子并沒有好過。

      宮月意外懷孕,孩子出生后,丈夫被裁員了。

      她家住在北京房山,本來還欠著幾百萬房貸,現在加上孩子的開支,壓在宮月一個人身上,她喘不過氣。

      丈夫一直很體恤她,現在主動承擔起照顧孩子的重任,每天也在投簡歷面試,她也沒法說什么,只能咬著牙堅持。

      可是自從她生完孩子,回到崗位,領導總會在月末拿著績效表拍在她桌子上,怒目圓瞪地問她,是不是想要調崗。

      調到二線部門,基本就意味著打入冷宮,休想再回到一線。

      宮月只能回歸當年瘋狂出差的工作狀態。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起來,只能硬撐,撐住自己的小家。

      疫情時出差回來,她都不敢進門,怕傳染孩子,只能住酒店。最讓她心疼的是,孩子先學會叫爸爸,她這個媽媽因為工作奔波,都快被孩子忘了。

      “我女兒剛學會叫媽媽,我出差回來,她就不會叫了。”

      說到這兒,她眼眶泛紅。

      宮月終于扛不住,她和領導提了幾次招募下屬的計劃,領導把這事推到人力部門。

      兩個月后,人力找到宮月,不提招人的事,給她升職加薪。這也就意味著,宮月的升職加薪,必須以一個人承擔幾個人的工作量為代價。

      給宮月一個人漲薪,總比再招一個人的成本低,A廠的如意算盤打得真響。

      但是一個人的精力總有極限,即使再漲薪,宮月也忙不過來。她總是出錯,偶爾要請病假,都被領導指著鼻子罵:“我看你是一孕傻三年。”

      升職后第二個月起,宮月沒有再領到獎金和出差補貼,第三個月,甚至被扣了四千塊錢的缺勤。

      “你沒聽說過996還能曠工缺勤吧?”宮月說。

      宮月的工資中沒有加班補助一項,理論上,晚上六點后她都是自愿留在辦公室的。以往這些時長可以適當補進早上遲到的時間,但是第三個月,她每次遲到十幾分鐘,都被算作曠工半天扣錢。

      宮月終于承受不住,選擇離職。


      我鼻頭一酸,心中沉甸甸的。升職竟成為壓垮宮月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從沒有過宮月的處境,眼前的她一直都是淡淡的樣子,唯獨錯過了女兒喊出的那聲媽媽時,苦笑著壓住眼角的濕潤。

      就在宮月苦惱房貸、孩子的奶粉錢怎么辦時,“救世主”出現了。


      這個“救世主”就是B廠。

      宮月離職后兩個月,突然接到獵頭電話。見面后,獵頭告訴她,“B廠看中你熟悉全流程,看中你對用戶需求的理解,你能幫他們少走彎路,快速搭建業務框架……

      “總之,你就是B廠要找的人才。”

      宮月心里打鼓,嘟囔著對我說:“競業限制總不能把我的專業技能都清空吧,我只是憑自己的腦袋賺錢,沒拿他們一分一毫。”

      不久,獵頭邀請宮月到B廠談,在樓下的咖啡廳里,獵頭說:

      “A廠同意給你升職的那一刻,已經想好找新人和怎么趕你走了。”

      這是獵頭的技巧,他在給宮月種心鉚,削減她的道德負罪感。但是他說得也沒錯,A廠最后給宮月升職,與其說是獎勵,不如說是精心布下的局。

      升職加薪,就是為了提高競業協議的違約金。

      宮月這才想起來,以前那么忙,天天喊她出去跑,離職前兩個月,都沒怎么給她安排過出差,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離職時,我還把年會抽中的吉祥物手辦送給領導,簡直像個笑話。”

      宮月搖著頭,發出一聲嗤笑。

      獵頭繼續和她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證明,但請你也相信我的專業度,我好歹在圈里也有其他朋友,A廠有沒有在找人我還是知道的。”

      對A廠心灰意冷后,宮月跟著獵頭,走進B廠的大樓。

      以前在A廠,她每天機械性地打卡,趕班車、趕地鐵,從沒有好好留意過A廠的大樓。此時她仰望B廠大廈,感覺壯觀得有些不真實。

      B廠的人力請宮月和獵頭一同進了會議室,沒聊多久,人力主管就叫來分管業務的老總,“我跟你說,挖到寶啦,你也一起來聽,這以后就是你的得力干將了!”

      可是,業務老總只是面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便點頭離開了。

      宮月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之前她只想過來看看,此刻卻莫名涌起一股強烈的、想要爭取表現機會的沖動。

      人力主管詢問她對工作的期待,宮月沒有提孩子,只說希望有好的上升通道。

      人力主管當場拍板:宮月將獨立負責即將啟動的新板塊,擁有獨立招聘權,組建自己的小團隊。

      當天,宮月就和B廠簽訂協議,即使項目需要在外地工作很久,與孩子和家人兩地相隔。

      我捕捉到關鍵點,立刻問:“你在競業期,是怎么簽的?”

      原來B廠讓宮月借用她母親的身份簽約,薪酬通通打到她母親的銀行賬戶,還幫助宮月注冊一家個人公司用來繳納社保,甚至連違約金,B廠都替她想好了。人力主管讓她不必擔心,公司會為她搞定一切。

      入職B廠后,宮月每天像做賊一樣,出入戴著口罩、帽子和墨鏡,直到夏天她熱得受不了,進大廈前摘掉口罩,被蹲點的私家偵探拍到關鍵證據。

      “B廠很欣賞我,雖然不是管理崗,但是給了我不少人和資源來調動,在這里我能干自己想做的事情。”

      原來這才是她如此淡定的原因。宮月堅信,一直支持她、看重她的B廠,一定會像承諾的那樣,替她搞定違約金。

      臨走前,宮月說:“案子的事情就拜托您了,您和公司法務商量就行,我明天還得坐高鐵回去出差呢。”

      看著她的背影,我嘆了口氣,希望她能如愿吧。


      見完宮月,距離開庭只剩一天,我爭分奪秒地整理證據。

      首先,宮月是否該被如此嚴苛地競業限制?法律規定,只有掌握核心技術或擔任高管的員工才應受限,但宮月顯然不在此列,將她納入競業名單更像是圈套。

      其次,被拍到出現在B廠就等于違約嗎?利用跟蹤、偷拍獲取違約證據,已形成大廠“圍獵”離職員工的黑色產業鏈。這類證據在勞動仲裁中常被輕易采納。

      我甚至猜測,這套“捕獵”業務最初是由某大廠律師設計,然后外包給了私人偵探。

      見到宮月前,我只是和B廠簽下委托的律師,像他們說的,走流程。

      但是與宮月見面后,我的態度發生了轉變,我決定完全支持她,甚至將她放在B廠前面。每個職業女性都會面臨,如何平衡事業與家庭的拷問,但是平衡,不該意味著犧牲。

      我把整理好的證據目錄和代理詞同步發給了B廠法務群和宮月。很快,我收到兩條幾乎一模一樣的回復:“收到,辛苦,沒問題。”“收到,確認,完全沒問題。”

      一如既往,B廠和宮月都不關心代理詞的內容,仿佛這個案子與他們無關。

      我心頭忽然涌起一股預感:提交這些證據,尋找新突破口,會不會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勞動仲裁的開庭室設在商場樓上,我沿著昏暗的樓梯抵達時,A廠律師已在場,是一位氣質平和的中年男士,戴著無框眼鏡,一看就是那種按部就班、不會節外生枝的類型。

      他身旁還有一位腹部略微隆起的女士,從仲裁員的身份核實中得知,她是A廠的法務,負責監控庭審并匯報情況。

      庭審一如慣例進行,直到我拿出準備好的證據,試探著拿給仲裁員和對方律師。

      A廠律師習慣性地接下材料,愣了,推了推眼鏡,緊接著皺眉望向仲裁員,清清嗓子:

      “李律師,你沒看到舉證期嗎?你這材料我們收不了。”

      仲裁員瞥了一眼就扔在一旁,示意我自己拿回去。

      我擺出一副“不懂行”的姿態,解釋平時很少做勞動仲裁,這次是幫朋友忙,程序上不周到的地方請多包涵。接著,我搬出民事訴訟法的規定,強調這些證據對案件結果至關重要,懇請仲裁員務必接受。

      我一張娃娃臉,方便我擺出一副經驗不足、又想把案子辦好的誠懇新人姿態。

      仲裁員看著我,從上到下快速描了一下,不耐煩地說:“那你問對方律師同不同意。”

      我眼睛忽閃忽閃看著A廠律師。對方意識到我真在看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說,你難道要我接受對我方不利的證據嗎?

      他將我的證據往外推,我只得不情愿地收回,再遞給他和仲裁員一份新的代理詞。

      我早就做好另一準備,如果核心證據無法提交,就把它以圖片形式嵌套進代理詞。

      A廠律師壓根沒看那份代理詞,估計是胸有成竹,懶得看。

      庭審繼續,就在仲裁員核實宮月的基本信息時,書記員冷不丁插了一句:“被申請人的代理詞里有相關事實嗎?有的話我直接抄了,節省庭審時間。”

      她一說完,A廠律師也拿起代理詞翻看起來,瞪大眼睛說:“仲裁員,她這是……在作弊嗎?”

      仲裁員挑眉盯著我,順手拿起代理詞,“李律師,你要是這么交材料,我可收不了。”

      “這只是對我抗辯觀點的說明,不作為證據提交。”

      我努力爭取,仲裁員只是深嘆一口氣,舉起代理詞遞到我面前,再次拒絕。


      我的“小手段”都失敗了,只能撤開椅子,起身拿回來代理詞。

      之后的庭審,我逐一質疑對方的證據,也適時向仲裁員陳情宮月的困境:

      “宮月雖有高級職稱,但那只是虛名,不能因此將競業限制范圍擴大到她這樣的普通員工身上,這分明侵犯了她的擇業權!”

      “違約金設置過高,雙方權利義務相差六倍,這種霸王條款已背離了競業限制對公司應有的保護邊界!”

      “視頻證據來源非法,系偷拍、跟拍所得,嚴重侵犯了宮月的個人隱私,理應排除!”

      “而且,視頻取證地點并非僅有B廠一家。申請人的證據根本無法證明宮月入職B廠,社保記錄反而清楚顯示宮月目前仍處于無業狀態。”

      說到這里,我揮手舉起那份未被接受的證據。

      仲裁員終于忍無可忍,打斷庭審,將我拉到外面的樓道。

      “李律師,我聽得出來你很想為當事人爭取,但是……“話沒說完,仲裁員嘆了一口氣,足足醞釀了四五秒鐘,才壓低聲音和我說:

      “但是A廠在我們這里一年幾百件這種案子,就沒有輸的,你可以去搜搜看。”

      我哭慘的策略可能打動仲裁員了,通常來講,沒有仲裁員會在案件出結果前向律師透露自己的傾向。

      我趕忙給宮月打電話,刻意把話說得重了,問她要不要調解。如果調解,可以談談違約金多少,也不會在裁決書里落下她違約的事實,以后其他公司背調,對宮月更有利。

      電話里,宮月語氣平和,“李律師,我和公司談一下給您回電話吧。”

      掛掉電話,我在走廊里來回踱步,手機屏幕一滅,就立即點亮,生怕錯過宮月的消息。

      手機鈴響起,接到的是B廠法務主管的電話,“李律師,調解的事情您可以和A廠談,我們不會替宮月付違約金的,所以您能談得越低越好。”

      “什么!宮月說是公司付呀?”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搞錯了什么。

      “那是她以為。”B廠法務主管頓了頓,用極為冷漠的語氣說。

      “公司的人力非常專業,并沒有在和她的合同中簽這一條。”

      她仿佛專門為我留了震驚的空白時間,等我反應過來才接著說:“您是專業律師,這些技巧應該很熟悉了,這是公司優秀的引進人才案例。但是您也沒有必要和她講,協議也需要您為我們保守秘密。”

      “嗯,明白。”我木然地回應著。

      再撥打宮月的電話,已經關機。


      我回到開庭室,先穩住仲裁員,推說金額過大,當事人情緒比較激動,需要和家里商量,就沒有再接我電話了。

      繼續開庭后,我預感到仲裁可能的結果,沒了一開始的銳氣,只是一味反對。

      簽筆錄時,A廠法務走出去打了電話,對方律師看到,開口對我說:

      “李律師,我建議您勸當事人調解,A廠的案子都是我們律所在做,像您當事人這種,被要這么多違約金的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您的當事人可能是得罪過誰,再打下去對她不一定有利。”

      我當律師十年,很少見對手律師會為我的當事人著想。剛才庭上那點小摩擦,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就禮貌性地低頭說了聲謝謝。

      對方律師倒不介意,拿手機掃了微信二維碼,客氣地說:“隨時歡迎您的和解方案。公司法務懷孕了,不想費力盯著這個案子,如果能調解,我可以幫忙做做工作。”

      庭審結束后,我獨自開車回律所,想找宮月溝通一下,但宮月卻怎么也聯系不上。

      回程路上,我想了好久才明白,B廠法務吃定我出于職業道德一定會保守秘密,他們直接攤牌,要我把案子往死里拖,好為B廠正在搞的新項目爭取時間。他們的算盤是,只要宮月在這期間把項目搭建好就行。

      至于之后?就沒有之后了。 一旦項目完成,宮月就沒了利用價值,隨時可以一腳踢開。B廠表面上是幫她打官司,實際上只是想全程控制案件進程,為自己的利益服務。

      想到宮月對B廠那么信任,我心里五味雜陳。

      宮月為什么聯系不上?肯定有人授意她要關機,人為的切斷了聯系。

      巧合的是,“把案子往死里拖”這個訴求,宮月也和我提過,她也想案子盡量進行的慢一些,如果勞動仲裁的結果不好,那就繼續走一審、二審。

      她的心思是,只要A廠現在的領導還在,她就沒機會去談調解方案。離職后,前同事隱約向她透露了些事。

      據說,前領導當時處于晉升關鍵期。可她負責的板塊遲遲沒出成績,錯過了最佳曝光期。領導因此沒能晉升,很可能把氣撒到了宮月身上。

      宮月寄希望于時間拖得夠久,久到A廠的人事發生變化,換個領導沒準能更好談。

      那一刻,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B廠和宮月的訴求竟如此默契,而我費心做的,卻似乎不被他們領情。看起來這是一個只有我費力往前沖,其他人都想往后縮的案子。

      我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只能不停打電話給仲裁員,希望她能施壓對方,降低賠償金額。

      午休后,仲裁員分別給我和對方律師打了電話。對方律師甚至已經安撫好A廠法務,為宮月爭取到談判機會。

      “李律師,我能做的就是把補償金算到稅后,違約金得讓當事人親自去公司道歉才行。”

      仲裁員再次破例給我透了底。

      我替宮月連連道謝,隨即把仲裁員主持下的調解意向發給宮月。

      “收到,我和公司確認一下。”

      宮月很快回復,看來B廠法務只是要求她在庭審期間關機。

      但是在那以后,宮月始終沒有回復我調解方案。仲裁員幾次來電,我都替她在哭窮。

      直到上周,也就是仲裁期限的最后一周,仲裁員才打來電話,讓我親自去領裁決書。


      回到仲裁庭,我領過裁決書,翻到最后一頁看了眼金額,感覺好像比想象中少了一些,趕忙翻回第一頁查看A廠的訴求。

      足足少了15萬!

      這個結果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坐到一旁仔細讀了起來,里面有句話,讓我很扎心。

      “在A廠對此不認可的情況下,宮月未提交證據予以證明,故本委不予采信。”

      《裁決書》里根本沒提證據是因為超期才沒被接收,反而直接寫成了宮月沒有提交任何證據,作為宮月的律師,這句話,就像是在打我的臉。

      算了。雖然《裁決書》避而不談我的付出,宮月也無從得知我為她爭取了什么,但至少仲裁員最后那句“酌定”,替她減免了15萬的違約金。

      這就是我作為她的律師,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了。

      即便如此,余下的賠償金對一個普通家庭而言,仍然是非常巨大的一筆。

      宮月本來還欠著幾百萬房貸,生活壓力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現在又多出幾十萬的違約金,這可能真的會摧毀這個過去一直堅強的姑娘。

      回到律所,我掃描裁決書,發給宮月和B廠法務群,詢問他們關于起訴的意見。

      宮月還是兩個字,“收到。”

      手機鈴響起,是仲裁員的電話,“李律師,你問一下起訴還是調解?”

      “調解?”我無法相信我耳朵里聽到的詞,裁決書白紙黑字判了輸贏,還有得調嗎?

      “對方律師和公司匯報了,如果你們不起訴,趕緊和公司調解。”

      仲裁員見我沒接話,反而疑惑地又補了句解釋。

      我明白了。勞動仲裁只是訴訟的前置程序,如果對結論不滿意,后續還能打官司。有些公司為了早點結案、省麻煩或省律師費,也樂意給員工適當讓步,趁早和解。

      “還有機會嗎?”我聲調都提高了八度,“我馬上問宮月。”

      “你怎么還沒問她呀,這么多錢……”

      每一次應該沖著宮月的批評都沖著我來,我倒是也習慣了。

      就像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一樣,我又給宮月打去了電話,語氣難掩激動地勸她調解。

      宮月還是那樣淡淡的,“我想想,和公司商量一下。”

      這個傻姑娘,直到現在還以為公司會像當初口頭承諾那樣,為她支付這筆違約金。

      我掛掉電話,立刻給師妹撥過去,問:“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些事兒沒‘對齊顆粒度’啊?”

      小師妹一聽,秒懂我想問啥,立刻給我上起一課,那派頭,活脫脫一個大廠人。

      在他們這里,人力部門早早就盯上了同行那些還沒辭職或者剛辭職的人才,發動獵頭,咔咔地把人給挖過來。

      挖來了以后,變著法子地幫公司省錢,想辦法控制薪水,哄著員工高興,代付競業違約金這種事兒,只要能略過去,就一定會想辦法略過去。

      一旦出了競業問題,就輪到法務部門出馬,直接判斷員工價值,價值不高的,直接按照耗材計算,和打印機邊上作廢的紙張沒有什么兩樣。

      “師姐,我入職培訓的時候,我們人力總可是親自給我們講過這課!當時宮月的合同,是被拿來當經典案例分享的!口頭暗示解決違約金,是沒有法律效應的!”

      小師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有底氣。

      沒辦法,在其位,謀其政。我以前做企業法律顧問的時候,也老被問到各種騷操作:怎么才能把懷孕的員工辭退還不給賠償?怎么才能不花錢把老員工優化?

      諸如此類的咨詢,簡直是家常便飯。

      只不過,現在我的屁股,坐到宮月這邊來了。

      掛掉宮月的電話,我心里就一個念頭:這互聯網大廠的“網”,根本不是什么抽象的東西。它就是大廠的領導,還有那些獵頭、法務、人力部門,大家你一針我一線共同織出來的,一張圍獵宮月的,看不見的巨網。


      看完這個故事,我想起之前一些人喜歡在社交媒體上曬互聯網大廠工牌、曬大廠周邊的事情。

      那是一種骨子里的驕傲。

      李不疑也說,能在宮月身上看到互聯網大廠對她的影響,她會在講話時候不自覺地說到業務賦能、打法閉環、對齊顆粒度等等一些李不疑聽不太懂,但在互聯網行業中很流行的“黑話”。

      曾經,成為大廠一分子,是讓人挺開心的事。這是好多普通人,包括宮月在內,默默奮斗的動力。可是現在呢?

      我時常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這樣的帖子:如何能夠讓孕婦主動辭職而不給賠償,如何清除成本高的老員工,這樣的故事每個白天每個黑夜都在交替發生。

      對于宮月本人來說,五十多萬的賠償,不只是一個數字,更是壓在個體身上的一座山。這個被卷入糾紛漩渦的當事人,在兩個大廠的博弈中,她掙扎求生,試圖抓住一絲轉機,卻發現自己陷入了更深的羅網。

      在這個時代,有許許多多宮月,我不想對他們的選擇給出什么評價,只愿這世界能對他們好一點,哪怕就那么一點。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月半、迪恩

      插圖: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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